傻女23
父女俩头一次分开那么长时间,江芜有好多话想和爹爹。午饭的时候, 江芜叽叽喳喳的, 用她有些匮乏的词汇量向爹爹讲述她这三天的生活经历, 比如舅母养的那几头猪有多肥, 比如舅母家买来的那个婆子做的水煮鱼有多好吃……
当然, 在江芜急于向爹爹分享的故事里, 霍凛冬出现的最为频繁。
江保宗听着女儿口中不断出现的凛冬哥哥, 浑身上下弥漫的醋意都足够用来蘸饺子了。
江家的规矩并不严苛, 江保宗很享受与女儿的天伦之乐,并不愿意用条条框框限制住她, 因此江家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 这会儿江芜兴奋地着话,霍凛冬则是抓准她每一个停顿的间隙, 趁机往她嘴里喂一口饭菜, 江芜自己的两只手反倒成了摆设, 只用来在她的兴起的时候挥舞, 表示此时愉悦的情绪。
“凛冬啊,你也别光顾着阿芜, 饭菜都快凉了。”
“阿芜,你乖乖的自己吃饭,别让你相公饿着肚子照顾你。”
江保宗看着霍凛冬和女儿缓声道。
“哦。”
阿芜很乖, 爹爹怎么,她就怎么做,双手拿起被她冷落的筷子勺子, 准备自己夹菜吃。
“没事的岳父,我不饿。”
霍凛冬将碗里那块鱼腹肉的刺挑干净,然后将那块肥美的鱼肉送到江芜的嘴中。
江保宗皱了皱眉,没再多什么。
饭后,江保宗借口要指导霍凛冬功课,将人请到自己的书房,然后将江芜托付给了丁婆子,正好江芜离家三天,丁婆子也有许多话想和阿芜,顺道探探她在刁家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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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下吧。”
进入书房后,江保宗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一摞书册,这些都是他这些年苦读的结晶,原本是准备在林平春考中秀才后给他的,可现在霍凛冬成了他的女婿,这些东西自然就该交到霍凛冬的手里。
“你之前是我的学生,现在又是我的女婿,可惜我们爷俩一直没有机会好好聊聊。”
江保宗坐在霍凛冬的身旁,还给他倒了一盏茶,一副准备长谈的模样。
“读书的事倒不在这一时半刻,咱们爷俩就来聊聊阿芜吧。”
“都是我的错,阿芜刚出生的时候,比猫崽子大不了多少,哭声又细又弱,所有人都她活不久的。”
回忆起往事,江保宗的眼神有些放空。
“那段时间,我很颓废,照顾阿芜最多的还是阿芜的祖母,后来阿芜的祖母去世了,我才渐渐清醒过来,意识到我只剩下阿芜最后一个亲人,我欠她的,一辈子都还不清。”
江保宗忘不了那段时光,回忆的时候,依旧能够感受到那种绝望和撕心裂肺的疼痛。
“等察觉到阿芜和普通孩子不一样的时候,阿芜已经三岁了,那时候她不会话,只会哭和笑,长得也不如现在漂亮,瘦瘦的,因为常年吃药泡药汤的缘故,皮肤干瘦枯黄,可是很奇妙,即便那样的阿芜,在我眼中也是最漂亮,最可爱的,或许这就是全天下所有爹娘的想法吧。”
霍凛冬静静听着,他不知道江保宗和他这些往事的用意是什么,不过他对阿芜的往事确实很感兴趣,因此这会儿听的十分专注。
“当大夫告诉我阿芜患有脑疾,可能会傻一辈子的时候,阿芜将将四岁,我把自己关了整整三天,除了懊悔愧疚外,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那就是我该怎么做,我要怎么照顾阿芜这个孩子。”
江芜如果是健康的,江保宗会教她读书写字,会给她请最好的女师傅,教她琴棋书画,当然,如果江芜不愿意学江保宗也不会逼迫她,只要阿芜一辈子开开心心的,那些特长也不是非学不可的。
可偏偏江芜是个傻子,很有可能终其一生,她都不会像正常人那样思考,她永远都只是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不清话,记不清事,这样的女儿,江保宗该怎么教,才能够在以后放心的放手呢?
“我教阿芜自己吃饭,阿芜学的很慢,一年多的时间,她还是学不会用筷子,将饭菜拨的到处都是,我教阿芜漱口,她总是将漱口的食盐水吞下肚,然后傻乎乎地冲着我笑,那时候我就担心啊,我的阿芜那么笨,以后要是没人照顾,她该怎么办啊?”
教一个被大夫判定为傻子的孩子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在教导江芜的过程中,江保宗也好几次想要放弃,他时常问自己,为什么要这么折磨自己也折磨女儿呢,以江家的财力,完全可以给女儿买几个丫鬟婆子,伺候她穿衣洗漱,餐餐给她喂饭擦嘴,女儿那么笨,也不需要识文断字,反正乡下那么多姑娘都大字不识一个。
“我花了十多年的时间教会阿芜自己穿衣服,自己洗漱吃饭,别人都阿芜笨,可现在的阿芜已经学会了一百零九个字,将来她还会学会更多的东西。”
“我江保宗的女儿,即便是个傻子,也可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可凛冬你要知道,阿芜首先是阿芜,是一个独立的人,其次才是我的女儿,你的妻子。”
一个人,首先得有基本的生活技能,基础的思维能力,这些是傻子江芜没有的,却是江保宗花了十多年的时间,让她拥有的。
这是一个心怀愧疚的父亲最卑微的愿望,他希望他的阿芜能过上普通人的生活,即便花费的精力会很多,需要的时间会很长。
“你知道今天当我看到你喂阿芜吃饭,对她予取予求的时候我有多害怕吗,我怕你宠阿芜一年、五年、十年、二十年,怕你宠的阿芜忘记了我花了十多年时间教会她的事,等到你不愿意宠她的时候,我的阿芜不会自己吃饭,不会自己穿衣,那时候的她该怎么办?”
看霍凛冬想要反驳,江保宗抬手制止。
“你不用向我保证,在我看来,承诺是最无力的,你能照顾阿芜一辈子,我自然心怀感激,可你要是将阿芜当阿猫阿狗,宠爱的时候逗弄一番,不爱的时候一脚踢开,不论我是死了还是活着,我都不会放过你的。”
“凛冬,你要记住,阿芜是个人,不是被你全权掌握,喜怒哀乐都被你控制的禁脔。”
光是霍凛冬给阿芜喂饭这个举动,江保宗就感受到了他非同一般的掌控欲,这是一件好事,也是一件坏事。
好在他对阿芜有掌控欲,这就明他心里是有阿芜的,不管是喜欢还是什么,至少将阿芜放在了心上。
坏在这种掌控欲的程度不知深浅,江保宗怕就怕霍凛冬只是将阿芜当作一件比较有趣的所有物,喜欢的时候无比稀罕,不喜欢的时候一脚踢开,也怕他太过在意这个所有物,按照自己的喜好改变阿芜,将阿芜调教成一个没有自己的思维,只是按照他的喜怒生活的傀儡。
“人是不能做错任何决定的,一旦做错了,无论你事后多么后悔懊恼,都不会有重来一次的机会。”
江保宗看着霍凛冬陷入沉思,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应该知道我和阿芜娘亲的故事吧,那是我一生中最愧疚的事,因为一个错误的决定,我害死了阿芜的娘亲,害得阿芜早产,害得我的母亲郁郁而终,如果是现在的我,恐怕根本就不会受歹人的算计,即便是被算计了,也会有更好的处理方式,不至于将事情闹到那个地步。”
当时的江保宗太过青涩了,遇到麻烦首先想到的就是隐瞒,如果那时候他选择用更好的方式向妻子坦白,而不是让妻子从那些不怀好意的人的嘴中得到答案,是不是妻子就不会早产,不会因为心情大起大落导致难产血崩。
有时候往往一个错误的决定就会带来一系列更加错误的后果。
那时候那个算计他的女人根本就没有怀孕,只是幕后之人看不惯他的风光,故意找到她来闹事罢了,估计那个嫉妒他的同窗也没有想过事情会闹得那么大,在妻子难产死后,之前口口声声怀了他的孩子的女人跑了,也是那时候,江保宗意识到自己被算计了,很有可能在他醉酒的那个晚上,什么都没有发生。
可都这个时候了,他想明白又有什么用呢,那时候的江保宗根本就不懂这些。
“所有的选择都只有一次机会,你不能每次做决定的时候都想着老天爷会给你第二次机会,凛冬,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和当初的我一样,不乏高傲自负,我现在是以过来人的身份提醒你,也是以一个父亲的身份警告你,你对阿芜的态度,决定了阿芜对你的态度,如果你是真的喜欢她,就先将她当成独立的人,不要妄图用自己的喜好主宰她。”
江保宗的眼神中难得透露出几分凌厉,此时的他是一个父亲,是一个已经走向老迈,却依旧想要用自己的体魄护住幼崽的雄狮。
“岳父放心,我会好好对待阿芜的。”
今天江保宗的这番话,霍凛冬还需要一段时间的消化,但这并不妨碍他先给予岳父一个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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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的时候,霍凛冬没有像中午那样将饭菜一口口喂到江芜的嘴里,一开始江芜还有些不适应,好在她独立吃饭了那么多年,被霍凛冬喂饭只有三天的时间,面对丁婆婆准备的一桌丰盛的饭菜,很快重新适应筷子勺子,欢快吃了起来。
不过虽然少了亲自喂饭的步骤,霍凛冬还是会将鱼肉挑完刺放到江芜的碗中,会将他觉得好吃的饭菜夹一两勺放在江芜的碗里。
“好吃的。”
江芜挑鱼刺的动作很慢,挑出来的鱼肉也不如霍凛冬的完整,这会儿她夹着一筷子已经被鼓捣成鱼糜的鱼肚肉放在霍凛冬的碗里,睁大眼睛,一副邀功的表情。
如果这会儿江芜有尾巴,应该摇地很欢。
霍凛冬一点也不嫌弃这块卖相有些差的鱼肉,满足地将它放入嘴中,了一句好吃。
他似乎隐隐有些理解岳父的用意了。
“咳咳。”
江保宗咳嗽了一声,面上带了几分嫉妒,可要是看得仔细,就能发现这会儿他的嘴角是微微上扬的。
江芜听到爹爹的咳嗽,以为爹爹呛到了,回想着以往她吃饭喝水呛到时爹爹和丁婆婆的动作,放下筷子,一下下认真摸着爹爹的后背,帮他顺气。
其实江保宗的本意是希望女儿也能替他夹一筷子菜,这会儿女儿替他顺气,也让他觉得满足了。
三朝回门就这样以一场翁婿之间“友好”的谈话以及一顿完美的晚餐告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