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盛世的暗影
芙瑞雅的演讲极具感染力。每一位优秀的政治家都是演讲高,她也不例外。
她为这场演讲准备了整整一夜,务求抓住这次会,服民众宽恕克莉丝塔。如果有可能,她甚至要揭露d-wr的本质,让民众从狂欢中清醒。这就是她酝酿的反击。
演讲声情并茂,逻辑严密而又情感真挚。随着她的讲述,邪恶的强权者对无辜未成年少女的迫害,隐然浮现。
突然,观众席中响起一个声音:“但我们不觉得她无辜啊。”
“一位未成年少女,被推往殊死战斗的战场,还不够无辜吗?”
“可她不仅仅是位未成年少女,她是帝国最大的豪族啊。她名下光庄园就有七十四座,每个大洲都有她的田产,总共加起来超过百万顷。我们饿的吃不上饭,可她的粮仓里堆放着数不清的粮食。她无辜吗?”
一人从观众席中站起来,大声质问着。
芙瑞雅的心沉了下去。她未料到民众竟然是这么看克莉丝塔,在她心目中,始终认为克莉丝塔是个白纸一样的纯真孩子。或许她有庄园,或许她有田产,但在芙瑞雅看来,都是理所当然的,这是她的父辈留给她的,这与她的无辜与纯真没有关系。
但她很清楚,这个问题是无法争论的,尤其是在这个物资匮乏的末日。
又一人从观众席中站起来:“要这些东西本就是她的,我们也认了。可是,自从末日以来,她的财富不但没有减少,反而以惊人的高速增长着。我们都流离失所、食不果腹,可她却变得越来越富有!这,难道也本就是她的吗?她难道不是在吸食我们的膏血吗?”
又一个人站起来:“帝国粮食短缺成这样,可是最大的囤积者是谁?就是她!d-wr开始后,所有豪族都不敢囤积粮食了,可她的党羽们还仗着皇帝陛下的宠爱,大肆吸入市面上的粮食!”
“弗凯子爵为什么敢修建比皇帝陛下还豪华的城堡?背后靠山就是她!投靠她的豪族不计其数,公然结党,甚至在朝**进退,妄图把持朝纲,这些年制造了多少冤假错案?当真是罄竹难书!”
“她若是无辜,那天下的乌鸦也都是无辜的了,食人的秃鹫也都是无辜的了!”
一个接一个人站起来,越越愤慨。
芙瑞雅不是没想过她会受到质询,但没想到竟会如此尖刻。
她无法反驳。
因为她知道,这些事并非空穴来风。
妮可虽是名义上的女王继承人,实则一直受到女王派系的抵制,这曾引发了妮可与女王派系的一次斗争,最终妮可怀恨离开。帝国成立后,妮可虽被封为女王,但实际上她却从未真正的被女王派系接受。女王派系效忠的对象,始终是芙瑞雅。在芙瑞雅反出帝国后,女王派系推举了克莉丝塔为其共主。
而女王派系是个极其庞大的、拥有包括数十“守护家族”在内的众多豪族的大团体,这个团体难免良莠不齐,结党营私之事,在所难免。克莉丝塔虽为其主,但芙瑞雅不用想也知道,她肯定是被架空了,只是个名义上的主人而已。
但当这个团体所做的错事被挖出来后,其矛头对准的,一定会是克莉丝塔。
而克莉丝塔所继承的财产,不仅来自查理曼亲王,还有女王。那是常人无法想象的巨大财富,真如刚才那人的,横跨数大洲。这笔财富大到就连世界上最大的律师所与会计师所都无法将其打理完,足足有上百家事务所为之服务。而这些唯利是图的事务所,在末日来临后,会作出多少让这笔财富增值的黑心事?
芙瑞雅敢保证,这些事,克莉丝塔全都不知道,她甚至完全对这笔财富没有概念,连签字都觉得头痛。
但,这些罪孽,却都是她名下的。
愤慨越来越大,声讨声响彻整个大竞技场,即使她再申辩什么,也没人听得见了。
芙瑞雅不再话。她知道,民众是不可能服的了。他们的愤怒,只有鲜血才能平息。
卓王孙上前一步:“d-wr开始。”
他的声音同样也被民众的喧嚣淹没,没有扬声器的时代就是这么不方便。
但,大竞技场迅速安静下来,因为一尊尊蒸汽体,随着皇帝陛下的话,从大竞技场的两侧,步入场内。
观众们立即忘了他们与舞女的争辩,注意力全被这些体吸引。欢呼声响彻全场,他们期待着令他们热血燃烧的厮杀与死亡莅临。
或许同样燃烧的,是他们对末日的绝望。
民众们都站起来嘶喊,全身心的投入到战争的狂热中。豪族们却都坐了下来,准备仔细的观赛,锱铢胜败,计算得失。
芙瑞雅也坐了下来,目光在这些体中搜寻,试图找出哪一尊里面是克莉丝塔。
但她看不出来,厚厚的体将一切都阻挡住。
第一场d-wr便异常的惨烈,再没有最初的平民骑士敢拼命而豪族骑士不敢拼命的情况了。知道落败就会死后,豪族骑士也不再有任何保留。两尊体打到都全身是伤,最终只剩下一条胳膊的豪族体,将双腿全都被斩断的平民体打倒在地。骑士被从体里拖出来,芙瑞雅终于亲眼见识到了山呼海啸般的“杀死他!杀死他!杀死他!”,最终,当鲜血从锋刃上喷出时,狂欢达到第一个**。
芙瑞雅厌恶的皱起了眉头。她经历过太多生死,但她仍不愿见到死亡。她始终相信,人杀死人,是最野蛮的。
之后是第二场d-wr,惨烈依旧,只是这次打输的,是豪族骑士。当骑士被拖出体时,芙瑞雅愣住了。因为她认识那位骑士,他是“守护家族”的豪族之一,拥有子爵爵位,身世显赫,每次见到芙瑞雅都很恭敬。
他也在一片“杀死他!杀死他!杀死他!”的呼喊中被斩首。这一次,芙瑞雅的眉头皱得更紧。
第三场,第四场。
每一场的出场者,都有参与叛变的“守护家族”,有的是招募的骑士,有的是豪族亲自下场。落败的结果都只有一个,就是被当场斩首,成为狂欢的助燃剂。
看完第五场后,芙瑞雅终于忍不住了,冷冷:“怎么,这是专门为我准备的吗?”
卓王孙摇了摇头:“你想多了,d-wr的参战者早就定好了,你不是也拿到名单了吗?拟定名单的时候,我可不知道你要来。”
芙瑞雅默然。
卓王孙:“不过,本次d-wr的主题,的确是‘守护家族’,因为主赛者是克莉丝塔,其余参赛者也都选的是她的麾下,并不是针对你。怎么,看得难受了?”
芙瑞雅不话。
卓王孙:“但我告诉你,他们没有一个人是无辜的。每一个家族,都是囤积粮食的巨头,在末日中疯狂收购田产,做了数之不尽的恶事。”
芙瑞雅:“你当然可以这么,你是皇帝,想给他们安什么罪名,就安什么罪名。”
卓王孙:“‘守护家族’的庇护者本应该是你,他们是什么样子,难道你不清楚?他们现在犯的罪,难道在合众国时,就没做吗?”
芙瑞雅怔了怔,没有反驳。
卓王孙:“合众国分为三个大区,每个大区都有各自的利益,统治虽然是靠三位大公的个人能力,但更多的是靠相互之间的制衡。这就产生了‘自己人’与‘非自己人’这两个概念,出于政治的需要,对于‘自己人’,往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由于‘自己人’强大起来对自己有利,而默认他们采取一些‘灰色’段。合众国的公主,对这些陌生吗?”
“所谓的豪族,享受着荣耀与财富,他们的荣耀与财富,究竟有多少见不得光的东西呢?”
芙瑞雅仍旧没有反驳,卓王孙的是事实,每个国家都有它的阴暗面,纯粹的光明是不存在的,她也没有天真到去追求那样的光明。
“有时我在想,合众国,到底是亡在谁上呢?是不是这些趴在它孱弱的身体上吸血的豪族?仅仅十九年,合众国就经不起任何风波,一有风吹草动就摇摇欲坠。它已经从骨子里朽了。”
“所以,你要用d-wr杀光他们?”
“不,你错了,我不是要杀他们,至少杀不是我的目的,我是在救他们。”
“救他们?”芙瑞雅像看着个神经病一样看着卓王孙,“用这种方法?”
“是的。”卓王孙却无比认真的回答,“其实从很久之前,我就在想这个问题:合众国怎么就变成这个样子了?要如何才能救它?最终,我想明白了。原因可能有很多,随便就能举出几个,比如豪族,比如**。但真正的原因却不是它们,而是它太安宁了,太富足了,三位大公把它照顾得太好了。”
“用现代工业生产线精研细磨出的面粉、在自动面包上搅拌成发酵好的面团,然后用精确控温的烤箱烤成的牛角面包,坐在空调房里,喝着咖啡,看着电影,听着音乐,一面跟络上天南海北的人聊着天一面吃,这样的生活惬意吗?很惬意。但,如果每个人都过着这样的生活,没有敌国外患,最终的结果,就是走向朽烂。”
“如果你不相信,我可以给你举个例子。当我重造出蒸汽时,把子民们叫过来。在我的设想中,他们肯定会以跟我一样的热情投入蒸汽的研制中,让它形成产业,打败末日。但你知道结果是什么吗?没人肯干。豪族不肯干,是因为他们通过囤积粮食或者特权能获取更多的暴利,平民不肯干是因为见效太慢,他们更愿意要一块能直接填饱肚子的面包。你能想象我交出去几十套蒸汽、却收回一堆废铁的失望吗?那时候,我知道,这个国家病了,他们太习惯于躺着吃了,习惯别人照顾他们,习惯有一位皇帝或者女王任他们祈求,他们唯一不习惯的,就是自己站起来。”
“他们需要明白一个道理,这世上没有救世主,没有人能救他们,他们如果自己不肯救自己,那就只有死路一条。”
“所以,我的第一步计划,就是消除所有的救世主。第二步计划,是让他们自己去救自己。我不会把太平盛世直接给他们,但我会给他们建立太平盛世的工具,他们想要什么样的太平盛世,就自己去建造。”
“我不会替他们解决他们所面临的灾难,末日,文明毁灭,seven。我也不会再把文明建造好再送给他们,他们必须学会去争、去抢、付出代价获得回报,他们才会珍惜;想不被打,就要自己强大。我也不会给他们持续的太平盛世,而是让他们不断面对敌人,始终活在忧患中,在忧患中学会自己救自己,学会让自己强大,学会不论文明毁灭几次都能靠自己的重建。”
“所以,你要问我我理想中的这个国家的未来是什么?我会回答,末日不会在几年内终结,而是持续三十至五十年。然后,与seven的战争会再持续五十年,再之后,他们会发现皇帝陛下的暴政是他们的终极梦魇,他们会在反抗中度过接下的几十甚至数百年,直至我再也无法控制他们。”
“这是我为这个国家划分的三个阶段。我会让三个阶段互相隔绝,在上一个阶段中,它不会面对下一个阶段的威胁,安心的做它应该做的事情。是不是很像游戏中派出跟主角的等级相当的怪物来陪着主角练级的魔王?是的,就是这样。我真正的职责,不是这个国家的皇帝,而是它的敌人。坐在这个皇位上,只是为了更好的履行这一职责而已。”
“我不会给他们太平盛世,我也不允许任何人给他们太平盛世,除了他们自己。”
“这够不够让你明白你与我之间最根本的分歧在哪里?”
芙瑞雅没有回答。
她不得不承认,他的有一定道理。
在他看来,两人的分歧,就是“授人以鱼”还是“授人以渔”。芙瑞雅想找到新能源,建好现代文明交给人类,这是授人以鱼,而卓王孙则是授人以渔:他只确定方向,让民众自己去钓,钓不到就饿死。
所以卓王孙的道路里,不能有救世主的存在,他要消除所有的救世主,民众才会不得不自己钓鱼。芙瑞雅就是救世主。这是两人不得不敌对的根本原因。
无法调和的原因,除非一方放弃。
“我的悲哀在于,多数人真的不喜欢钓鱼。我将钓具都准备好了,他们仍然动都不动。所以,我只能启动d-wr,用死亡来逼迫他们。你以为我喜欢鲜血吗?我不喜欢,我只是没有选择。看,效果很好么。d-wr才打了几场,他们就开始研究更强的蒸汽、更新的材料、更好的技术,他们开始发展文明了!”
“他们需要一条鞭子,否则,他们就会停下来。他们必须不停的被抽打着,直至养成一些基本的习惯。我的残暴从d-wr开始,但不会终结于此,我会让d-wr的规模更加扩大,直到逼迫着他们把蒸汽文明扩展到其它领域。粮食,民生,社会直到他们站到对抗末日的最前沿去。在此之前,我一面为他们抵挡着seven,一面会残暴的对待他们。如果需要灾难让他们更清醒的认识到自己该做什么,我丝毫不会软。”
“而你所谓的找到新能源,帮人类重建一个现代文明,真是毫无意义。就算你成功了,也不过是又一个合众国而已。有朝一日,这种外来科技消失了,灾难再临,他们该怎么办?”
“现在,你来到我面前,你建起了现代文明,你的确建起了,但我认为,害死他们的,正是你这种双奉上的现代文明。”
芙瑞雅一直听着。所有的话听起来都有道理,但芙瑞雅仍然觉得很不舒服,因为卓王孙一副“你做的都是错的,只是你不知道而已,你想做的对就得照着我的做”。她的艰辛,她的付出,她的探索,他认为一文不值。
谁没有思考过?谁没有悲哀过?你坐在王座上握生杀大权,一不高兴就让人家破人亡,你还悲哀?我被锁在北极祭阵中悲不悲哀?被扔进白鲸之谷悲不悲哀?被玄青抓起来第二天就要杀掉悲不悲哀?
不是只有你经历过痛苦,也不是只有你选择的路有道理。
但,她不愿意在此刻触怒卓王孙。
“我承认你有你的道理,我只请求你放过克莉丝塔,只要你放过她,我扭头就走。她只是个无辜的女孩,她影响不了你的王图霸业。”
卓王孙:“你还没明白,这个国家需要一位暴君。之所以是暴君而不是敌人,是因为暴君会维持国家的完整,让动荡局限在范围内。他会用铁血及冷血的段,强迫这个国家割下脓疮,换上新血。他要成为这个国家的敌人,搅乱让人躺下的安乐,但又控制局面,将暴力限制在恰当的领域里——比如,这个竞技场。”
“好,”芙瑞雅不想与他争辩,“但这与克莉丝塔无关。做你的暴君,放过她。”
“看来我了这么多,你没明白。要拯救这个国家,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要让它明白,没有救世主,没有可以求告的对象。你该知道,我也非常非常喜欢克莉丝塔,但为了这个国家,我必须得作出这样的牺牲。”
芙瑞雅的心中突然有什么东西被刺到了。她本一直控制着自己,不想跟卓王孙争执,但这一刻,她再也忍不住,冷冷:“这就是你公布录像带的原因?”
卓王孙没有话。
“你知道吗,无论你的多么冠冕堂皇,但我一个字都不会相信!你的逻辑,你的理想,你想拯救这个国家的伟大目标,在我看来,都是虚伪。你知道为什么吗?”
芙瑞雅的怒火在冰冷中燃烧:“因为你从来都是牺牲别人,先是母亲,再是我,现在是克莉丝塔!我现在只想问你一句话,伟大的皇帝陛下,你敢牺牲你自己吗?”
就在此时,骑士们的战斗已经打完,只剩下最后一场。
观众席上响起呼喊声:“克莉丝塔!克莉丝塔!克莉丝塔!”
芙瑞雅猛然站了起来,走向了主礼台的最前端。
“你们之所以要让克莉丝塔站上d-wr的竞技场,是因为她的财产藏着黑暗与罪恶;她的家族中作奸犯科的人很多;她虽然没有参与,却包庇了很多人。其实你们知道她本身是无辜的,但,她的爵位,她的出身,她的地位,却让她无法无辜。她享受着这些,就该承担责任。”
她的声音,在大竞技场中震响。
“你们可以强迫我接受这一逻辑,但我要的是,还有一个人,他的财产比克莉丝塔更多,其蕴藏的黑暗与罪恶一点都不少!他的家族中作奸犯科的人也很多,他麾下的‘守护家族’一点都不比克莉丝塔少,甚至更多,囤积的粮食也更多!如果你们认为克莉丝塔不是无辜的,为什么他就是无辜的呢?如果你们认为克莉丝塔该上战场,为什么他就不可以呢?”
“这个人,就是帝国的皇帝陛下。如果麾下的错该由庇护者来承担,那他才是最应该站上这个大竞技场的人!”
“皇帝陛下,现在,我提议你当接受d-wr的审判,你,同意吗?”
芙瑞雅转身,目光中满带讽刺,望着卓王孙。
整个大竞技场都陷入死寂。
她竟敢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
怎么可能让皇帝陛下打d-w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