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错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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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克莉丝塔醒来时,已是正午。

    她感到一阵晕眩,下意识地望向身旁。幸好卓王孙还在,只是有意和自己隔开一点距离,坐在另一侧的床边。

    他身上仍只斜披着一条丝绒床单。

    克莉丝塔想到昨夜的事,脸上泛起红晕,将身体往被子里缩了缩。

    “你醒了。”他没有回头,平静地。

    克莉丝塔点头。

    “那我上朝去了。”他背对着她站起身,抖将身上的床单扔开,一件件穿起衣服。

    克莉丝塔:“我”

    他没有停留,径直走向门口:“等你休息好了,晏会送你回去的。”

    克莉丝塔看着他,心中升起一种错觉,他走出去后,就不会回来了。

    “等等!”

    卓王孙站在了门口,仍没有回头。

    克莉丝塔:“你还记得,昨天发生了什么吗?”

    他的语气平静:“我记得。”

    克莉丝塔深吸一口气:“那你就没有什么问题,想要问我吗?”

    卓王孙沉默片刻:“我昨夜了什么?”

    克莉丝塔的心在下沉。他并没有问自己昨夜做过什么。显然这个问题,他不需要问。他想知道的是,在拥抱她的时候,自己到底了什么。

    因为那些话,不是对她的,而是在意识模糊时,对另一个人的真情流露。

    克莉丝塔的心在抽紧,过了很久,她用平静的语气,重复了昨夜他过的话。

    “不要离开我,我爱你。”

    “只要你肯,我立即终结这场战争。”

    “我爱你,胜过这个世界及世界上的一切。”

    重复这些话的时候,她尽力剥离一切感情,让语调波澜不兴。只有不住滚落的眼泪,透露着她心中的悲怆。

    至始至终,她都没有出那个名字。但两人都心知肚明,那些话到底是对谁而。

    卓王孙沉默良久,:“从现在起,这些话我从没有过。”

    他走出了房间。

    与以往的早晨一样,晏在餐厅里等候,与皇帝陛下共进早餐。

    长桌上已经摆好了鲜花与早餐。

    早餐异常隆重,各地美食摆满的餐桌,丰盛得甚至不像早餐。这是晏有意安排。转化已经开始,他味觉会迅速退化。在这之前,他希望能让皇帝陛下能多享用一次人类的食物。

    皇帝陛下从门外走进来,一言不发地坐在晏对面。

    侍者走前询问,需要茶还是咖啡时,皇帝陛下了一个字:“酒。”

    他补充道:“最烈的那种。”

    侍者将一瓶伏特加放在了桌上,然后遵旨退下。

    晏皱起眉头:“你不能喝酒。现在是转化的关键时期,酒会让血液流速过快,造成类似切割的痛苦。换句话,这杯酒喝下去,就相当于受一次酷刑。”

    皇帝为自己倒了满满一杯:“很好,那是我应得的。”

    完后,抬头饮尽,再斟了满杯。

    他就这样一杯接着一杯的喝着。

    晏担忧地看着他,并没有阻止。因为他知道,这时所有劝阻都是徒劳。

    直到酒喝尽,皇帝才停了下来,静静看着晏。

    “帮我做一件事,写信给教皇,让他宣布我与克莉丝塔的婚姻无效。”

    “无效?”晏大吃一惊,“可婚礼才刚过去了一个月。帝后婚变,将极大影响皇室形象,更何况,那些对女王家族仍有感情的人,会将之视作公开决裂。这将不利于政局稳定,甚至会引发内乱。”

    皇帝的笑容有一丝苦涩:“你的,我都想过了。”

    这一次,晏没有顺从他的旨意:“那请至少告诉我,到底是为了什么?”

    “因为”皇帝停顿了一下,目光有几分自嘲,“我不能让她,嫁给一个这样的畜生。”

    晏万分震惊地看着他——皇帝陛下是在自己吗?

    为什么要这样?

    “昨晚,我在意识模糊的时候,把她错当成了芙瑞雅,然后我”他原本平静的声音一滞,没有下去。

    晏怔了怔,明白了他的意思:“你和她本就举行过婚礼,这不算什么。”

    “你和我都知道,为什么会有那场婚礼。一开始,是为了扫清豪族。后来,是为了实现我对她的承诺。再后来,我有了一些私心。我想看一看,芙瑞雅得知我要娶克莉丝塔后,会是什么反应。我利用了她,仅凭这一点,就已经足够卑鄙了。但我心中还有一个底线,就是不会真的和她发生关系。毕竟,我见过她还在襁褓中的样子,拿玩具逗她笑,牵着她的去海边就像亲生妹妹。”

    晏:“陛下,你不要这样。她和你,并没有真正血缘关系。”

    皇帝忽略了他的安慰,自顾下去:“我原本想,让她做我名义上的皇后,这样就能最好的保护她。等渡过了这段动荡期,她真正了解我,也许会放弃这段感情。那时,我可以为她寻找一个真正爱她的人。”

    晏:“恕我直言,克莉丝塔真正爱的人,就是你。事已至此,为什么不索性接受她呢?”

    皇帝笑容苦涩:“是啊,我也想过。但最可悲的是,我做不到。今天醒来后,我甚至不敢看她一眼。我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是如此无能。”

    他得很慢,每一个字都像来自心底深处,带着掩不住的悲怆。

    晏宽慰道:“这一切都是转化引起的。从人类到长生族是极度痛苦的过程,每个人都会短暂失控,您也不例外。”

    皇帝抬起头,目光笔直望着他:“我伤害了她,却不敢面对她,也和转化有关吗?”

    晏沉默了。

    皇帝自嘲地笑了笑,提高声音追问:“昨夜我一边拥抱她,一边念另一个人的名字,也和转化有关吗?”

    晏无言以对。

    皇帝低下头,双扶在额前。掌的阴影下,他的嘴角止不住颤抖。

    晏知道,是那瓶酒开始起作用了。他赶紧起身,拿出一瓶血液提取物,倒在杯中。只要喝下去,就能缓解痛苦。但皇帝将杯子推开,低声道:“去吧。替我把一切能给的补偿都给她。”

    晏迟疑良久,终于答应了一声:“是。”

    他转身离开。

    剩下皇帝一个人,在堆积如山的美食与美酒前,承受生与死之间的阵痛。

    对于芙瑞雅而言,这一天格外漫长。从晨曦初露到星辰布满天空,她才忙完了所有工作。

    收获差强人意。

    当她公布帝国皇帝未死的消息时,征讨军的反应未出预料,几乎所有人都对未来表现出悲观。绝大多数脸上呈现的都是昨夜狂欢后宿醉未醒的麻木。

    帝国皇帝如同黑色的梦魇,压得所有人都喘不过气来。

    有他没他,将是两场完全不同的战争。

    芙瑞雅并未气馁,她像是之前慰问伤员一样,一个人一个人的跟他们谈话,用自己的信心影响他们,倾听他们的顾虑。每个人都有相同的顾虑与不相同的顾虑,她都认真倾听,认真解答。

    本来,她最担心的是征讨军的高层,但后来发现这其实是最不用担心的,因为这些高层们都知道,他们没有退路。他们只有一个选择,死或者战斗下去。

    于是他们分头行动,全部投入到对征讨军的动员工作中。芙瑞雅要求他们务必要细致,哪怕一天只做一个人的工作,也要做通,然后,再让这个人加入进来,继续去做别人的工作。这样虽然开始缓慢,但会越来越快。面对困难时没有捷径,只能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

    第一天,他们服的人,连一百都没有。

    虽然芙瑞雅的信心很难被动摇,但难免也有些沉重。

    这时,遥远的沉寂的浮空岛上,突然透出了一缕淡蓝色的光。熟悉的轰鸣声从上面传出,跟随的,是一声高昂的龙吟。龙吟中没有痛苦,而是喜悦。

    同一时刻,所有征讨军都抬头,向着岛的方向张望。淡蓝色的光,照进了他们的眼睛里。

    芙瑞雅能明显的感觉到,他们眼睛里沉寂的光被重新点燃。

    “那是什么啊?”正与芙瑞雅交谈的征讨军士兵迷茫的问芙瑞雅。

    “那是”芙瑞雅脸上泛出微笑,“那是母体被修好了。”

    晏是在皇后寝宫找到克莉丝塔的。她没有召唤任何人,自己走了回去。而后沐浴更衣,跪在圣像前虔诚祈祷,仿佛昨天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召见晏时,她礼数周全。先是代表皇室褒奖了执政的忠诚,然后关切地询问皇帝陛下的建康情况。

    她的一言一行里,有远超她年龄的成熟与从容。

    这是真正的成熟,还是在掩饰心中的不安?晏无法判断。

    迟疑良久后,他终于将皇帝的意图,用尽可能温和的语气了一遍。出乎他意料的是,克莉丝塔既没有表现出悲伤,也没有愤怒,只是长久地沉默。

    “陛下是想宣布我们的婚姻无效吗?”

    “是的,他会找出一个合理合法的理由,让这段婚姻作废。你放心,一切过错,他都会承担。”

    “可是,我们在神的面前,宣誓过。”

    “陛下考虑到这一点,会请教皇来宣布婚姻无效。陛下,他并不信神,但这是你的信仰,所以无论如何,都不能违背。”

    克莉丝塔轻轻笑了:“合理合法,又不违背教义真是用心良苦。”

    晏感到一丝内疚:“根据教义与法律,在几种特殊情况下,一个月内解除婚姻,并不算离婚,而是婚约不存在。虽然很少见,但历史上也有过先例。”

    克莉丝塔点头:“那你们考虑了那么多,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意愿呢?”

    这句话,让晏一时无言以对。是的,一切都想好了,唯独没考虑她的意愿。

    不是不考虑,是不能考虑。

    晏叹了口气:“克莉丝塔,有些事我本答应过他,不对任何人提起。但我觉得你有必要知道。今天早晨,我曾问过他,为什么一定要宣布婚姻无效,而不是维持名义上的夫妻关系?这样对政局稳定、王室声望都最为有利。但他,再拖下去,只会伤你更深。如果不爱你,就必须给你自由身。这样当你遇到真正喜欢的人时,才不会受这一段婚约的束缚,毫无负担地去做新娘。我还问过他,用什么理由,才能合理合法地做到这一点。他,必要的话,可宣称自己有不宜结婚的疾病。这样,在民众眼中,你是受害者,一切污名,由他承担。”

    “我能看出来,陛下很爱你——却是兄长的爱。这一点,不可改变。及早抽身吧,克莉丝塔。离开他,就是为你最大的考虑。”

    克莉丝塔聆听着,脸上露出思索的表情。

    “谢谢你劝我,但我仍要出我的意见。那就是——不同意。”

    这句话时,她苍白的脸微微抬起,仪态骄傲,目光坚定。

    晏眉头皱了皱,不愧是温莎家的女孩。只可惜,她的坚持注定没有结果,陷得越深,只会伤得越重。

    终于,他狠下心:“无论你同不同意,陛下都不会再见你了。”

    完后,他站起身,等待着承受她的眼泪与怒火。

    然而一切都没有发生。

    克莉丝塔只是轻声了一句:“我明白了。”

    芙瑞雅顾不上疲惫,匆匆赶往浮空岛。

    她等不及亲眼看到修好的母体,她还有很多很多事情要跟路谈,怎么利用母体,怎么一面作战一面重建现代文明,没有了浮空岛,她必须要重订作战策略,路是她最强有力的支撑。

    越向上攀爬,母体的光就越强。源核间的感应,让她清晰地知道,圣体之龙的源核已被修复,正稳定的为母体供给能源。这也意味着母体也被修好了。

    很快,芙瑞雅就爬到了那座坍塌的宫殿中,她一眼就看到了母体。

    母体并不像初被造出时那样光洁、鲜亮,它布满了修补的痕迹,让它崩坏的那几道巨大的伤痕依然存在,只是被像缝衣服一样补了起来。这使它看上去不再像是充满玄幻感与未来感的仪器,而像是被破碎后又修复的水晶。但它的功能完备,仪表上那条水平直线明确的指示着,它依旧输出着永恒不息的能源。

    圣体之龙躺在母体里面,身上的伤痕虽然仍在,但源核已修补完整,不再有淡蓝色的光点溢流。它趴在地上,不时低声哀鸣。

    芙瑞雅按捺不住欣喜,用指轻轻抚摸着母体。

    只要有了它,她就有战斗下去的信心。

    洁白光芒照耀下,她的思维前所未有的顺畅的转着,一个个计划拟定而出,然后被完善。她要依托母体,在帝国这个庞然大物的阴影中杀出一条路。

    过了许久,她才意识到有点异样。

    路并没有出现。

    “路去哪了?”她问圣体之龙。按照路的习惯,母体修复完后,他应该自行开始下面的计划了。

    圣体之龙没有回答,依旧哀声啸叫。芙瑞雅突然有些不祥之感,圣体之龙的声音里并没有源核修复好的喜悦,而是悲伤。

    “路去哪了?”她加重了语气。

    圣体之龙无法回答,只是转头看着母体。它用头上的角,轻轻触碰着母体修补好的部分。

    芙瑞雅突然明白了它的意思。

    难道

    她想起路曾经过,构成他的尘光,是长生族的最高科技,可以幻化万物。

    幻化万物。

    她的身子轻微的颤抖着,望着母体。几行字映入眼帘。

    “芙瑞雅,你应该已经猜到,我用什么办法修好母体了。是的,就是用我自己。我的身体是由尘光构成的,它具有幻化万物的能力,这是唯一能修好母体的办法。不要为我难过,我的生命已经太漫长,安息对我而言是解脱。”

    “很高兴遇到你。一开始,我只是想夺走你的身体。但我改变了主意。与你共度的这段时光,我看到了很多新的风景。这是我走过那么多时空里,最幸福的事。我不是个擅长告别的人,就不当面跟你告别了。”

    “不要把所有事情都背在自己肩上,如果你没拯救得了这个世界,那不是你的错。但你若没开心的活着,就是你的错了。”

    “希望你开心的时候能记得想念我,所以,多开心些。”

    芙瑞雅一个字一个字地将它全部看完,努力地维持着微笑。因为她不想在被别人叮嘱要开心的时候哭出来。

    “不要为我考虑这么周全,路,没有你在,我可以照顾好自己的。”

    虽然这么,眼泪还是流了下来。

    因为,这是不知多长时间以来,她收到的唯一的一句关怀。

    是他在永别的时候,给她的。

    七日后。

    晏执政托着最后一盘医疗物品走进宫殿时,他认为自己已经把戏做够了。皇帝陛下不需要再让人们认为他仍在接受治疗,他已到了理所当然能够康复的时候了。

    但他仍按照既定的计划,医疗仪器,药物,监测报告,一切都伪造的天衣无缝。当然这些东西在出宫殿之后便会被销毁,销毁也是做给宫外的人看的。

    宫殿中一片黑暗,没有一盏灯。

    皇帝站在黑暗中,望着墙上挂着的巨大的帝国地图。

    一动不动,一言不发。不知看了多久。

    转化已经完成,他的身体完全康复,额头上已完全看不到那一枪的痕迹。唯一的留念是周围断了一截的头发,以及格外阴沉的眼神。

    那一天,在重生的剧痛里,他将自己所有的脆弱、彷徨都重新深埋起来。

    之后的日子里,他以晏可见的速度在恢复。重生的不仅是身体,还有内心。他的心重新变得强大、冷漠、坚不可摧。

    望着黑暗中的他,晏脸上露出欣慰的微笑。漆黑的眸子,苍白的肤色,以及身上冰冷的气息,都让晏感到亲切。

    他终于成了和自己一样的人。

    晏将医疗物品放在桌上,退到一旁,静静等待。

    皇帝:“晏,你是在哪座岛上发现的我?”

    晏这才走上前,与他并肩而立,指点在地图上的一个点上。

    皇帝仔细端详。

    “好远,我当时为什么要去这里呢?”

    “因为陛下您想去见一个人。”

    “对了,我想起来了。那就——打到这里吧。”

    他的点在帝都上,由帝都做起点,笔直的向前划着,一直划到这个不起眼的点。

    金月城,正在这条线上。

    “我厌倦了这场战争,一周的时间,能否让它终结?”

    “有些困难,但最终会成功的。”

    “我们新得到的武器,能列装多少军队?”

    “两百二十四万。”

    “够让征讨军绝望的了吗?”

    “足够了。”

    “很好。晏,你亲自统军前去。记住,一周的时间,让这场战争成为所有人的梦魇。”

    “是,陛下。”晏没有任何异议,“那我该怎么对待芙瑞雅?杀了她吗?”

    “不。那太残忍了。”皇帝露出温柔的笑容,“我要你一路赶着她往后退,一直退到这个岛上。然后,每天杀掉一万人,直至征讨军全部被灭,只剩她一个人。然后你问她,绝望了吗?如果没有绝望,就把白风城的人都迁到离她最近的岛上,每天再杀一万人。每杀一万人就问她一样的问题,然后,告诉她第三批人是seven。不不不,我不会把豪族当成是第三批人,他们活不到那个时候。等她绝望了,你再问她后悔开那一枪了吗?”

    晏:“是。”

    皇帝:“然后,你就跟她:我原谅她了。征讨军、白风城、seven都杀光了,我原谅她也是可以的,是不是,晏?”

    晏:“这是陛下的仁慈。”

    皇帝:“不,我不想表现仁慈,我很受伤。把我受伤的心情分毫不差的传达给她,这一战才有意义。”

    晏:“谨依尊命。”

    皇帝脸色温柔而阴郁:“很好。那就让这一战开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