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牙印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噩梦。
在梦里,我又见到了那只命丧于我手的吊睛白额大虎。不同的是,他比我印象中要年轻一些,也更得意一些,盘踞在高高的山顶上,俯视着下方无数伥鬼冲进哭嚎奔逃的人群,不时拖几个出来,杀掉后献祭给他。
我不在那群已经被吓破了胆的人中,离得很远,好像已经被谁带进了相对安全的密林。那些人,我分明一个也不认识,可看着他们不断倒下,我竟觉得心痛如绞,愤怒着旋儿直冲头顶,几乎要将我吞没。
我很想去救人,却被人从背后推得一个趔趄,只能含泪转身,往相反的方向跑,不停地,不停地跑。
“哥哥,我害怕。”
耳边不断传来稚嫩的童音,我低头一看,怀中还抱着个人儿,穿花棉袄,虎头鞋,吓得不敢睁眼。我正想,我一定要保护好他,怀中却是一空,不见了花棉袄,也没有虎头鞋。
我心中大骇,扭头一看——
人儿被狞笑着的伥鬼夺了去,转瞬间撕成碎片。
不远处,一个穿官袍的男人被白虎精扑倒在地。他挣扎着扭头看我,黑洞洞的眼眶流出血泪来,嘴巴仍在一张一合:
“文德,快跑。”
我被吓醒了。
眼前还是熟悉的地方,佛像,经书,蒲团。内衫早已被冷汗浸得湿透,我惊魂未定,却忽然安下心来,捂着胸口,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刚才那应该是法海的记忆。他曾经过,他与白虎精有灭门之仇,那我在梦里看见的,就是当年惨剧发生时的场面,体会到的,也应该是法海当时的心情。
他那时还那么,还不及一丛蒿草高,就必须直面亲人的鲜血。难怪当初和尚学艺不精,就急忙忙赶下山来,大概是想替亲人报仇的念头郁结在心,已经迫切到难以忍受的地步了吧。
身边传来法海略显急促的呼吸声,黑暗中,我探身过去摸他,却摸了个空。他不在原来的位置,应该是睡迷糊的时候乱动,滚下了蒲团。
真不让人省心,像个孩子一样。
我爬过去,半拖半抱着将法海放回床上,额贴额地试了试他体温,还有点烧,但比先前已经好多了。
回到我自己的蒲团上,却觉得硌得慌,再睡不着。我抱着膝呆呆地坐了一会,忽然想起方才醒来前,似乎被老虎咬了一口,正咬在腿上。虎口咬出来的伤鲜血淋漓,当时深可见骨,不知道有没有留下疤痕呢?
我心地卷起裤腿,只见记忆中被咬到的地方,果然留下了两排牙印,时至今日,仍然清晰可见。
我凑过去,张开嘴巴,贴近了对着牙印虚虚比划了一下,发觉那一横排是法海的三倍还长。不由感叹,臭老虎牙口可真好,得亏当日没被他咬上一口,否则半条命都要交代了。
“你在做什么!”
耳边忽然响起法海怒气冲冲的声音,我还没来得及闭上嘴巴,他已经扑过来推了我一把。我摔在地上,痛得龇牙咧嘴,正想着法海这回又为什么生气,忽然灵光一闪,张口就喊:
“你误会我了,我没动你的兄弟!真的!”
霎时间,周围一片烛火全亮了,映在法海脸上,忽明忽暗,将他颊边羞恼的那一抹薄红衬得更加明显。
可他显然怒气未消:“妖孽,我真后悔当日饶你一命!”
“我也很后悔。”我极真诚地附和,“后悔当年要多管闲事,否则,兔子现在还欠我一大笔萝卜债呢。”
法海冷冷地哼了一声,显然不满我将他与萝卜相提并论。我揉着脑袋爬起来,跟他大眼瞪了一会眼,觉得这样下去,实在不是办法。撇开和尚动不动闹别扭的臭脾气不,单他只准我吃素,就会严重影响我胃口的。
“这样吧,既然你看我不顺眼,我也看你不顺眼,我们就不要待在一起了。”我很果断地一挥手,“在找到换回来的方法之前,你就是青,我就是法海,我们互相去对方该去的地方。你去找我姐姐,继续扮她的丫鬟,我去金山寺,继续当你的和尚,谁都不准露馅。就这么定了,你现在病着,等你好一点了,我们就出塔。”
“我不扮丫鬟。”他高昂着头,很嫌弃地吐出两个字:“丢人。”
“嫌丢人?”我点点头,“行,你不扮也没关系,但你一定要向许仙解释清楚,我不是妖,我姐姐也不是。”
“妖就是妖。”法海轻蔑道,“许仙不会不知道,除非他太蠢。再,菜市口都去过了,他身边那些街坊也都知道了。即便你回去,他们也绝对容不下你。”
他可不就是太蠢吗。
这话我没,为了在外人面前维护许仙的形象。
“不管他知不知道,你都要。”我非常坚持,“我会帮你。我来的话,应该会更可信一点。街坊你不用操心,我去买药的时候听过了,他已经带着我姐姐搬走了,搬去苏州城了。我想在那里,应该没人会认识我。”
法海深深看我一眼,似乎有点幸灾乐祸:“你姐姐,不要你了。”
“胡。”我咬了下嘴唇,逞强道:“是我不想给她带来麻烦,所以才一直没有联系她。她去苏州,是一招缓兵之计,是为了避风头。她知道我会去找她的,所以一定在沿途留下了记号,到时候我一看就明白了。”
法海没接茬,目光冷飕飕的,在那样的目光下,仿佛一切尽力隐藏的心思都无所遁形。
我有点心虚,不敢跟他对视,于是抱住膝盖,将头埋在臂弯里,硬着头皮转移话题:
“对了,我还得教教你,怎么做青。否则,我姐姐一眼就看出来了。”
话音未落,却被法海扳着头拽了起来。我算是发现了,只要我有接触他兄弟的嫌疑,法海就会立刻发现,然后毫不留情地将这种嫌疑扼杀在摇篮里。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自己阉了自己,然后把兄弟藏到谁都找不着的地方去呢?
反正这辈子也用不到。
我心里藏不住话,立刻就把这一劳永逸的招式跟法海了,却换来他更加鄙夷的眼神攻击。
接下来,我向他传授了扮演我的诀窍,即勤劳,手巧,爱笑。作为回报,他也不情不愿地告诉了我做和尚的诀窍,即诵经,坐,捉妖。
我摸着下巴想了想,觉得除了最后一项,我都能做到。
跟做和尚比起来,做青实在很简单,我向法海教授了我的招牌笑容,就放他自己下去练。至于我自己,则走到那些堆满经书的书架边上,抽出一本,翻看起来。
没过多久,我感觉被人拍了下肩膀,立刻擦了擦口水,艰难地睁开眼睛,这才发现不知不觉中,自己已经靠着书架睡过去了。法海冲我笑了一笑,那笑容让我怀疑自己是在照镜子,当即给他竖了个大拇指,赞道:“笑得好!”
他收了笑,淡淡瞥我一眼,摇摇头,又开始整理书架上那些好像永远也整理不完的经书。神情怎么瞧怎么像是嘲讽,看得我禁不住一阵心头火起。
“你什么意思?瞧不起我?好啊,青爷今儿还就告诉你了,今天不背完这些破经,爷我就跟你姓!”我猛然一脚踏在木头椅子上,挑衅似地一擦鼻尖,气势汹汹道。
然而,吹牛是谁都会的,但是这遵守承诺,可是只有君子才能做得到。
我不是君子,尤其是在一堆破经面前,我还是更愿意做一条无拘无束的蛇。
“不是我啊,但这些经简直太无聊了!还有啊,你们这破规矩怎么这么多?什么严持戒律,什么过午不食,我看着都头痛,更别照做了。”
我双手本来好好的,一手托在腮间,一手翻着书,这会儿,却被一堆撕不得咬不得还只能轻拿轻放的经书,折腾得忍不住在头顶胡乱揉搓起来。和尚头顶光秃秃的,连插根手指的地方都没有,我的双手无处安放,顿时更烦了。
“背那么多,真是烦都烦死了!哎呀不学了不学了!”
“跟我姓?”
“跟你姓便跟你姓,”我嘿嘿一笑,讨好似地作了一揖,“禅师且听好了,从今日起,的便叫法青了。”
“我不姓法,”法海突然别过头去,擎着灯烛走向经架里间深处,只留了一个愈发高深的背影给我,“法海是师父赐我的法号,我在俗家,是姓裴的。”
“裴?裴青?听起来好像是比法青好一点。嗯,不错不错,那就勉强接受了。”
他背影顿了顿,似乎点了点头:“甚好。”
我像得了赦令一般,直起身来伸个懒腰,了个响指,便大步流星向着雷峰塔外渐亮的天光直奔而去。
被经书折磨了这么久,我迫不及待地想去草丛里个滚儿,然后躲到没有法海的地方,和他那没出息的兄弟一起,美美地补上一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