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道已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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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半,文忱得了通传,别馆下榻的云中君找他有事。

    是叙旧,文忱难免惴惴,踏月而来,到了别馆门口,还不忘整一整衣襟,理好仪容,才踏入其中。

    院中只得一人。

    封如故用他的玉酒壶自酌自饮,清辉之下,风陵独有的白衣蓝带看上去异常清圣。

    他该是喝了有一阵了,面上已有飞霞。

    他闲闲招呼道:“来啦。”

    文忱撩袍,行的是跪拜大礼:“云中君。”

    两人是同龄,这样郑重其事的礼节,难免滑稽。

    封如故安然收受:“起来吧。你家遭逢白事,你也该是连日劳碌,我还把你叫来,不妨事吧?”

    “不妨事。”文忱起身,束手立在一旁,客气又生疏。

    口头上多年不见,但当真见了面,文忱实际上有些尴尬。

    老实话,他们并不熟悉。

    初见也是在十年前的东皇祭礼上。

    突变未生前,他还和众道门弟子一起,议论、嘲笑坐在一侧岩石上、把秩序官令牌在指尖一甩一甩的封如故。

    “不是是风陵大师兄常伯宁来这边吗?”

    “是啊,凭什么轮到封如故来带我们?”

    “你们可听过他封如故的出身?一个靠走街串巷、摇铃贩药发家的商贾之子,入风陵前还杀过人,那时他不过九岁!年纪,心辣手毒……”

    这些流言,文忱听过,也过。

    但偏偏就是这个人,在他们被蓄谋已久的魔道吸入“遗世”、纷纷被魔气所伤时,救了他们性命。

    “十年不见了。”封如故开口就不是人话,“文大公子眉间川字纹更深了。”

    文忱修养不坏,只笑了笑。

    封如故把凳子拿脚勾给他:“坐吧。我坐着,你站着;我喝着,你看着,我也不尽兴。”

    文忱只好入座,却有意回避着视线,不去看封如故的眼睛:“舍妹与云中君婚约已解,劳烦云中君走这一遭了。”

    “客气。”封如故把斟满酒的杯子推给他,自己用玉杯轻轻在柔软唇畔碾压,“我见过令妹画像,你奇不奇,我今日见了令弟,她与一胞所出的二弟,并不多么相似,眉眼却与你相近。”

    文忱不言,脸色却隐隐有了些变化,举杯一口酒闷下,却半丝滋味也没能尝出,脸上露出了些苦痛之色。

    “嗳。”封如故似是闲聊,“关于令妹尸身去向,你可知晓?”

    文忱怪笑一声:“云中君玩笑了,我怎会知晓……”

    “那就奇了。”封如故自顾自道,“这文始山上下,穷讲究礼节,我没通知何时到访,御剑石上便随时候着一堆弟子,我风陵山都没这等派头。”

    文忱招架得颇为狼狈:“门派,不敢与风陵相比。”

    封如故却不理他似有意似无意的转移话题:“……御剑石上都是如此,那正门呢,侧门呢?一具无头尸身,该怎么送下山去?一颗头颅,又该怎么运上山来?”

    “头颅比躯干更方便处理。舍妹许是下山后,为人所害……”

    封如故淡淡道:“不呢。她身上可穿着浴衣。”

    文忱手中的杯子陡然落在青石桌上,发出脆亮响声。

    “哎。”封如故心痛,“我的杯子。”

    文忱神态大乱:“你,你怎会……”

    封如故拿过玉杯,细心查看有无伤痕:“令妹就在后院躺着,不妨自己去看。”

    文忱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冲向后院,然而最终还是勉力稳住了心神:“云中君,莫要拿逝者玩笑……”

    封如故望着他:“吓到你了?”

    文忱不知不觉已出了一身虚汗,干巴巴地“哈哈”两声,举袖拭汗。

    “好。既是玩笑,那我现在的话就都不算话了,权当醉话。”

    封如故把杯子往桌面上轻轻一放,怜香惜玉之情甚足:“看温泉边石头的水蚀程度,别馆该是这两年才修的,泉眼挖得也晚。此处冷热泉兼有,是山里唯一的一处每时辰换一次水的……哦,这是我来时,听引路的道的。”

    “把这里作为别馆,一来,可用来待客,二来,你们闲暇时也能自己来此放松游玩。”

    “听,文三姐生前最爱此处,甚至有过,要把香闺移至别馆。”

    文忱脸色煞白,不言不语。

    “文三姐如果是在汤池中玉殒的,一切就都得通了。”

    又一杯酒下去,封如故脸颊更添绯红。

    “文始山上下,别馆汤池是设计最精巧的,一个时辰一换水,水随地脉流走。此处杀人,干净方便,连血迹都不会留下。”

    封如故着,还认同地点了点头:“我若是在文始山杀人,一定选择此处。”

    文忱牙关咯咯作响了一阵,青红着一张脸,跳起身来,倏然拔剑,剑尖对准封如故,环佩叮叮咚咚,响得宛如他的心跳。

    “……坐下,手放开。”

    封如故一声命令,直接叫文忱剑身抖了三分。

    “还是……”封如故动也未动,抬眸相望,单指贴在酒杯外壁,施力轻轻转动,“……你要在我面前舞剑?”

    文忱勃然变色。

    封如故的归墟剑法,他是见识过的……

    当啷一声,长剑坠地。

    文忱跌坐在地,知道尸身和他精心掩藏的秘密,必定是被发现了。

    他把脸深埋在掌心里,肩膀颤抖得厉害:“我明明埋在松树下……埋得很深,怎会……”

    “不巧。有人看见你砍头,埋尸了。”他已经听不出封如故的话是嘲讽还是真心了,“下次可要当心啊。”

    文忱猛然抬头:“妹不是我杀的!是他逼我……是他逼我!”

    “谁?”

    “我不认识……是,一个着黑衣的年轻人……”

    文忱神思混乱,仿佛又回到了七日之前。

    文忱其实是反对妹与风陵结亲的。

    他的理由是,他认得封如故。妹与封如故虽八字相合,但性情不合,也是枉然。

    文慎儿从便与大哥文忱交好,反倒与性子莽躁的二哥时时争吵,所以一看大哥支持,愈发闹得肆无忌惮。

    父亲被这一双儿女搅得头痛不已,便把文忱叫到书房,告知了他一桩惊天之事。

    ——文始门内,养了几个魔道。

    是养,实则是监·禁。

    据,这些魔道都有父母,也不是专靠杀人修炼的血宗后代,只是天生的魔道血脉。

    情宗两名,尸宗一名,蛊宗一名,共计四人。

    刚一听到此事,文忱骇了一跳:“父亲,你收留魔道作甚?”

    在如今正道之中,魔道人人得而诛之,谁也不会认为这是不义之事。

    “何来收留?他们乃是我一年前擒捉上山,在身上落了法印,叫他们不得离山的。”

    父亲文润津顶着文忱震愕的视线,侃侃而谈:“他们的父母,为着救孩儿性命,得四处搜寻灵石,好在‘遗世’三月一开之时,进入其中的‘荆门鬼市’,换取一些有用之物,比如从道门流出的修炼经书,送来咱们山上……”

    文忱听懂后,冒了一脑门子冷汗:“父亲,你扣留魔修幼子,与魔修做交易?!这于道不符——”

    文润津捻须一笑:“吾儿,你年尚不足而立,怎得比我这个老头子还要迂腐?魔道欠我们正道良多,想何时取回报酬,那是我们道门的事情。”

    文忱觉得这话有问题。

    那些流出的炼丹、铸器、剑道的秘法心诀,不都是四门先圣撰写,呕心沥血而成?和他们这些新立的门派有何关系?

    然而,子不言父之过。

    文忱结巴道:“可是……”

    文润津不容他再下去,接过了他的话:“可是,这非是长久之计!慎儿太不懂事,我们只要与风陵联姻,让云中君成为文始门女婿,那归墟剑法,可不就是咱们家的了?”

    文忱不出话。

    “你是文始门未来之主。”文润津拍着他的肩膀,“文始门,早晚是要交在你手上的。父亲这也是为你的未来铺路,你要懂得父亲的一片苦心呀。”

    父子两人正在密议,就传来了文三姐第三次自缢的消息。

    这次的情况格外凶险,若是再晚发现一些,她就真的要化作一缕香魂了。

    文润津被吓得不轻。

    他虽然想要女儿联姻,为文始门带来好处,却不想女儿真的为此而死。

    无奈,他只好在女儿缓过来后,痛下决心,与风陵解除婚约。

    文忱却忧心忡忡,夜不能寐。

    父亲的一席话,在他心里烙下了不的阴影。

    此事压在他心中,没人可以商量。

    母亲不必,定然和父亲站在同一处;那些个道友,也没几个能与他交心的;二弟更是莽撞,成日里只知道拿着他的鞭子与剑咋咋呼呼。

    相比之下,妹尽管任性,却格外有主意,且又与他关系最好。

    况且,她也是文始门门人,与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文始山之事,她也需得知晓……

    于是,文忱在看望妹时,趁女侍出去倒水,约了与她两日后在别馆相见,想掩人耳目,密谈此事。

    他特意叮嘱,此事重要,万勿告知旁人。

    父亲下山前往风陵那日,他依约前往,却发现别馆正堂空空,后头倒是有沐浴之声。

    妹最爱这处温泉,趁此机会,提前到来沐浴一场,也不妨事。

    文忱便等在正堂,等了一刻钟,水声已停许久,却还不见她来。

    文忱还有许多采购、修缮的门内事要处理,不能在此浪费太多时间,便绕到汤泉处,隔着一扇石屏,叫道:“慎妹,你快着些。”

    屏风后,万籁俱寂,唯余松涛。

    文忱以为妹是身子尚虚,浸热泉浸得晕了,心中一惊,不敢怠慢,也顾不得什么男女大防,大踏步入内,却不意撞见血腥一幕——

    满池皆红。

    文慎儿身着浴衣,仰面倒在水里,咽喉被一刀切断,腔子里的血突泉似的从水面上直往外冒。

    一名戴着青铜鬼面、手拄唐刀的人,静静坐在一侧青岩上,望着文忱。

    他身形瘦削,裹在一身黑衣里,五官全然看不分明。

    文忱受了这一骇,悲愤难抑,五脏俱焚,拔剑出鞘,猛扑上前。

    但是,甫一交手,文忱便知自己非他敌手。

    不消三个回合,他便败下阵来,被一股挟裹着强烈灵风的气流压制在地,仰面朝天,动弹不得。

    来人用唐刀指住他的咽喉,声音里毫无感情:“砍她的头。挂在你们文始门最高的一棵树上。”

    文忱心脏里被揉了一把碎冰,扎得他鲜血淋漓:“你杀了她——”

    他接下来的话未能出嘴。

    来人将唐刀直接捅·入他的口中,刀尖直直戳在他的舌头上。

    他的声音自带一股空灵的寒气:“砍她的头。挂在你们文始门最高的一棵树上。不然,你死了。”

    文忱惨白了一张脸。

    他知道,这人是真的。

    但那毕竟是自己的亲生妹妹……

    似是看出了他的犹豫,黑衣人看向他的双眸。

    鬼面之后,是一双乌黑沉静的眼睛:“你不照做,世人明日便知,你文始门挟魔修幼子,与魔修勾结之事。”

    文忱心头巨震,宛如迎面被甩了一个耳刮子,双颊火辣。

    这人不再多言,把唐刀丢给他,飞身上了一侧松树,身形隐于林间。

    但文忱知道,他一直在。

    而且,以他的修为,哪怕自己手持武器,他赤手空拳,自己也不可能逃出别馆。

    他只得咬牙含泪,用黑衣人给的唐刀,割掉妹妹头颅。

    鲜血喷射入池,被滚热的水蒸出令人作呕的浓腥味。

    而山间,报时的钟鼓响起。

    咚,咚,咚。

    在沉越的钟鸣声中,金蟾闭口,银蟾吐水,血水翻卷着流入地脉,腥味也被清新的松风带走。

    文忱捧着妹妹的头颅,几欲呕吐。

    他将尸身掩埋在一棵最大的松树之下,又将妹妹的头颅放入储物囊,掖入袖中,跌跌撞撞,出了别馆。

    在来到那棵最高的树下时,文忱的脚已然软了。

    他想起,妹妹尚年幼时,曾央着自己,要在这棵树上扎个秋千。

    这树临靠断崖,着实危险,他不肯答应,妹妹还哭了鼻子。

    他挨不过妹妹的软磨硬泡,只好偷扎了一个。

    文慎儿很是欢喜,和他玩了一个下午。

    玩过之后,他便把秋千拆了下来。

    秋千吱呀吱呀,声犹在耳。

    文忱眼眶发热,像是挂秋千绳一般,把那湿漉漉的长发往树梢囫囵一缠,不敢去看那双死不瞑目的眼,拔腿便走。

    不觉清风一阵,送来一片榉树叶,落在文忱脚前,被他仓皇着一脚踩下,半没入了泥土中。

    文润津发现女儿头颅、悲痛欲绝,下令在山中搜寻无头尸身时,是文忱带的队。

    他特意在搜查别馆时,自己亲自进去检视一番,,没有痕迹。

    红颜枯骨,就埋在那松树之下。

    但他不能。

    ……

    封如故把一切听在耳里,微微点头。

    这样,很多事就可以解释得通了。

    那魔道就是看守别馆的,因为身上有法印,不得出逃,却满心惦念着自由。

    文三姐出事那日,他被支了开来,却因为忘记了带钥匙,折返回来,恰好撞见了文忱割首埋尸的那一幕。

    文忱一走,他便跑去找了三个伙伴商讨计策。

    四个萝卜头凑在一起,得出了一个粗陋的脱身计划。

    ——文三姐是风陵云中君的未婚妻子,无端横死,云中君肯定是要来山中的。

    ——他们偷偷把文三姐炼成醒尸,送到云中君跟前,以那位云中君的修为,一定能认出是文大公子杀的人,然后让文大公子吃不了兜着走。

    ——然后,他们就可以趁乱逃下山了。

    这计划完全是十一二岁的孩子水准。

    他们既无情报,又无预备方案,甚至连炼制醒尸的手法都粗浅至极。

    谁想这事,竟然阴差阳错地被他们做成了。

    封如故本就知道文忱性情,晓得他不是个滥杀之人,因此魔修对他的指控,他并未往心里去。

    文忱这一番自白,也解了封如故心中的一点疑惑。

    ……文三姐若是那日只是前来沐汤,净除污秽,为何不告知女侍,而是突然消失呢?

    但既然是兄长的秘密邀约,她自是信任,也不会轻易告诉旁人。

    只是她未能想到,这是一场死约。

    封如故道:“你招得倒是快,连魔道之事也一并招了。”

    他并未告知文忱,是魔修出首状告他,只当那尸体是自己在松树底下发现的。

    文忱面色青灰,眼神里已失了光彩:“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封如故神色一顿。

    “那黑衣人在离去前,,他不会对外人言文始门秘事,但封如故只要到了文始门,总会发现蛛丝马迹;如果封如故发现,找我质问,就要我传达给封如故一句话。”

    文忱惨笑两声:“现在想来,以你之聪慧,或许早已堪破秘密,我又何必隐瞒?”

    “……何话?”

    文忱露出似哭似笑的表情,声音里带着拖长了的哭腔,宛如哭丧:“‘道已非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