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9 章
接下来的一日叶梓都没理人。翌日黄昏时, 有人传来了消息,常宁郡主已经醒过来。
顾晏问:“她什么了?是本王推她下去的?”
来传信的是太后身边的太监, 一听这话吓得险些跪倒在地上, 忙道:“没有, 郡主没这么。郡主醒来到现在还没过一句话, 任凭旁人怎么问,她……她都不开口。”
顾晏有些惊讶,他已准备好背这口黑锅,可没想到这锅却迟迟不朝他扔过来。
那人究竟在想什么?
顾晏发走了太监,转头回了内室。
叶梓的花盆摆在屏风后的桌上, 恰好能听见他们刚才的话。
顾晏在桌边坐下,支着下巴看他:“还是不算理我?”
叶梓挣扎一下, 乖乖开口:“……您算怎么办呀?”
顾晏不以为意:“还能怎么办, 既然常宁没开口冤枉我,那此事便与我无关。我为何还要考虑怎么办?”
叶梓垂下头不话。
有时候他摸不清顾晏的真实想法究竟是什么,为什么看上去好像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
若是他记忆中的那个人, 绝对不可能这样忍气吞声。
叶梓又问:“长安那边如何了?”
顾晏轻蔑一笑:“听温熠气得半死,险些从长安赶来与我拼命,被他爹拦了下来。宫里没什么消息, 大抵是还在观望。”
现在焦点全落在常宁一人身上, 所有人都在等待她的定论。
可偏偏,她什么都不。
越是沉默,便越让人不安。叶梓思忖片刻,隐约意识到了什么。
夜色渐深, 顾晏早早躺下休息,待那人睡熟后,叶梓从花盆里爬出来,悄然从寝殿的窗户跳了出去。
他避开侍卫,很快找到了皇后的寝殿。
皇后的寝殿外看守甚多,叶梓跃上房梁,从房梁的缝隙摸进了寝殿内。
不出所料,寝殿内没有宫人侍奉。
叶梓俯身朝内室看过去,隐约可见床榻上、纱帐内躺着的消瘦身影。温芷睁着眼睛,怔怔地盯着头顶那一方纱帐,眼中最后的生人气也已消失殆尽了。
叶梓正想再靠近些,床上那人忽然转头朝他的方向看过来。叶梓连忙吓得缩回房梁上。
忽然,大殿外传来一名女子的声音。
“芷儿,你还没有想好么?”皇后从暗处走出来。
已是深夜,她依旧穿着一身华贵的宫装,妆容精致,与床上未施粉黛,形容憔悴的人对比鲜明。
皇后走到温芷面前,握住她的手,温声道:“姑姑知道,先前是我和你父亲逼得太急,是我们不对。姑姑可以不责怪你忤逆之事,可你为何就是不肯听我们的话呢?”
温芷偏头看她了一眼,闭上眼没有回答。
皇后眼中闪过一抹怒意:“你做出这副模样给谁看?我们不过想是让你接近顾晏,他是先帝亲封的亲王,地位斐然,你嫁给他有什么委屈的?况且你又不是对他无意,你……”
温芷忽然轻轻笑了声。
她像是听见了什么极有趣的笑话一般,她笑得停不下来,空旷的寝殿中一时回荡她的笑声,竟令皇后有几分胆寒。
皇后忍无可忍:“你别笑了!”
“为什么不笑?”温芷开口,声音低哑虚弱,“姑姑不觉得很有趣吗?”
温芷道:“对,我是曾对瑞王殿下有意。所以我该听你们的话,百般接近他,勾引他,用我自己的名节换来嫁入瑞王府的资格,对么?”
温芷抬起头,目光像是看向远处:“可是姑姑啊,我从跟着太傅读书识字,虽不求至圣之道,但也明白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我宁可清清白白的去死,也不愿……名节败尽,换来个对我恨之入骨的丈夫。”
皇后霍然起身:“你懂什么?后宫荣宠本就如此,他现在不喜欢你,难保你嫁过去之后他不会喜欢。他那瑞王妃是个什么?一个承欢人下的男宠罢了,无法留下血脉,那人拿什么和你斗?只要你能嫁过去……”
她像是意识到自己失态,忽然止住了话头。
皇后深吸一口气,放柔了声音:“芷儿,你年纪还,很多事情不明白,姑姑不勉强你。姑姑已经告诉你了,只要你愿意出来指认顾晏,他轻薄于你,你不肯屈从,所以才被迫投湖。”
她顿了顿,诱惑道,“只要你肯开口,姑姑和你父亲便能帮你点好一切,让你风风光光嫁入瑞王府。”
皇后拍了拍温芷的手背,笑道:“在权力之争中,女子本就是牺牲品,要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做什么,只有攥在手心里的,才是真正能让我们安身立命的东西。你好好想想吧。”
完这话,皇后转身离开了寝殿。
寝殿的大门被合上,殿内重归清冷寂静。
叶梓浅浅地叹了口气,忽然听见温芷开口:“你还在吗?”
叶梓一怔,浑身僵住了。
温芷已经从床上坐起来,倚靠在床头,平静地看着叶梓所在的方向。叶梓迟疑片刻,走了出去。
温芷静静看着那株绿草走到床边,并没有表现出太多惊讶。
她笑了笑,低声道:“我昨天在花园里看见你啦。”
温芷道:“你跟在我和瑞王殿下身后,藏在草丛里,我得对不对?”
叶梓在床边仰着头看她,没有回答。
温芷疑惑地偏头:“你不会话吗?”
“不会话也没关系,你陪我话吧。”温芷苍白地笑了笑,“很抱歉,刚才让你听到了那些。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可笑?”
叶梓低声道:“不会。”
温芷有些诧异,甚至没留意到叶梓的声音有些熟悉:“原来你会话。”
叶梓不敢在她面前太多话,只轻轻应了声。
“我本以为我会死的。”温芷眼神飘远,怅然道,“我若是死了该有多好,就不需要活着面对这些,为什么偏偏要救我呢?”
叶梓忍不住道:“那种情形下,他不可能不救你。”
叶梓又问:“你故意在瑞王面前投湖,是为了激起他与护国公府的矛盾吗?”
温芷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叶梓继续道:“你若真的死了,护国公府与皇后必然不会善罢甘休。可死无对证,真相不明,他们动不了瑞王。看上去或许是个死局,但这样一来,便是彻底掐断了瑞王府与护国公府合作的可能。”
叶梓顿了一下,低声道:“你真正的目的是这个,对吗?”
温芷浅浅地笑了笑,为她憔悴的容颜添了几分生人气:“草仙,你很聪明。”
叶梓还是不明白:“可你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温芷淡淡道,“我只是不想让大家都不舒坦罢了。”
温芷道:“我若在个无人的地方死了,到头来只能留下一具白骨,可我恨的人都还活得好好的,我咽不下这口气。”
她声音极轻,听不出什么情绪,却不由让叶梓脊骨生寒。
“从我出生开始,便被教导父母之命不可违,可父母之命若是错的,我也必须遵守吗?”温芷苍凉地笑了笑,“草仙,你知道昨天我若是不跳,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吗?”
“我们游园结束后,太后会设下晚宴。席间,姑姑换掉瑞王殿下的酒,待瑞王殿下喝醉后,再将我和他关进一处。”
温芷的声音颤抖,轻轻地闭上眼:“孤男寡女独处一夜,就算没有发生什么,旁人也不会信了。”
叶梓心头泛起一阵凉意。
若真是那样,顾晏就必然会被逼娶了温芷。
温芷嘴角轻轻勾起来:“他们利用我,将我当做棋子摆布,我做不到为自己谋利,也逃不开这命运。既然如此,我为何不寻个想要的死法,让自己死得有价值些。”
她不愿屈服命运,也无法反抗,便想用自己的生命,毁掉皇后和护国公的精心谋划。
可她没想到,到头来竟被顾晏救了下来。
温芷叹息一声:“我知道这样对瑞王殿下很不公平,可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办法。是我对不起他,给他添麻烦了。”
叶梓没有回答。
好一会儿,他才低声问:“接下来你算怎么办?”
这才是他来的目的。
现在所有的焦点都在温芷身上,她一句话便能决定所有的事情走向,所以,叶梓才想来探,她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温芷像是也陷入为难,她摇摇头:“我不知道。你刚才听到了,姑姑想让我诬陷瑞王,我做不到。所以我现在也不能一死了之,若我死了,姑姑会肆无忌惮将瑞王轻薄我的消息放出去,我便是彻底害了瑞王殿下。”
温芷垂下眼,苍凉一笑:“折腾了半天,我给自己挖了个坑。这世上或许没有比我更蠢的人了。”
叶梓心中有些不忍,伸出草茎,安抚地拍了拍温芷的手背。
温芷偏头看他,心翼翼问:“我能摸一下你吗?”
还没等叶梓回答,她不自在地转开目光:“抱歉,冒犯了。我读过不少志怪话本,觉得世上奇妙之事甚多,没想到真能让我遇到,有些好奇。”
叶梓头一次从她脸上,看到了属于十多岁女子会有的羞怯天真。
叶梓跳上床榻,走到温芷手边,用叶片轻轻拥住她的手。
“活下去吧。”叶梓低声道,“会有办法的。”
叶梓离开皇后寝殿,只觉得心口闷得难受。他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常宁郡主不会陷顾晏于不义,可心里怎么也开心不起来。
绿草垂着花穗,没精采地走进他和顾晏住的宫苑,忽然被人掐住茎根提起来。
叶梓吓了一跳,抬起头看去。
顾晏把他举到跟前,似笑非笑:“爱妃,这么晚你跑哪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