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事情怎么会变成了这个样子?
柳宁欢躺在草席上, 感觉一切都太荒谬了。
她身上所有的身外之物都被搜走了, 其中就包括云景给她制作的假死药。搜身的是赵湛手底下的人, 柳宁欢亲耳听见,那个人把所有东西装在篮子里,出了牢门之后对一个人:“大人,东西都在这里了。”
那位“大人”声音很轻地:“嗯。”柳宁欢偏偏听出来了,那是清伶。
柳宁欢冲着牢房外喊:“照顾好贞!”
事到如今,她对清伶的心态十分复杂,一边不敢相信, 一边却又想要相信。而贞……清伶暗示她把贞藏起来了, 柳宁欢虽然觉得清伶不至于下作到趁自己不在时对贞做什么,但这句话更多的是一种托付。
她希望清伶能够保护好贞, 不让贞受到伤害。
清伶没有回应她, 只是走路的节奏被破坏掉了,在原地停顿了一瞬间, 才继续往外走去。因为有那一瞬间的停顿,柳宁欢竟然奇异地安心了,如果清伶听到了,那么这件事情就算是妥了。在这方面, 柳宁欢还挺信任清伶的。
关于贞的部分安心了,别的部分却还没有。
柳宁欢翻了个身,草席太粗糙,草梗刺破了她的锦衣华服,身上痒痒的, 还有些微的痛感。
那么石憧呢?石憧会遭受什么吗?
皇帝和皇后呢?还有没有别的刺客?
阿缪露呢?有没有被抓到?
外面进展到什么程度了?自己又会被怎么样?
绍布有备而来,也不知道是为了刺杀谁。阿缪露,绍布听到大肆筹备生日宴酒眼红上头,因此破计划潜伏进来杀人。可柳宁欢却觉得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从柳宁欢听到的只言片语来看,绍布一开始的目的就是皇帝,而导致她这么冲动的原因似乎是……为她姐姐鸣不平?
现在绍布已经死了,真相到底如何,也早已随风逝去,没人能向风问一个答案。
而自己失手杀掉绍布,只是一个意外。这个意外并没有在原著里记录,更甚者,绍布、敖乐、阿缪露这条线上的人物,统统是自己冒出来的。
柳宁欢自己写文很渣很随性,万万设定不了这么细致。结果穿越进来之后才发现有这么多弯弯绕绕,让她自己也十分惊讶。一个人是无法创造出超越自己本身的东西,如果这真的是自己写出来的那本书,那么一定有某个比柳宁欢自己更高的存在,帮柳宁欢补全了这些细节。
或许在这个更高的存在眼中,柳宁欢才是主角。
等等,主角……
想到这里,柳宁欢立刻从草席上坐了起来。
清伶是她的女主角;清伶明知道赵湛不爱她却还是愿意为赵湛付出一切;清伶借助平真公主当跳板,成功接近石憧,还取得了石憧的信任掌握了一部分的实权;清伶因为刺杀石憧而被投入监狱,后来又因为新皇登基而被大赦天下——
自己呢?自己是那个“更高存在”笔下的女主角吗?
自己明知道清伶不爱自己,却还是心甘情愿地被她骗,这种做法是偏离理智的,是完全由情绪掌控的。这些情绪是自己自发产生的吗?就好比……在渣攻贱受的设定里,清伶是自发爱上赵湛的吗?
自己直接魂穿平真公主,接近石憧之后,从石憧手里接过了最重要的实权。
自己因为(意外的)刺杀事件而入狱……
柳宁欢心里一个咯噔,突然有种参透一切的恍惚感。
会是这样吗?自己的人生只是一出戏剧吗?
戏剧作家并不在乎主角是谁,也不在乎故事细节……不,也不是毫不在乎,只是所有的细节都要屈服于“起承转合”的大框架,所以无论柳宁欢怎么做,无论发生了多少“偏离原本发展”的事情,都只是在印证命运么。
命运。
这个词一出来,再的事情都变得沉重起来。
柳宁欢心底里不相信这种推测,却还是对着天花板无声地问:是这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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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王的允许,谁都不能进去!”
“我姐姐的帐篷,我想进就进!”
“王在里边,您不能进去!”
“滚开!”
帐篷外一阵喧闹,下一刻帘子便被掀开了。耶勒坐在床铺,身上披着厚厚的狐裘,他身体不好,一向是这么个孱弱的病秧子扮,所有人都已经习惯了。
耶勒咳嗽两声,:“叔叔,你这么着急做什么?”
被耶勒称作叔叔的人,左顾右盼四处张望,却没有在帐篷里找到绍布。不仅没有绍布,连侍女之类女人存在的痕迹都没有。叔叔露出震惊又愤怒的表情,:“我姐姐呢?!”
耶勒咳嗽两声,非常难受的样子,没有话。
叔叔又:“现在外面都她在赵国京城被人杀了!还她很早以前就离开了阿尔泰,这是真的吗?!她称病这么长时间,你进进出出,难道就没有发现她不见了吗?!”
由于咳嗽,耶勒一直用手捂着嘴,也因此遮住了所有的表情。听到那位叔叔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他突然一拍桌子,水杯乒乒乓乓全倒了,鲜牛奶洒了一整张桌子,还流到了床上和地上。
叔叔被他阴郁的表情吓了一跳,之后听见耶勒:“她是什么性格,我们都清楚!莫非我能控制她?!我也想知道,外面传言是不是真的!”
叔叔愣了一下,立刻反应过来:“你的是真的?她真的离开阿尔泰很久了?而你一直帮她隐瞒?为什么?”
耶勒粗声道:“我不知道!”
耶勒烦透了他这个愚笨的叔叔,什么话都听不懂,暗示统统不管用,注意到什么了,就盯着那个细节深挖。现在的问题是绍布什么时候离开阿尔泰的吗?是自己为什么要帮她隐瞒吗?现在的问题,难道不是接下来该怎么做吗?
他倒是也想知道,绍布好去赵国安排一些事情,怎么安排安排着,就进了宫里!还传出被杀的消息!
看着叔叔焦急的神情,耶勒强行平复情绪,问道:“外面传成什么样子了?现在情况如何?”
叔叔:“很多人,她是为了执行某些秘密任务,所以才去赵国的。没想到在赵国暴露行踪,被那个什么什么公主给杀了。现在很多人都想找你讨一个法,听有人沉不住气,已经带着一队人马攻城去了!”
耶勒问:“攻城?”
叔叔答:“就是边关那座镇,先前一直是陈将军镇守,但他最近好像回到京城,给他们的皇后庆祝生日去了。他们的皇后好端端的,我姐姐却……要不是我不会仗,我也咽不下这口气!”
耶勒正想要些什么的时候,帐篷外又传来喧哗声,从声音来判断,是很大一群人。外面守帐的侍卫显然力有不逮,根本控制不住群情激愤的人群。
耶勒走了出去,看见乌压压的人群。每个人脸上都写着愤怒与激动,看见耶勒出现之后立刻变得吵吵嚷嚷。
耶勒做了个手势,示意他们安静。又问其中最靠前的一个人:“怎么了?”
最靠前的那个人,是族里一个很年轻的少年。他红着眼眶:“我们要让赵国人血债血偿!”
“血债血偿!血债血偿!”
耶勒:“你父亲呢,为什么是你在这里?”
少年:“神女都被他们杀死了,我爸爸怎么坐得住!他已经带着兄弟们去赵国人了!我也要去!请王下令集结!”
“请王下令集结!”
乌压压的人群全部跪了下来,在震天的呼号声中,耶勒知道,族人的情绪压不住了。
已经到了必须仗的地步了。
“好!”耶勒举起手臂,:“所有人听我指令!”
……
边城,赵国方面。
“张校尉!阿尔泰人都冲过来了!”
“全力抵抗!”
“扛不住啊张校尉!他们的太后死了,现在已经杀红了眼!以前陈将军还在,靠着他的威严震慑,还能勉强守住,这一次恐怕……恐怕……”
“住口!不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守不住也得守!我们已经向陈将军发信!他很快就会回来了!”
“张校尉……这究竟是为什么?阿尔泰族的太后怎么会出现在皇宫里?平真公主又为什么那么冲动地杀了她……他们做事之前就没人想过后果吗?现在陈将军还不在……”
这也是令张校尉不解的地方。阿尔泰族的太后秘密出现在我们赵国的皇宫,怎么看都是意图不轨。既然细作暴露,那么被杀也是很正常的事情,赵国是占理的那一方。
可有国仇家恨在前,道理又怎么得通。阿尔泰人的眼里只有一件事情,那就是他们的太后在赵国被杀了。绍布怎么去赵国皇宫的?是为了什么?阿尔泰人统统不在乎,因为仇恨充斥着他们的眼睛和脑袋,原因是最不值得在意的东西。
张校尉叹了口气,:“百姓都躲起来了吗?不管前因后果,反正现在起来了,我们就不能让百姓受到伤害!在陈将军回来之前,尽力坚持吧!”
“张校尉!地道、百姓藏着的地道!被阿尔泰人发现了!”一个声音自远处传来,字字泣血。
……
这几日,陈将军府中一直很忙碌。
无数的战鸽扑腾着翅膀飞过来,向他汇报战场的情况。除此之外,朝中大臣也纷纷前来拜访,想从他口中探出当下形势,更好地选择站队。
站队站队!都这个时候了,这些人还在想着权力!
陈将军既愤怒又无奈,根据这几天接收到的消息,边关已经刻不容缓。好几座边城已经失守或者将要失守,将士死伤无数,就连平民之中也出现了很多伤亡。他很想离开京城,与战士和百姓们站在一起,可权力纷争如同泥沼一样,死死地绊住了他的脚步。
为什么会这样呢?陈将军觉得荒谬。
穆山站在他身旁,低低地:“师父。”
陈将军转头看向穆山,看见了穆山眼角的泪。陈将军在心里叹了口气,面上却没有显现什么,只是沉默地拍了拍穆山的肩膀。
穆山:“九皇子怎么?您什么时候能去边关?粮草和物资在路上了吗?”
“破岳啊,”陈将军语气沉重,却还是努力开导穆山:“着急是没有用的。国家是一个巨大的整体,我们只是其中一环,做决定的人不是我们。在这种时候,我们只能等。”
穆山沉默片刻,忽又坚定道:“不,我们还可以争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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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出现在地牢里。
他穿得朴素,或许是因为这几天实在过于心力交瘁,所以眉目里带着深深的疲惫和愁倦,仿佛一瞬间又老了十岁。
可对比起来,柳宁欢的精神状态倒还挺好的。此刻她甚至还在睡觉,完全没有注意到“房间”里多出来了一个人。
她仰面躺着,过了好一会儿都没有动作。呼吸平稳,眉头也舒展着,一点儿也不像一个被下狱的人。
不知道过了多久,柳宁欢缓缓睁开眼睛,还揉了揉,伸了个懒腰。这是真的睡到自然醒。
醒来之后,就看见了坐在面前的皇帝。柳宁欢愣了一下,:“父皇,您什么时候来的?”
皇帝:“宁儿,没想到,你这几天睡得竟然还不错。”
柳宁欢平平淡淡地笑了一下,在皇帝看来这个笑容有些空洞了。柳宁欢:“事情发展到现在这个样子,就算我忧愁焦虑也没什么用,倒不如好好睡一觉,养生。”
皇帝好奇地:“你不担心你的结果?”
柳宁欢摊手道:“我在牢里,我能做什么呢?表姐和母后会救我,赵湛一定在想办法置我于死地,两拨人针锋相对,做决定的是你。”柳宁欢用一根手指指了指自己,:“而我,等着就好。”
自从柳宁欢在牢房里想出了那个神叨叨的“命运论”之后,她的心情就进入了奇妙的静如止水的状态。好像什么东西都与自己无关,只要静静等待,总有人能给她一个结局。
这种静如止水的精神状态,又跟被动的应激反应不太一样。因为柳宁欢甚至没有因为这“被操纵的命运”而感到痛苦……实话这是一种很不正常的状态,但柳宁欢此时无暇他顾。因为皇帝看着她,眼神里装满了各种复杂的情绪,要分清楚这些情绪的构成,就要花费极大的脑容量了。
皇帝低声:“你在牢房里睡觉,外面的人可是一刻也不能休息啊。你知道因为你,朝廷乱成什么样子了吗?”
柳宁欢:“如果我没有失手杀了她,那么你可能会死,朝廷还是会乱,甚至比现在更乱。既然我的存在和选择完全无法改变混乱,那么也不能是因为我。”
要给每一件事情找一个借口是很简单的,按照时间回溯,总能找着一个“发生在它之前”的事情。但要找到某件事情的原因,则不那么简单。要柳宁欢来,这场混乱起源于二十多年前,只不过是那个时候种下的因,如今结了果而已。
皇帝探究地看着她,:“你似乎,对朕有很大的怨言。”
句句夹枪带棒,与真正的平静之间的区别,皇帝还是看得出来的。
柳宁欢停顿了一会儿,才:“大概有吧。反正我已经在牢里了,有个问题我很想弄清楚。如果冒犯了你……就继续把我关着吧。”
皇帝:“问吧。”
柳宁欢问:“绍布和她姐姐,还有母后。这三个人里,有你真正爱过的人吗?”
皇帝是歌纵情声色的皇帝,从柳宁欢穿越过来,身边就没有断过人。皇后似乎对这种情况习以为常,完全无法引起她的情绪波动。皇后情绪起伏最大的时候,或许就是疑似在生日宴上看到了绍布,因而对柳宁欢伤春悲秋地了一些体己话。皇后心里的刺,不是皇帝又宠幸了谁谁谁,而是皇帝竟然真切地爱过谁。
皇后的一生是不幸的,她很自然地在情感上偏向她。可皇帝真的有心吗?他真的爱过谁吗?
从那天在草丛边听到的对话来看,更爱敖乐的或许是绍布才对。
有那么一瞬间,皇帝脸上露出了某种类似于恼羞成怒的表情,他脱口而出:“大胆!”
但随即又愣住了,大胆……大胆什么呢?柳宁欢已经在牢里了,但决定她命运的东西在牢房之外。她问出了这么大逆不道的问题,也无法让她的处境更糟糕;她话好听,也无法把她从牢狱之灾中解救出去。
皇帝下意识思考柳宁欢提出来的那个问题,于是露出迷茫。过了一会儿,他依旧没有想出答案,于是换了话题,:“你错了,湛儿没有想置你于死地。她向我……提出了另外一个条件。但……”
皇帝用一种很奇妙的眼神看着柳宁欢。
柳宁欢却没有追问那个“条件”,转而:“赵湛不是你儿子,她是女的。”
阿缪露对她的话、皇后对她的话、清伶送来的画、民间流传的八卦、裘宰相的立场与态度……如此种种放在一起,柳宁欢被关在牢里这几天,一直在琢磨其中关联,然后找到了最接近真相的推测。
她问那个问题也是为了铺垫——如果皇帝真正爱过绍布或者耶勒,她还需要掂量掂量,该不该在这个时候出这个秘密。但皇帝的反应告诉她,皇帝谁都不曾爱过。
那么,现在或许是掀开这个秘密最好的时机了。
谁知皇帝没有很震惊,只是挑了挑眉毛,叹口气:“是女的么?这个我倒是不知道。”
这也就意味着,皇帝已经知道赵湛不是他的孩子了。
柳宁欢心里一动,问:“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一直有所怀疑,这两天才终于确定。但是——”皇帝长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宁儿,你晚了。”
柳宁欢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膀,苦笑着:“猜到了。”
如果这个消息爆出来得再早一些,或许能有转机,毕竟那时形势未定。现在由于突然出现的死亡事件,柳宁欢已经在牢房里了。这个时候出这张牌,并不能改变柳宁欢的处境。所以皇帝“晚了”。
但正是这个“晚了”,也让柳宁欢确定了一件事情:皇帝已经在心里决定好了储君人选,而这个人选不是自己。
否则怎么会是“晚了”呢?皇帝不爱绍布,也就不可能为了绍布而降低柳宁欢的“继承人分数”。入狱不等于死刑,如果皇帝还没决定,如果她还有机会,出狱之后未尝不可以一战。
柳宁欢暗自思考:皇帝为什么突然做出了决定?他又是在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下知道赵湛血统有问题的?这两件事有关联吗?
皇帝:“这几天,有人来看过你吗?”
柳宁欢:“表姐来过一次,母后托人来过一次。除此之外就没有了。是谁负责审理这个案子?”
跟皇帝聊了这么几句,但从他的态度上来看,他好像并不想因为这件事情处置柳宁欢,但外界遇到了什么压力,致使柳宁欢不得不继续住在牢房里。
会是什么压力呢?
这么简单的一个案子,为什么没有人来审讯?
皇帝却避开了她的问题,反而问:“真的没有别人了吗?”
柳宁欢:“没有。”
清伶来过牢房几次,但都是隔着牢门同狱卒交接。算不得看望。
皇帝又叹了一口气,:“宁儿,暂时辛苦你了。”
完这句话,皇帝竟然转身离开了。柳宁欢坐在草席上,盯着皇帝的背影。皇帝走出牢房的时候,牢门短暂地开,阳光在地面投射出一块温暖的黄色,但很快又关闭了。
柳宁欢神色莫辨,坐在原地一动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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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湛刚刚从偏殿里离开,皇后就带着一列宫女走了进来。皇后气势汹汹,谁都知道她是为什么而来。
皇帝露出一个不耐烦的表情,让太监给他换一杯茶。
皇后:“皇上,妖女遇刺案究竟审得如何了?”
皇帝:“湛儿还在查,你着什么急?”
皇后:“查查查!你把这事交给湛儿查,能查出什么好结果吗?!”
此时太监已经把茶换上来了,皇帝才喝了一口便已经动怒,把茶杯重重地磕在桌子上,:“你什么意思!”
滚烫的茶水飞溅,皇帝的手被烫伤了,但他并没有心情去管。
皇后护犊心切,冷冷道:“你知道我在什么。”
她早就对这个男人不抱任何期待了,但直到柳宁欢入狱,情况便变得更糟糕:她对这个男人绝望了。
赵湛和赵宁欢之间的纷争,谁不知道?
女儿替他挡了血光之灾,还杀死了那个刺客。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还让赵湛去审理这起案子……赵湛跟那个死了的阿尔泰妖女长得那么像,谁知道有什么关系?
皇后早知道,皇帝心系赵湛生母,柳宁欢在这方面不占据优势。但她怎么也想不到,皇帝竟然会偏心至此。
她甚至有些绝望地想:皇上这么偏心赵湛,莫非是因为赵湛的生母死掉,就此当了白月光?自己为什么不早些死呢,也算是给女儿铺路了。
皇帝看着皇后脸上的决然和泪水,那一瞬间有些心慌,不由自主地想:她为什么这么悲伤?她在想什么?
但下一秒钟,皇帝还是冷着脸:“朝廷的事情,你一个妇人懂什么!”
皇后:“我的确不懂朝政,但我懂亲情!我只想问问您,您到底有没有把宁儿当作您的女儿?您想趁这个机会让她死么?!”
“住口!”皇帝:“你这样胡言乱语,哪有当皇后的样子!”
听到这句话之后,皇后的脸色白了白。她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一步,:“皇上,我占着后位这么多年,您是不是早就嫌我碍眼了?如果贵妃没死,您是不是会废掉我?”
皇后脸上的凄惶是装不出来的,想到以往种种,她觉得自己的一生像个笑话。
连带着她女儿也成了笑话。
皇帝心神一震,刚要话,就见皇后跪在了地上。
皇后身着宽大繁复的锦服,匍匐跪在地上的时候,金银翡翠制成的饰品全都磕在了地面上。有两支簪子相互碰撞,竟然碎裂开来,还发出了玉石俱焚的声音。
皇后:“臣妾自请搬入冷宫,还望皇上成全。”
“你!”
皇后抬起身子,眼中已是一片空洞。她凄凉道:“如果是嫌弃臣妾和宁儿挡了道,那么皇上想怎么做都可以,只求把宁儿还给我。”
“你什么意思?”
“我想通了,如果坐上这个位置,会让宁儿变得同您一样,那么还不如什么都不要。我只想和宁儿安静生活,希望看在过去的情分上,皇上能将宁儿放出来。”皇后:“我愿意仔细劝劝她,等她出来之后,我们母女俩便削发为尼,清灯苦佛,了却余生。”
皇帝盯着皇后看,这个女人眼里一向充满着欲望,他们是政治联姻,她本就是冲着权力而来。皇帝与皇后互相提防,已经有二十多年。他以为这一次也是以退为进的手段,却没想到在皇后眼睛里看到了满目的苍凉与灰烬。
她是真的这么想,她是真的放弃了权力。
皇帝猛地掀翻了桌子,所有东西都洒了一地。有个茶杯碎了,碎片还溅到了皇后的旁边,但皇后动也没动,好像对这些事情完全没有反应了。
皇后再次匍匐着跪下,:“求皇上成全。”
皇帝亲眼看着皇后的额头磕在了一块碎片上,他怒火中烧,:“滚!”
皇后就这样站起来,离开了偏殿。
皇帝越想越生气,宣宫女太监进来扫。可看见人来来往往在眼前晃悠,他又觉得烦躁,骂道:“谁让你们进来的,滚!”
宫女和太监战战兢兢地走了,不一会儿却出现了另外一个声音。
“皇上,您因何故生气?”
那声音苍老又威严,皇帝一抬头看见了陈将军,终于勉强挤出了一个笑容。陈将军忠心耿耿,时候还给皇帝当过一段时间的太子侍读,两人之前也曾有过兄弟之情。
皇帝:“没什么。映如兄今天是为了什么而来?”
映如是陈将军的表字,他已经很久没有叫过了。
陈将军突然被这样喊,眼神里也流露出一丝怀念。但他随即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拱手礼,遮住了全部的情绪,:“微臣此次前来,是为了请战。”
“请战?”皇帝音调变了。
陈将军:“近日来,阿尔泰族连连骚扰我赵国边境,百姓叫苦不迭。臣心中记挂着将士和百姓,恳请皇上下旨,允许微臣披挂上阵,为国助力!”
皇帝:“阿缪露带着绍布的人逃出了皇宫,现在都还没有抓到。京城如此不安定,你却要离开?”
陈将军不卑不亢道:“京城的安危,自有九皇子负责。除了仗以外,微臣什么也不会。微臣只是希望能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皇帝一拍桌子,:“映如兄,连你也想离开我么!”
陈将军抬起头来,露出一个稍显迷茫的表情。他们虽有一段少年情谊在,但陈将军很早就驻守边疆,两人已经有三四十年没有认真相处了,何来“离开”一?
皇帝的心情不对劲。
陈将军跪在地上,竟是同皇后一样的姿态。陈将军:“微臣在边关当了三十多年的兵,从兵一路成为将军。对微臣来,边关的百姓就是我的家人,边关的士兵就是我的兄弟。家人和兄弟有难,微臣不能偏安一隅、袖手旁观!”
偏安一隅?袖手旁观?兄弟?
陈将军的每一个词都重重地在皇帝的心上,让他意识到他其实什么都没有。爱人不是爱人,子女不是子女,兄弟不是兄弟……这个皇位,还真跟皇后的一样,不如不要。
话是这么,皇帝心里的愤怒却还是无法消散。他严厉地对陈将军:“你是朕亲笔御封的大将军,在京城彻底安定之前,你不得离开!”
陈将军:“这!”
皇帝:“陈将军若是连残留的刺客也抓不到,还有什么理由去边关仗?若是陈将军老了,不如就在京城好好休整。战争的事情,自有辈去处理。”
陈将军观察皇帝表情,知道这事再无转圜余地,只好闭上眼睛,跪地谢恩。
出了宫门之后,陈将军看到了一直守候在门外的穆山。穆山迎过来,问:“师父,怎么样了?”
陈将军摇了摇头,皇帝真是疯了……他大赵国的江山,又该怎么办?
走出两步,陈将军才发现穆山没有跟上。他转身诧异地看向穆山,却发现穆山在短暂的犹豫之后,露出了一个坚毅的表情,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穆山单膝跪地,对陈将军行了个军人礼,:“师父,若是您无法抽身,还请把这重任交给我!我与阿尔泰族不共戴天,必定好好守护一方国土与百姓!”
穆山的表情充满血性,是少年人才有的激情,陈将军当年第一次去边疆时,也是怀着类似的心情。
穆山:“虽然我未曾上过战场,但我一定全力以赴,寸土必争,不让一分一毫!”
陈将军心想:当年那个父母双亡的孤儿,原来就这么长大了啊……
他回头望见高高的宫墙,砖头红得像血……哪一代的权力不是由血铸就的?可有些人在里头住久了,什么都忘记了。
陈将军叹了一口气,又对着穆山低声:“此事我做不了主,我们去找九皇子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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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陈将军心心念念要找的九皇子,此刻正在宰相府。
裘宰相一直称病不见,赵湛就在大厅里一直坐着,不动如山地喝茶。
倒是裘信率先出现了,问赵湛:“公子,我给您添点儿茶水吧。”
裘信给赵湛倒水的时候,赵湛注意看了裘信的神色。裘信以往的从容淡定不见了,眼睛里有红血丝,困顿又疲惫,似乎没有睡好的样子。
赵湛问:“你的扇子呢?”
裘信:“这几天有些冷,我把扇子收起来了。”
赵湛:“不知道裘宰相的病,什么时候能好?如果需要什么药材,可以告诉清伶,她随时送到府里来。”
“替父亲多谢,公子挂心了。”裘信添完茶水,转身就要离开。
谁知被赵湛叫住了:“裘信。”
裘信转身看她。
“识时务者为俊杰,”赵湛:“你跟你父亲不太一样,所以我跟你。现在的情况你心里有数,我想托你给裘宰相传句话。该不该传,什么时候传,都是你的事情,我不会介意。”
裘信:“什么话?”
赵湛:“我知道裘宰相在担心什么,我已经找到了两全之法。我会一直在这儿等,直到裘宰相愿意见我。”
裘信没有什么,而是直接转身离开。
一个时辰之后,裘宰相出现在大厅。“九皇子,有失远迎。老夫近日身体抱恙,没能及时出现,实在是很抱歉。”
赵湛微微一笑,并不将这显而易见的谎言与怠慢放在心上。
她开门见山道:“长话短,边关发生了什么,裘宰相一定也有所耳闻。您对正在发生的事情,不感到痛苦与难受么?您不想为百姓做些什么吗?”
裘宰相不由自主露出一个悲悯的表情:这就是赵宁欢出身的短板了,赵宁欢根本没有应对战争的手段。裘宰相本以为还能再拖一段时间,留给赵宁欢整理旗鼓,谁知绍布和刺客事件来得如此猝不及防,他们完全没有准备,就迎接了一场血仗。
裘宰相在心里微微叹了一口气,:“明人不暗话,九皇子,信儿你已经找到了两全之法。老夫苦思冥想这么多年,从未参透这种东西。老夫愚钝,还请九皇子指点一二。”
赵湛:“我已经二十有六,可母亲去世得早,我自己又忙于俗事,一直没来得及考虑终身大事。府中倒是收到了很多拜帖,但我对那些女人都没有兴趣。”
怎么着着,突然到了婚姻大事上?裘宰相短暂地皱起眉头,后又很快解开,被一个震惊的表情所取代——
“你……你的意思是?!”裘宰相目瞪口呆,就好像赵湛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一样。
赵湛好整以暇,喝完了这一口水,才慢悠悠地:“对,正如您猜测的那样。我想娶赵宁欢为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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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后,茶馆里。
书先生还挺时髦,此刻正在慷慨激昂地讲述着前几天皇后生日宴上发生的奇闻逸事。听皇帝金屋藏娇,把阿尔泰族的神女藏了二十多年,这次不心暴露在皇后面前,皇后一怒之下杀死了神女,皇帝震怒,皇后慌乱之下只好让最受皇帝宠爱的平真公主顶罪。没想到皇帝对神女的爱慕更甚,皇后判断失误,这才导致平真公主被投入大牢了!
至于神女是不是二十多年前就嫁到宫里当贵妃,还在生下九皇子之后就撒手西去?那谁知道,宫闱密事嘛,传着传着就出错了。总之书先生随便,看客们也都随便听听就好。
阿缪露这几日藏在客栈里,每天都会去茶馆里听书。她记得柳宁欢好这一口,却没想到书先生竟然能传得如此荒谬,这让她有点想笑。
“老大,我们什么时候行动?下一步是撤退回到阿尔泰族,还是继续潜伏在赵国境内?”有人向阿缪露寻求指示。
绍布死亡之后,阿缪露迅速收编了绍布手底下的人。亏得她早就已经“归顺”绍布,在这群人面前刷够了脸,才可以在群龙无首的情况下勉强压制,收为己用。
虽然还有一部分人对她不服气,但大体上还是很听她指挥的,因为她是绍布的女儿,某种程度上来,她的命令跟耶勒的一样重要。
阿缪露:“如果今天没什么进展的话,我们就回阿尔泰吧。赵国已经够乱了。”
“是。”
阿缪露添了一壶茶,又抓了一把瓜子,等着书先生今天到场。
绍布的死,书先生已经连续讲了好几天,观众们都快听厌了,早就催着书先生,让他讲个新的。
书先生一直拖延,今天却真的讲了个新的八卦。
“我今天讲的这个消息啊,是从神秘官员的家丁处听来的。因为内容过于离奇,所以诸位当个笑话听听就算了,可千万别告诉别人!”书先生吊足了胃口,才慢慢:“前几日到,阿尔泰族的神女死于皇后的嫉妒之心。为了逃脱惩罚,皇后拿自个儿女儿出来顶罪,却被投入大牢。朝中气氛风云诡谲,所有人的命运都如同暴风雨中的一叶扁舟,不知将要前往何方。”
“而此时,久久不发力的九皇子终于发现,他对自己同父异母的妹妹,怀有某种禁忌的感情。他尝遍了求而不得的苦,竟然因此走向歧路。他发动宫变,囚禁了皇帝与皇后,并决定……娶平真公主为妃。”
阿缪露一时不察,把瓜子壳吞进了胃里。
瓜子壳坚硬得很,从喉咙到胃,所有途径的地方全部被刮得生疼。
哪怕已经见识过书先生有多不靠谱,可听到这句话的时候,阿缪露还是压抑不住内心的怒火。
她想,她有点明白绍布非要潜入生日宴的那股冲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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