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我后悔了,我要作废

A+A-

    钟岭见到周宴,是在一周以后。

    午饭后,她坐在病房的窗户下晒太阳,侧目朝外的姿势,今天的也是好天气。

    门外原本急促的脚步声,到了病房门口的时候,戛然而止。

    钟岭动了动身子,面向门口的方向,开口问了句:“哪位?”

    医生护士的话一般不会有这种停顿,路战也不会。

    周宴一身风尘仆仆,他刚才外地回来,身上的制服都没有换。

    路战她答应见他,所以一下火车他就飞奔过来。

    饶是已经有了足够的心理准备,知道她的样子有些变化了,周宴也没有想到会是这样巨大的变化。

    她原本利落的短发长成了及腰长发,松松散散,身形消瘦,面色苍白,两颊的疤痕明显……她的眸子里再也没有那种了然探究的光,犹如一汪死水。

    她失去了所有光泽,萎靡不堪。

    但她是钟岭。

    “钟岭。”周宴站在原处,声音很,但很清晰。

    钟岭顿了顿,回忆了一个这个声音,试探问道:“周警官吗?”

    周宴猛然点了点头,又想起她现在看不到,紧接着回了声,“是我。”

    那场爆炸他是知道的,当时路战在楼下都被砸了个半死,更别在二层的钟岭,还能捡回来一条命,是万万幸。

    他拉了把椅子坐在了她的对面,两手交叉,实话……话都不知道该怎么了。

    组织了半天语言,才出一句:“好久不见。”

    钟岭扬了扬嘴角,露出一个浅笑,“好久不见。”

    然后又是沉寂半晌。

    钟岭一向认为,她跟周宴是不需要太多拐弯儿抹角的,有什么都可以直来直去,本来不算再问那件事,但她还是不想太过稀里糊涂。

    “钊哥哥,有句话我想问你,希望你能老实回答我。”

    她这样正色的模样,让周宴有些不好的预感,但依旧点了点头,“好。”

    钟岭之所以叫一声钊,完全是在感情牌,就算他想拒绝,都不忍。

    “你在为无影做事,是吗?”她的语气是半询问,半陈述。

    周宴一愣,他大概没有想到,钟岭会知道这件事,但也没有过多的意外。

    听她她现在的口吻应该是知道了些什么,只是还差他这个当事人一句肯定的答案。

    “是。”周宴淡淡应了一声。

    钟岭对这个答案并没有什么惊讶,她重伤的那段时间,知道了一些信息,所以其实周宴他承认不承认的,都没有多大关系。

    眼下他肯坦白,一是可能真的不愿意骗她,二是觉得没有隐瞒的必要了。

    不管出于哪个目的,她都没有什么在意的。

    她往沙发上靠了靠,试图找一下阳光更多的地方,往侧面挪了几分,随后是一声长叹。

    “好不容易摆脱了,你又何必……”再沦陷进去。

    周宴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他有千言万语想要解释,但现在不是好的时机,他并不能太多,最终只能一句无可奈何。

    “钟岭,我希望你相信,无论我为谁做事,都不会伤害你。”

    钟岭坐的那个位置绝佳,阳光明媚,强光撒在她的身上,就连她的萎靡都去掉了大半似的,她犹豫片刻,还是点了点头。

    “我信。”她完,捏了捏手指,似乎是鼓足了勇气才终于开口,“所以你能帮我个忙吗?”

    周宴嗯了一声,“你。”

    “我想离开这里。”她想了想觉得不太完善,又道,“离开b市。”

    随便找一个人帮忙,这不太现实,她也不能够冒险。

    而周宴不同,他是警察,心思也要更加的缜密一些,关键是也算靠谱,所以找他是最佳选择。

    周宴有点蒙圈,“可你现在情况……”

    他听路战过,她现在病情很复杂,并不适合出院。

    “我现在好了很多,继续坚持吃药,能够控制好的。”她因为着急,语气有一点的迫切,神色中也多了一点期待。

    她不愿意留在这里,也不想再去接受什么电击治疗。

    路战为她好她知道,她不忍违逆,也不愿意让他有什么负罪感,所以不会对他提起。

    但是她在这里再呆下去,绝对会死。

    她的恐惧来自于幼年的噩梦,那种扎根在心底里的东西,难以忘怀,挥之不去。

    这个病在她妈妈那个年代,治疗的手段非常之残忍,每一次她妈妈被电击过后,大便都会失禁,然后是长时间的精神涣散,出现幻觉。

    甚至把自己的手指头剁下来,当成了棒棒糖,强迫钟岭吃进去。

    这些场景,都是钟岭不敢去回想的噩梦,可越是呆在这里,那些回忆就越是清晰。

    每一幕都是鲜血淋漓,令她惶惶不可终日。

    她完,周宴将信将疑,问道:“要不,跟路战商量一下?”

    “……”钟岭一听路战的名字,什么话都憋回去了。

    路战见过她病发自残的样子,她知道他是真的怕了,她如果把这些事告诉他,他一定会毫不迟疑地同意她出院,但是在下一次病发时候,又是眼睁睁的看着,无能为力。

    然后又在重新开始陷入愧疚,自责,懊悔的状态。

    不用多了,她病发个几次,路战一定会承受不了。

    自己的生死有命,她怎么都不应该再拉上他一起受这种罪的。

    钟岭平复了一下情绪,弯了弯唇角,“我跟你开玩笑的。”

    她尽量放松表情,让自己看上去,确实是不过随口一提。

    周宴猜想着她可能是有什么难言之隐,量着她,“钟岭,如果有难处,可以告诉我,我会尽量帮你。”

    这句话,如果是在他提路战之前,她可能就放心了。

    但现在不行。

    她缓缓出了口气,沉声道:“那我刚才的话,谁都不许透露。”

    “……”她现在是觉得他这么靠不住,什么话都会跟别人嘛?周宴心里不太好受,还是了声,“好。”

    不怪钟岭谨慎,只是这话万一被路战知道,又是个麻烦。

    “还有……别跟沈飞我的事情。”她指的是没死的这件事,毕竟她现在这个状态,也不知道哪天好哪天不好的,何必再让他多难过一回。

    知道他过的好,那就行了。

    周宴又应了一声。

    闲聊了一会儿,他也该走了,临走到门口的时候,他握着门把手,挣扎了很久,还是了一声,“对不起。”

    真的,很对不起。

    他一早就想对钟岭这句话。

    当初如果不是他把她在b市的消息通知给了无影,那么也许现在就不会是这样的事态发展。

    丁钦不会来,也没有爆炸,她不会差点死了,毁了容,还得了这种病。

    钟岭出事以后,他一度也很难从阴影中走出来,他觉得自己害死了她,但越是这样,越不能让她白白死去。

    他经常会问自己,一定要这样吗?

    答案是,一定要这样。

    寻找正义通常付出的代价就是要很大很大,大到他随时准备献出自己的生命。

    但是无论如何,他是真的,从来没想过要伤害她。

    周宴走后不久,路战就来了,他捧着一束花塞到钟岭怀里,“闻闻今天是什么花?”

    钟岭愣了愣:“我是狗吗?”

    别她对花也没什么接触,即便有,靠闻也闻不出来啊。

    路战郑重其事的点了点头,一本正经道:“纯种中华田园炸毛狗子,俗称……土狗。”

    就从季医生送过她一支玫瑰花以后,他就开始每天带一束花来,每天都不一样,一来让她换换心情,二来也好当一个话的由头。

    钟岭:“……”

    没好气的把花扔回到到他怀里。

    她有点生气的样子,路战是很满意的,调动一点情绪,总比呆呆愣愣的要好。

    钟岭以前虽然话不多,冷声冷气的,但跟现在绝不是一个等级。

    以前多好玩儿啊?一逗一个准儿,动不动就脸红。

    路战也不生气,把话放到了窗户上,立在那里,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阳光。

    他坐回钟岭的身旁,一边削苹果,一边开始喋喋不休的着今天工作上的事情,全当解闷儿嘛。

    “宋秘书你是不知道,一天跟长了八个嘴似的,得啵得啵得那个能啊……”

    “我娱乐城的项目做了三分之一了,之前停停改改的,可把我烦死了……”

    “江辉你记不记得?他今天去安保大队看以前的同事,就是徐什么伟他们,我下楼的时候看到他了。”

    “啊,现在安保大队新队长就是徐什么伟,弄的还不错。”

    “我知道你现在有时候会闷,等好一点,我就带你出去玩,好吧?”

    “我爸妈最近要回来了,路雨也是……”

    “……”

    “……”

    钟岭虽然面朝窗外,但其实每一句话都听了进去,记在了心里。

    宋秘书,江辉,徐时伟,安保大队……感觉都跟上辈子的事儿了一样。

    在路氏的那几年,是她有生以来过的最放松,最像个人的日子。

    每一份人情世故,都是在那里学会的。

    从视若无物到慢慢爱上一个人,时间不长不短,刚好是她的一辈子。

    所以,又怎么能让她为之努力了一辈子的人,跟着她活活的耗死呢?

    “路先生,你之前的话还算数的吧?”

    路战的声音戛然而止,玩笑道:“我的话多了,每句都算数,所以你的哪一句?”

    钟岭双唇动了动,“我好了,你就离开我。”

    “……”路战削苹果的刀子一划,大拇指指腹顿时涌出了一抹鲜血,他很想接一句,这句不算,但没敢。随即玩笑着反问一句,“你希望算数还是不算?”

    钟岭迟疑了片刻,抬头看向了窗外,太阳已经渐渐落下,身上的暖意缓缓散去,她双手抱着膝盖,淡淡道,“我希望算。”

    路战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视线刚好落在刚放上去的那束花上面。

    今天的花是几支风信子。

    花店老板,紫色风信子的花语是,对不起,请原谅我,我后悔了。

    他把手指放到嘴边,轻轻吮吸片刻,眸子里闪着暗淡的光。

    “我后悔了,我要作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