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屋里有千般期待，这屋里就是万种纠结。

    门扉洞开，穿堂风偶尔吹进卧房，给烛火添加些摇曳的兴致，把这初夏的夜晚，涂抹得更加活泼。和苏釉盯着喜袍发呆不同，蔡纹已经把喜服结结实实穿在身上了，而且举拳摆掌，好不有范。

    汤圆一直埋头吃饭，此时吃完，放下碗来，呼唤屹立不动的蔡纹：“姐，来吃饭。”

    蔡纹还是不动，一脸我有姿势我自豪的表情：“我吃不下。”

    “哦。”汤圆便听话地收拾碗筷，关切地问道：“你生病了吗？”

    蔡纹身子不动，光摇头：“我是紧张。我要成亲了！汤圆，你觉得这一身好看吗？”

    皇宫手艺出品，哪里会不好看。汤圆停下手中活计，认真又量了一番，实话实道：“好看，像根红蜡烛。”

    这朴实的比喻让蔡纹好歹踏实一点，低了头仔细看过袍褶袖摆。

    汤圆皱了眉好一会儿，总算发觉了哪里不对：“你为啥要这个造型不动。”

    “我怕弄脏衣服。”蔡纹摸到桌子，一挪一扭地坐下。衣服是真好，穿在身上觉得很有分量，质地却轻如薄翼。就这么一点清凉的穿堂风，都能把衣角微微吹起。

    “那就脱了啊。等会老爷就回来了。”

    “的是。”蔡纹才想起自己亲爹，猛然站起，利索地解袍脱衣，不再心翼翼。她把喜袍叠好，藏回被褥下，然后坐回桌边，拖过碗来大吃。一边吃一边含含糊糊地道：“我怕衣服穿不好看……我怕那天天气不好……我爹和师伯突然出现……好紧张……”蔡纹风卷残云地吃完一碗米饭，愁苦地抹嘴，对汤圆叹气：“哎，紧张得都吃不下饭了。”

    汤圆也叹气，陪她坐着，把头枕在手臂上：“你怕的真多。”

    “我啥都怕……我还怕洞房花烛不能让师姐幸福……”

    汤圆枕着手臂，不由自主地慢慢把眼睛一点一点瞪圆，惊奇道：“你为何这么懂？”

    蔡纹垂手摔在腿上，好像大喘气。她撅起嘴，表情没有新婚的兴奋，反而苦闷得很：“我可懂了现在。原来成亲有这么多讲究……越懂就越紧张。”她忽然弓着腰，抠抠搜搜地从怀里掏出一本书，两眼发直地盯着看，一边絮叨：“书上，美好的洞房花烛夜，是幸福生活的开端。我要是没开好这个开端。那幸福生活就……我娶师姐做媳妇，洞房花烛，美好不美好，都在我。我好紧张。”

    是什么书，能让蔡纹如此脱胎换骨。汤圆万分好奇地拿过那本书。一看封面《农桑种植防虫纲目》，汤圆心里更嘀咕了：这书还能教人洞房？随便翻开，映入汤圆眼帘的就是一大页。什么叫图文并茂，什么叫寓教于乐，什么叫不知羞耻……汤圆默默合上书，心：哪个杀千刀的取这个书名，差点错过……她仰头望着屋顶，若无其事地把书塞进怀里，诚恳地对蔡纹道：“相信我，你要是学好这本书。苏釉姐一定会幸福的。”

    俗话，盼日子过，日子就越慢。不过就是再慢，那良辰吉日，也是会一步步挪到跟前。苏釉蔡纹的吉日之所以是吉日，是因为这日是玉峰陶会夏聚之日。所有陶会里老一辈的陶师，都被陶会请到两城之外的大山名泉，游山，烹茶，马吊。餐旅费由陶会全包。蔡师傅和苏夫人自然在其中。这二老不在玉峰。苏釉和蔡纹才能在星月西陲时，迎来吉时。

    夏天的夜晚，和白天一样生机勃勃。只是花鸟鱼虫，换了吟唱的方式。人们摆了竹床在屋外，啃着西瓜抠着脚，对邻里述这一天的辛苦，完仰头干一碗薄荷清甜的凉豆腐，心满意足地躺下。西瓜凉豆腐，竹床咿呀，孩子闹追赶，婆娘的絮叨，还有街边油炸吃的香味……这是玉峰人熟悉的夏夜。西山郊外，就没这么热闹。这里的地，的确被买了几十亩。但苏釉的邻居们都不像她那样急着动工。所以现在，湖边还是苏釉的竹屋一家。湖里渔船都歇了桨，停在码头，连成一线渔火。

    明月如皓澜，青山似眉黛。蛙声水声，还有极远处渔船里飘来的隐约欢笑声，伴随晚风一起，拉着蔡纹火红喜服的衣摆袍带，催促她推开红灯笼映照下的门扉。

    蔡纹是想推开门的。她此时一袭红袍，头发全部束起，扎进掐丝金冠中，玉佩垂腰，落进衣摆上的海波山纹中，温润若定。美人似公子，更觉得面如桃花，英气腾腾。蔡纹之前照过镜子，也觉得今日自己和平时不一样，心急中更添了几分自信，对堵着门叉腰而站，穿得一身喜气的侯种儿恳切道：“种种让我进去吧。”

    侯种儿作为好友，自然要参加这两个哈板儿的婚礼。虽没有父母在堂，媒妁在旁。该有的传统和规矩还是不能丢。要是让新郎这么容易就进了新娘的门，新娘以后是会被欺负的。其实蔡纹也不是新郎，可是那位已经端坐在榻，还顶了一头喜帕的苏釉实在太新娘了，所以侯种儿自觉该挡住蔡纹的脚步。

    “蚊子，你进不切。”一团红衣衬得侯种儿白皙的脸蛋喜气洋洋，她得意地叉腰扭身，对蔡纹叫嚣：“你求我咯，求我咯。”

    蔡纹心急如火，真就求了：“求求种种，让我进去吧。”

    侯种儿还不满足，更加嚣张地倚门扭动：“你，种种是玉峰最美丽的姑娘。”

    蔡纹沉默了。

    “啊，不不让你娶到媳妇。”这叫作死。侯种儿是不知道蔡纹在梁静安的□□下，俨然是位高手了。所以在她正要再催时，忽然一阵风来身下一空，再睁眼就看见夜空上凑热闹的星星……

    “蚊子！你摔我！好球疼啊……我告诉你媳妇去！”

    蔡纹抛下躺在地上撒泼的侯种儿，推门又掩门，新靴踏地，慢慢向内堂走去。红烛伴道，温温馨馨地给蔡纹指路，指到卧房，便洒一滴热泪相贺。蔡纹领情，轻轻推开卧房门。门口站着李阿俏。

    李阿俏穿得和侯种儿一样，满面笑容：“种种是你那边的人。我可就是苏釉这边的。想进去，得先过我这关。”

    蔡纹低头揉手，心里嘀咕：哪里是我这边的，都要挡我。可是，不能再把阿俏撂倒了。

    如此想定，蔡纹抬头，对李阿俏实话实：“你家种种被我摔到地上了，还躺着呢。”

    于是……这关也过了。

    总算，那边的侯种儿，这边的李阿俏，都不在蔡纹视线范围内了。房里一旁侍立的风铃汤圆，笑得诚恳又开心，不像有坏主意的样子。蔡纹放心下，向前几步。这几步过后，她就看见端坐榻上的苏釉。红帕蒙面，美好得比自己更像蜡烛。

    蔡纹手有点抖，腕上的佛珠因她颤抖相碰，发出轻微的声音。不过这点响声，转眼就化进大红喜烛的火光中。蔡纹深吸一口气，强压住激动和颤抖，挪到床榻边，靠着苏釉坐下。这时风铃汤圆跪上前，一人捧喜秤，一捧合卺酒。蔡纹双手在膝盖上紧抓衣袍，紧张得嗓子都干涩了：“师……师姐，你不会也想挡着我吧。”

    苏釉默不作声，双手也在膝盖上抓紧，颤抖得不比蔡纹少。

    没得到苏釉回答，蔡纹可就当她是默许了。于是她严格按《农桑种植防虫纲目》所写，拿起喜秤，一点一点向喜帕伸去。喜秤也是公主和喜服归了包堆捎来的，鎏金包头，杆上星刻皆是银鑚，精致得像宝物。蔡纹平日拿铁扇手也纹丝不抖，这没几斤重的喜秤竟拿不住了。一刹那间，她想用两只手去握喜秤，可转念又想，怎能在媳妇面前，在汤圆风铃面前这么怂？这可是洞房花烛夜，是幸福生活的开端。

    于是用尽武功修为，蔡纹挑开了苏釉的盖头。喜帕如红泉滑下，揭开了金灿灿的凤冠，和美丽如梦的容颜。蔡纹真是觉得自己是在做梦，苏釉美的就像梦。凤尾眉黛，嫣红胭脂，点绛唇色。这是蔡纹从没看过的浓妆，又绝不似无锡“长安乱”那么胡来。她看见凤冠霞帔的苏釉低垂的双眼中含着显而易见的羞涩和激动。蔡纹的眼睛刹那就红了。

    “师姐……”

    这轻柔一声，叫得苏釉魂都散了。她梳妆扮好坐在榻边等蔡纹已经两个时辰，动都不动。心里满是不出的期盼和躁动。盖上喜帕之后，更是胡思乱想到脑中一片空白。长时间的等待，却无法想象，只有空白，和满眼的喜色。红得耀眼，红得暖心。苏釉略微转头，凤冠上的金丝坠饰随之轻叮，满眼便是蔡纹了。

    蚊子，真好看。

    苏釉凝视如此英气的蔡纹，看不够。又看到她眼圈红了，自己鼻子也是一酸。虽不是千辛万险，两人走到今天这步，也是不易。制陶辛苦，官陶压力，宜兴大劫，还有那传世美人肩……皆已随夏风飘散。而此刻，在属于自己的屋子里，行着人生大事，真是喜叹交加。

    风铃见这二人彼此对目，如入无人之境，便轻轻咳一声，拔高自己和汤圆的存在感：“姐，饮合卺酒吧。”

    “啊……”苏釉果然才想起风铃汤圆还在，又看见两个酒杯里的波光，骤然有些慌乱：“纹不能喝酒……”看来是那夜六首歌给苏釉击太大，再此人生大喜之时，思绪如此混乱之时，她还能想起蔡纹不能喝酒。要是新婚之夜，要听蔡纹唱整宿的歌，苏釉恐怕都要失去活下去的勇气。

    风铃嫣然一笑，起身在苏釉耳边悄声道：“放心，是柑汁。”完，她又跪回，捧起托盘：“请二位姐共饮合卺。”

    苏釉放心下来，和蔡纹交杯共饮。饮完，两人掷杯床下。两杯皆朝上。蔡纹皱眉道：“两杯都向上啊。要一杯向上，一杯向下才好。”

    苏釉看了看杯子，不禁微笑，安慰她道：“那是一般人家。夫妇阴阳，男俯女仰，一上一下才好。我们不同啊，我们两是一样的，都是女子。当然都向上的好。没有俯仰，都脚踏实地立得住。”苏釉就不如汤圆敏锐。她怎么不想想，蔡纹为何这么懂？一次次地错过上天的提示，活该有个愉快的新婚之夜。

    蔡纹听完，立即开心起来，喜笑颜开地点点头。风铃和汤圆彼此丢了个眼神，很自觉地退下，掩好房门。新房之中，终于只有一对新人。

    礼到此时，蔡纹的紧张已经压下，手也不再抖。她倾身，双手握住苏釉的右掌，伸头歪脖，盯着苏釉笑：“媳妇儿……我现在可以叫你媳妇了吧。”

    苏釉抓紧蔡纹的手，埋着头，通红了脸蛋，半天憋出三个字：“女流氓……”风铃汤圆走了，她的思绪终于放开了。不再是空白，不再是红色，却依然满满的是蔡纹。洞房花烛，人生快事。可是蔡纹会吗？苏釉临到这时忧愁起来。以她对蔡纹的了解，那肯定是不会的。而且她想起了风铃的期待。

    主动那啥……扳回一城……主动那个啥……

    哎呀呀！苏釉焦躁起来，心里埋怨风铃：偏偏在这时给我出这个难题。乱我所有计划！我该怎么办……

    虽她本来的计划也不外乎是闭眼倒下任君采撷。可是恰恰是事到临头了，她心又活泛起来：蚊子不会，风铃看着热闹。这是逼着我主动啊！不过主动也没什么不好……感觉人生会有个新的角度……主动就主动吧！谁叫那只笨蛋蚊子不会呢！

    咬了牙，跺了脚，下了决心，苏釉的眼光就犀利起来，好像仅用眼光就能撕破蔡纹昂贵的婚袍。这也叫作死。苏釉总是忽略了一个词，叫天赋。又紧接着忽略了一个人，叫宿敌梁静安。

    有了那本《农桑种植防虫纲要》。现在的蔡纹，太会了。

    苏釉舔舔嘴唇，正要伸手向前，忽然就觉得腰侧被蔡纹用力点了一下。

    作者有话要：

    终于……成亲了！！

    停在这里就想问问大家，不炖肉行不行……豆姑娘不善炖肉啊！掩面跑远不过还是要祝师姐有个愉快的洞房花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