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留人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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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骨梳一遍遍顺流而下,梳理虽憔悴尚显乌黑的长发。对镜梳妆,良辰美景仿佛还在昨日,那晚有火红的喜袍,暖香的床,温黄的烛火,还有爱人如月的笑容。如今看着铜镜里自己苍白的脸颊,毫无血色的唇,仿佛人间已远,苏釉眼前一阵晕眩,深喘一口气。

    “姑娘,别怕。眨巴眼就好。”死囚牢的禁子大娘受公主府托付,来为苏釉洗漱,梳发,换素衣,自然对她很客气,时不时柔声安慰几句。无非是生来苦多,死无可惧之类的话。

    发丝汇为一股,一圈圈绕成发髻,束在头顶。这种男子发髻,无垂发于颈,便于行刑。苏釉貌美,若平时梳这种英气的发式,一定别有风情,如今却是为了就死。禁子大娘瞥一眼苏釉年轻脸庞,忍不住一声轻叹,埋首梳头。

    “头颅,好不好砍?”

    禁子大娘抬头,迎上镜中忧伤沉静的眼神。这姑娘的事迹她是清楚的,此时也没有一般死囚上刑场前的崩溃。于是她轻拍苏釉的后脖颈,笑道:“你脖子这么硬,很好砍的,真的,一刀就完了。”

    苏釉点点头,再无他问。

    “姑娘,这个玉坠?”蔡纹的玉猪,终是要取下了。

    “放怀里罢,和我一起走。”

    发梢扎紧,又用素麻发带束住。发已束,面已净,新衣换好,该是上路的时辰了。天牢门外,阳光倾泻,清风徐面。秋分刚过的晴天让人流连。苏釉久处暗室,只觉白地金光刺眼,闭紧眼睛被人牵上囚车。待她再睁眼时,囚车已出了皇城,进入汴梁的大街。

    难得有人斩首游街,不少闲人围于街边看这杀头的热闹。苏釉坐在囚车里,只觉风吹在身上一阵阵作冷。好在镣铐沉重,她不至于发颤明显。有几根发丝不服束缚,挤出发带,执拗地飘在眼前,把视野一分为二,隔开围观百姓窃窃议论,只把阳光浸洒下的汴梁城送入苏釉眼中。

    这是苏釉第一次好好看看向往已久的汴梁城。如今不是新年,看不到彻夜的烟花,吃不到不要钱的年酒和熏肉。但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京城有别于江南的气魄,都是苏釉不曾见过的繁华。她愿意多看最后一眼汴梁,反正要做个长睡不醒的梦。过街过巷,满眼都是人来人往,车来马去。数不尽的胭脂成衣铺,看不完的酒肆饭铺。唯独没有玉峰袅袅陶烟。汴梁虽好,但苏釉心绪飘于千里,想再看一眼玉峰城,想再看一眼母亲,却是不得了。

    囚车不管苏釉的不舍,一刻不停地辚辚向前。当它拐入一片空场,四周骤然偏静,有鼓有旗,肃杀气浓重。苏釉知是梦起之地到了。她吃力坐起,想环顾四周,才一扭头,就看见梁静安带着蔡纹已等在台下。

    “纹……”心剧痛而呼唤难出,苏釉咬唇强忍,才把眼泪逼回。未允她多看,就有兵士把她从囚车中扯出,押到台上按跪在地。验明正身后,监斩官让亲人上刑台送行。梁静安早已点好。蔡纹此刻是苏釉的远房表妹,来送表姐最后一程。

    苏釉闭目急切晃脑袋,想把飘散的几丝垂发晃于耳后。眼帘再开时,蔡纹抱着一个陶罐,已跪在她身前。

    “师……”魂牵梦萦的人就在眼前,蔡纹却无语凝噎。一句师姐唤不出声,她心急如焚,胸中烈辣剧痛,几欲吐血,险些把陶罐摔了。她赶紧放下陶罐,按住胸口,大口喘气。

    “纹……”苏釉倒是勉强能开口,还来不及心痛,就被蔡纹一把抱住,紧紧搂在怀中。

    “师姐!”蔡纹终于喊出,才不管表妹师妹,只对着心搂紧苏釉。那日梁静安向她转达了苏釉之决心,她真的不哭不闹,也不用自己换苏釉的话,只向梁静安借了厨房,日夜不出。梁静安也不干涉自己这位深陷绝望的徒弟,每日清去菜场买好蔡纹所需之物,默默送到厨房。绝望像藤蔓,也爬上她的心头,缠紧在眉间。而对她千金一诺救苏釉的赵延聆,把自己关在皇上卧床的寝殿连日不出,不见任何人。

    蔡纹松开苏釉,弯腰揭开罐盖,顿时浓香扑鼻。比有琴博山做的还要好吃的红烧肉,她已向苏釉承诺多时,如今终于能够兑现。她从怀里摸出一双竹筷,夹了红亮诱人的五花,喂于苏釉口中。

    苏釉之前熬刑,早已伤了胃腑,几乎连水都喝不下。公主府点天牢为她精心烹饪的最后一餐,她昨晚一口都没动。而蔡纹为她做的红烧肉,是要吃的。她挤出微笑,咬住肉块,嚼进嘴里,细细品味。

    咸苦。

    这罐肉,凝结了蔡纹这些天的心血,不知和进了多少苦泪。苏釉咽下苦肉,半身前倾,以额相抵,叹声唤道:“纹……难为你了。”苏釉换位去想,若是眼睁睁地看着蔡纹在自己面前被砍头,只怕自己早已彻底崩溃,做不到蔡纹这样还能做一罐肉出来,还能忍住泪。她心中滔天愧疚中又有一丝欣慰。她的蚊子,真是长大了。只是……

    只是有缘无份,情深缘浅,这等痛楚要如何诉?不能哭,更无法述。

    蔡纹双手搂住苏釉脖子,磨蹭她额头轻声道:“我订好了棺材,我会扶棺回玉峰。”

    “不可……”苏釉摇头:“天气还热,不能扶棺回去。请梁大人帮忙吧,找人一把火烧了干净,带坛子回去就行。”

    “好……我听你的。”蔡纹盯着苏釉,艰难喘息,挣扎道:“就埋在我们家院子好不好?我能守着你。”

    “好。”苏釉点头:“面向湖水,背靠山峰……纹……我娘……”

    “师伯就是我娘了,我会为她养老送终!”

    “好……”苏釉长叹,苦笑道:“真是难为你了。”

    “师姐!”蔡纹双眼含血,声音终有哭腔,搂紧苏釉肩膀颤抖:“我用我以后的命,一定为你查清楚这件事,一定会还你清白!”

    “唉……”苏釉蹙紧眉头,摇头道:“这个不重要。我希望你……”话到这,苏釉心念忽动,又觉如此也好,至少蔡纹心里有个支撑,便咽下本要脱口的叮嘱,点点头道:“好……”

    “师姐……师姐……”

    “蚊子,自己照顾好自己,多想想你爹我娘,少想我。”苏釉启唇,亲在蔡纹脸颊:“我的蚊子……对不起,要让你一个人了。”

    蔡纹抬袖抹眼,然后绕下腕上佛珠,塞进苏釉怀里,无意间缠住玉猪:“师父,这佛珠是高僧开过光的。能安魂。你带着它,不会迷路。师姐……我爹和师伯,百年以后……我能不能去找你?”

    唉……蚊子,我会在奈何桥前等你,不会喝孟婆汤,不过忘川河。就算没有安魂的佛珠,就算成为孤魂野鬼,我也会等你。可我希望我等久一点,不愿你也亡于英年……心中此话,苏釉不出口,只能希望蔡纹能听进自己所盼:“蚊子,尽量多体会生活中的快乐事,好吃的,好酒,美景……”做陶本是她两最快乐的事,但如今很难再提,苏釉突然想到一事,急急道:“如果遇到喜欢你,你也喜欢的人,要接受人家。我提前……”

    “不可能。”蔡纹断苏釉,断然道:“这种人不会再有。师姐,别对我要求太高……”

    “笨蛋!你的路还长,你要解脱自己,你……”

    苏釉的企盼还未完,鼓声咚咚响起。时辰到了。

    蔡纹扭头看到正走上刑台要来扯她的士兵,肩头剧烈一颤,扑前搂紧苏釉,低头深深吻去。再分开,彼此微笑。

    “媳妇……放心。”

    “我放心,我的蚊子长大了。”苏釉贴在蔡纹耳边细语道:“吃了你的红烧肉,我也要遵从我们的约定……我做紫砂的秘方,我没告诉他们……”

    蔡纹瞪大眼睛,随即眼神又熄灭。这些曾心心念念苦寻的东西,已经不再重要,也许再不需要了。

    苏釉看着蔡纹背影,闭目长笑。最爱之人就在眼前,离别之时,已不必道声再会。刽子手上前,大刀压颈,让苏釉弯腰。令牌落地,清风抚发,头颅顷刻待斩。梁静安泪流满面,扭过头不忍看。蔡纹则死死盯住刑台,气息如风干将燃的枯木。

    大刀举起,破空而下。突有马蹄飞驰声溘然而至,伴随马上男子嘶声大吼:“刀下留人!”刀势难收,来人情急,揪下腰带上铜牌,运力而掷。铜牌被劲力包裹,嘡地弹在刀锋上。

    大刀力沉,被外力猛然偏,连带着刽子手腰背皆伤。他杵着大刀跪地,盯住那块扑腾落地的铜牌,却不敢对那大胆之人发火。

    那铜牌上字很多,最能看清的是四个大字:福康公主。

    作者有话要:

    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柳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