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蜕皮
淮城。
县城早上刚下过一场雨, 临近中午的时候雨势稍弱, 进城的路上到处都是坑坑洼洼的泥水。
一辆大巴行驶在泥泞的土路间,车轮碾过一个蓄满雨水的土坑, 黄泥飞溅,把原本就脏得看不出底色的窗户给糊了个五彩斑斓, 乱七八糟。
原本是坐在窗边的沉青往过道挪了一个位置, 撇开头。
他发现才过这么一点时间,他就有点想秦墨了。
“到车站了啊, 要下车的赶紧下车。”
大巴停在路边, 司机吆喝了一声, 车里零星的几个乘客都往车门赶去。沉青也跟在他们后面走下车,撑开了一把黑色雨伞。
雨珠顺着伞面珍珠串链似的坠落,他在路边站了会, 拦下了一辆面包车。
“去山上?行, 不过我只能给你拉到半山腰, 再往上可就难走了, 又是水又是坑的,有些地方车子也过不去。”
司机是个长年拉客的中年人,下雨天没什么生意,眼前这个俊秀白净的青年又出手大方, 是以他很爽快地应承了下来。
沉青坐进副驾驶座, 把水淋淋的雨伞收起, 整整齐齐放到脚边。
“哎, 随便放着就行了, 这有纸。”
司机十分健谈,刚一上路就和他搭起话来,“伙子,看你不像是咱们这一片的人,你是哪儿来的?”
沉青道:“海城。”
“嚯,大城市。”
司机道,“大城市好啊,我一侄女之前就在海城读大学,毕业后还进了一家大公司。她也是可怜,从就没了爸,这么多年来全靠她妈撑着一个家。现在长大了,又孝顺又有出息,隔一阵子就会回来看看,听明年还准备买房,接她妈去大城市住……”
他天南地北地侃了一通,沉青坐在边上安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了大半天得有点口干舌燥,司机拧开矿泉水瓶喝了口水,又把话头转到了沉青身上:“看你也没带什么行李,现在大冷天的还下着雨,你一个人跑到山上去做什么。”
沉青简短道:“办些事情。”
“啊……那你可要留心点,这天黑得快,又下大雨,要是拖得晚了那可就难回了。”
沉青道:“嗯,我知道了,谢谢。”
大概是觉得大雨天一个外地人偏要往山上去实在奇怪,司机心里有点犯嘀咕,很快岔开了话题。
半时后,满身黄泥的面包车艰难地在坑坑洼洼的路面上调转车头,司机不好意思地收过车窗外沉青递来的钱,道:“实在对不住,就只能送你到这了,前面不好走,你自己当心一点。”
沉青点头:“谢谢,送到这里就好了。”
“没送你到山腰,我也不能全收你的钱,”
司机从钱夹里抽出一叠钱要找给他,“喏,找你——”
他剩下的话全都僵在了喉间。
车窗外风雨肆虐,黄泥土路上,刚才那个青年转眼不见了身影,竟是凭空消失。
司机猛的探出头四下张望,一阵冷风裹挟着雨滴灌进车窗,还带着草叶的腥气,他了个寒颤,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老一辈人流传下的关于这座山的故事。
“……”
那一瞬间他几乎全身发毛,一踩油门,面包车猛冲进雨雾中,什么都不顾地蹿下了山。
——
大雨过后,山间路泥泞难行,沉青却没受到太大影响。他一个人穿梭在山林间,步伐看起来慢悠悠的,速度却不慢。
天际远远飘来一声清鸣,鸣声如金砾玉石相撞般清脆悦耳,转眼落到沉青身前。
白袍男子笑吟吟地出现在山林间,道:“这就做下决定了?”
沉青道:“嗯,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他把一个玉盒递给凤凰,后者接过来在手里量一圈,道:“等你蜕完皮后我就把你装进去,在外面个蝴蝶结,然后给你家秦先生送回去。”
沉青:“不要蝴蝶结。”
“那就蜻蜓结,”
凤凰笑眯眯道,“再在蛇头上点朵花,可爱一点,这样你的秦先生就不会生气了。”
沉青:“……才不要。”
他完就不再理凤凰了,撑着伞继续往前走。
——这一走就是一天一夜,期间凤凰一直陪着他。等到他们以极快的速度绕过不知多少座山,来到真正与世隔绝的无人深林间后,第三天的太阳才刚刚升起。
初生的光辉为山林镀上一层朦胧的金边,凤凰站在一座断崖边,抱着玉盒,看沉青一步跃下了山崖。
青年的身形在半空中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条细细软软的墨蛇。墨蛇噗嗤一下掉进了茂密的林叶间,转眼就找不到影子了。
凤凰抬手结下一个手势,结界漫天盖地地铺开,将这一片山林笼罩其中。
下一秒,一条足有百丈高的巨蛇虚影在山林间嘶吼翻腾,地表崩裂,林木断折——那墨蛇虚影宛若实体掀起阵阵风暴,一时间飞沙走石,天地变色。
“这就是灵体啊,还真是条大蛇。”
凤凰身在风暴之中,感叹了一声。
“如果当初没被抽筋拔骨,现在应该也就这么大了。”
他完,抬手再次支起一道结界挡在自己面前,耐心地一边等待这场蜕皮结束。
——
十二层的办公室内,落地窗外是扯絮般的灰色天幕,窗内则低沉压抑,气氛冰冷到几近凝固。
骨节分明的修长指间夹着一根烟,红色的星火明灭不定,吐出缥缈的烟雾。
男人冷峻的面容模糊在烟雾间,深黑无光的眸底透着沉沉阴鸷与戾气。他坐在宽大的皮椅上,一袭黑色西装,阴冷邪异得就像自地狱浮出的阎王。
旁边的黑衣人不敢惊动到他,心把一份文件放到办公桌上。
“这是季少……墨蛇作为人类的资料,”
他低声道,“都在这里了。”
季沉青,从父母双亡,被一对好心夫妇养大,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一所知名大学,在读大学期间养父母因车祸身亡,被迫辍学,一直辗转各地,几年后靠着工的钱在海城一条巷子里开了家叫“沉墨阁”的杂货店,从此在这里定居了下来。
——一份乍看起来哪里都不对劲,细究却证件齐全,找不出任何破绽的资料,像极了人为制造的假货。
秦墨翻阅数页,忽然冷笑一声,猛的将那堆资料掀翻。
漫天的纸页飞舞,黑衣人退后几步,低着头,办公室内还有几个和他一样衣着统一的人,都是大气不敢出一口。
“继续去找。”
男人重新靠回椅背,语气平淡,却冰冷得令人不寒而栗。
“是。”
其他人如蒙大赦,立刻行动了起来。
最后一个黑衣人收拾好地上的资料,整理成一叠放回桌面,也安静地退了出去。
烟雾氤氲,秦墨静坐片刻,拉开抽屉,从里面取出一个精美的丝绒盒。
光滑的天鹅绒底,一黑一白两枚素戒相依相偎,如同一对最亲密的恋人。
秦墨无声地注视着这对戒指,不知过了多久,他仰首,徐徐吐出一口烟圈。
深色眸底沉淀着萧冷肃杀的风雨欲来,高大英挺的男人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闪烁着疯狂暴虐的冷光。
“你最好别让我找到……”
他低声着,如情人间的呢喃细语,却有丝丝寒意漫开,“沉青……季沉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