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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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沈珠曦终于做好心理建设,带着一双谁也知道痛哭过的眼睛,和谁也不知道的脚下牛屎,失魂落魄走在街头。

    正当她寻找当铺所在时,一间茶寮里的谈话吸引了她的注意。

    “京城的事你听了吗?”

    “这么大的事,现在谁不知道?”

    两个穿长衫的中年男子正在话,其中一人在长长的胡须上摸了一把。

    “这古往今来,有几个皇帝是能善终的?”

    “你这话,心被人听了,拉去砍头!”

    “你也太心了,皇帝自己的头都没了,怎么砍我的头?”

    “唉,心为上宫里头换了皇帝,也不知道会不会影响我们这种地方?”

    “这不是咱们该想的事,想了也没用。反正近期内,新皇帝是没空管我们了——太子还在南逃呢,他光是里的宗室也没用。”

    “我听,太子已经称帝了,年号元龙。京城那位新皇帝也建了辽国,还辟了新年号真龙,如今叫做真龙帝。这两人,不是对着来么!”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我已经和我家内人了,今后不定还要打战,家里的银钱还是尽量换成米面的好。”

    “你得有道理,回去我也和内人”

    两人扔了茶钱,从桌前起身,沈珠曦连忙上前一步:“你们太子南逃,可知道太子如今身在何处?”

    两人把她上下看了几眼,神色古怪。

    “太子的行踪,我们怎么知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你挺面生的,不是县里人?”

    沈珠曦挤出微笑,故作随意道:“我是来这里探亲的,听你们在宫里的事,就听了个稀奇。打扰二位了。”

    她不待两人再话,赶紧转身离开了这里,只余身后两人不解的声音。

    “奇怪”

    “别管了,走吧”

    太子既然称帝,那父皇便是遇害了,如今就是她想投奔太子,也得先知道太子行踪才行,可这天高地远,她一个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要去哪儿探查太子行踪?

    沈珠曦心里很乱,但还记着找当铺的事,她问了几个路人,总算找到这家县城里唯一的当铺,然而等她站到门口,当铺大门却已经挂上了铁锁。

    这下,她真的无处可去了。

    她是流落民间的公主,可即便她重回长大的宫廷,也不过是乱臣贼子的砧上鱼肉。

    也许是之前哭了一场的原因,此时她已流不出泪了,只觉得脚下空荡荡的,找不到地方着落,人也迷迷糊糊,身体里像是破了个大洞,呼呼地灌着冷风。

    天已经黑了,她在金银楼深广的屋檐下坐了下来,对面是一间还在营业的包子铺,老板站在热气腾腾的蒸笼前,热情地招揽来往行人:

    “都来看看皮薄肉厚的包子咧!”

    每次有人买包子,他就打开木制的蒸笼盖,用两根有普通木箸两倍长的长箸夹出白生生,胖嘟嘟的包子放进宽大的荷叶里,细心包好再递给客人,也有的人买了就直接拿在里,顾不得吹凉便大口咬了起来。

    在这里,人人都穿着稀奇的布衣,宫中最为常见的绫罗绸缎反而变成了稀罕东西,沈珠曦看了半天,也不过是在荷包、腰带等物上偶尔见过一次。

    沈珠曦望着蒸笼里又白又胖的包子,咽了口唾沫。

    “来个包子。”

    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站在包子铺前,对着蒸笼里的包子们指指点点。

    “朱老板,你这包子皮儿是不是变厚了?”

    老板强笑两声:“我这配方卖了十几二十年了,怎么会突然包子皮儿变厚呢?你要一个是吧,我给你装三个”

    “少糊弄老子。”男人随拿起一根长箸,哐哐敲着竹制的蒸笼:“你在哪儿买的白面,我不知道?你每个月能卖多少,我不知道?我琢磨你也没开分店,怎么就白面越买越多?”

    老板慌里慌张地:“一屉!一屉!”

    “你看不起谁呢?”男子十分不悦,敲击蒸笼的哐哐声也越发粗暴:“老子有两个身强力壮的弟弟,难道还买不起一屉包子?”

    “两屉!”

    “包起来吧。”

    沈珠曦看明白了,这两人,一个是奸商,一个是恶霸,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是看着包子铺老板可怜巴巴的表情,沈珠曦心中的天平还是不由倾向了老板。

    这恶霸,看背影也就是二十来岁,怎么能这么欺负一个两鬓已有斑白的人呢!

    恶霸递给老板三文钱,换来鼓鼓囊囊的五个荷叶包,沈珠曦见他要转身了,连忙先一步把头低了下去。她等了一会,估摸着恶霸该走了,谁料,一双黑色的布靴走到她身旁不远,竟然和她在一阶坐了下来!

    沈珠曦悄悄看去,和李鹜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是你!”沈珠曦大惊失色,险些从石阶上弹了起来。

    “是我。”李鹜吊儿郎当道。

    沈珠曦别过头,不想和他话,也不想和他对视。

    “你对救命之恩的报答方式,就是一声不吭,拍拍屁股跑了?”

    “恶人先告状!”沈珠曦气得回头瞪他。街上的人潮和灯光给了她直面李鹜的勇气,她一口气道:“你救了我,可却骗我,还想把我卖到那那种地方去!你想害我,我却还是留下了玉簪,算作你救我的谢礼。我已经够宽宏大量了!”

    “我把你卖到什么地方去?”

    沈珠曦气红了脸,浑身都要抖起来。

    “你无耻!”

    李鹜脸色也不好了。

    “我救了你不,还给你东西吃,你吐脏了我的衣服我也没计较,还出钱给你看大夫——你,老子哪里无耻了?”

    李鹜忽然朝她伸,沈珠曦条件反射缩起身体,紧闭双眼,僵着身体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打击。

    不成想,预计的伤害并未到来,她犹犹豫豫地睁开眼,李鹜的停在半空,食指和拇指之间捏着她的玉簪。

    原来,他并不是想打她。

    “老子不打女人。”李鹜把玉簪插回了她的头上,动作粗鲁,没有一点怜香惜玉之意。“也不缺你这点钱。”

    沈珠曦的气势已经没了,她望着阶下的地面,弱声道:“那你为什么要把我卖了?”

    “谁要卖你了?”李鹜皱起眉头:“老子不是那种人!”

    沈珠曦刚想把李雀儿的话复述一遍,忽然发现李雀儿的话,也只是对李鹜的一种猜测,而非真相和事实。沈珠曦原本就疲弱的气势变得更加疲弱,她声:

    “那你为何要骗我?”

    “我骗你什么了?”

    “你县里消息闭塞,不知京中情况。实际上呢?京城的事都在县里传得无人不知了!”

    李鹜顿了顿:“这事是我骗了你。”

    沈珠曦的声音立即大了:“你若不想害我,为何要骗我?”

    “你已经听宫里的现状了。”李鹜看着她:“这时候告诉你有什么好处?”

    沈珠曦趁胜追击:“不在这时候告诉我,那你打算在什么时候告诉我?”

    “至少不是有些人随时要晕倒的时候。”

    “我好得很!”

    “我从没见谁吐晕过。”李鹜呵呵一声:“确实好得很。”

    沈珠曦哑口无言,气得想上打他,可又怕自己吃亏,只能咬牙切齿地捏紧了拳头,扭过头不去看他。

    旁边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沈珠曦忍不住用眼角余光看去,李鹜那厮,竟然拆了一个荷叶包,坐在她旁边吃起了肉包子!

    肉包子的热气一丝丝的,带着扑鼻而来的香气,一个劲往沈珠曦鼻子里钻。

    沈珠曦肚子里的馋虫蠢蠢欲动,引得她唾液大盛,她打定主意要维护自己的尊严,努力憋住了鼻子,偷偷把嘴唇分出一条缝来呼吸。

    奈何理智坚强,身体却没出息,沈珠曦的胃里翻腾了一下,一声拖得长长的“咕”响彻檐下。

    沈珠曦的全身血液都往头顶涌,脸烫得就和包子铺的蒸笼一样,只差滚出烧开的蒸汽。

    一个大白包子递到眼前,李鹜:

    “只要你,再也不一声不吭就跑了,这包子就给你。”

    沈珠曦气道:“我不要!”

    “真不要?”

    “不要!”

    “好,有骨气。”

    李鹜看着她,随即把包子送进嘴里,他大口一张,包子就去了三分之一,油光光的肉馅在白生生的包子皮里发光,肉和白面的香味勾得沈珠曦不由自主吞咽。

    “老朱的包子就是好吃,一口下去,真他娘享受”李鹜咂着嘴巴。

    沈珠曦强忍着不去看他,李鹜却在一旁故意吃的啧啧有声。

    “这么好吃的包子,你不吃,太可惜了。”李鹜吃完一个包子,从石阶上站了起来,提着重新包好的四大包荷叶。“既然你不吃,我就先走一步了,家里两个弟弟还等着开饭呢。”

    沈珠曦不回答也不看他,过了一会,她用余光看去,李鹜早已走得没影儿了。

    沈珠曦又生气又失落,生气是李鹜用包子羞辱她,失落是李鹜走了,她在这里,真的就见不到一个熟面孔了。

    上弦月已经挂在了辽阔的天空上,天空这么大,月亮却总能找到回家的路。

    沈珠曦抱着膝盖,望着皎洁的弯月,任眼泪接连滴落在膝盖上。

    父皇和母妃的尸首会在哪里?若无人收殓,难道就一直曝尸荒野?太子南逃,是否已安全无恙了?宫中的血亲,京城的宗室,他们可有幸存?玉沙还活着吗?他们对玉沙做了什么?

    纠结的思绪像一座大山,沉甸甸的压在沈珠曦心头。

    她恨自己除了流泪,什么也做不了。

    泪流到一半,她忽然瞧见包子铺老板开始收摊,急得立即站了起来。她用袖子胡乱擦了擦眼睛,冲到包子铺前:“老板,你要收摊了吗?”

    朱老板一边收着锅炉,一边笑道:“是啊,姑娘要买包子就明天再来。”

    “那你能把灯留下吗?”沈珠曦祈求道。

    “这可不行。”朱老板尴尬地笑了笑:“这多点一夜,就多出多少油钱啊。”

    “可我——”

    “不行不行,你快走开吧,我要收摊了”朱老板向沈珠曦肩头推去,沈珠曦心里一紧,却见朱老板忽然缩回了。

    他变了表情,不敢看沈珠曦,转而低下头嘟囔道:

    “行行行,留一盏灯就留一盏灯倒霉!”

    他像被鬼追似的,飞快收拾了锅炉,推着满载炊具的推车跑了。

    留下一盏挂在原地的孤灯,在风中晃晃荡荡。

    沈珠曦在灯下蹲了下来,缩紧身体抵御冷风,眼泪再次盈眶。

    不哭,不哭,哭也没有用。

    她用力擦拭眼泪,眼泪却越擦越多。

    月既已出,白日不出的虫鼠纷纷现身,沈珠曦看到一只肥头大脑的老鼠从对面的侧巷里钻出,抓起落在地上的一片荷叶啃了起来,那两只漆黑的绿豆眼定定地看着沈珠曦方向。

    她把自己抱得更紧,一动不敢动。

    老鼠忽然丢下荷叶逃之夭夭,几个衣着破烂的乞丐走出侧巷,对视一眼,露着不怀好意的神情走向沈珠曦。

    沈珠曦紧张地抓住衣裙。

    “你们要做什么?”

    几个乞丐对她的质问视若未闻,依然朝她走来。

    沈珠曦站了起来,虚张声势道:“你们别过来,我要叫人了!”

    乞丐们还是不停,像见到猎物的豺狼,分散开向她围来。

    她心如擂鼓,背冒冷汗,就在她即将拔腿逃跑的时候,一粒石子落在了她和乞丐之间。

    夜凉如洗,静谧无声,石子滚落地面,发出咔嗒咔嗒两声,静止不动了。

    石子是从天上来的,就像天降神兵,阻碍了豺狼们的靠近。

    沈珠曦和几名乞丐一同抬头,乞丐们落荒而逃,她则呆站原地。

    李鹜坐在金银楼的二楼栏杆上,身后是一轮皎皎弯月。

    他一脚悬挂在外,一脚踩着栏杆,左抛着一颗石子,悠然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

    耀眼如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