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苦寒念尔衣衫薄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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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次大齐金虏签订商贸往来互通协议的枢纽城市有六,大齐占五,而这剩下的唯一一座金虏城市,就是岚。

    沈越没记错的话,岚城是忽韩铁木尔封侯之后,一手带起的城市,有声名的历史不过十年,且毗邻大齐边界。若真如此,忽韩王方才在宴上希望恢复二国交好的表态,就并非酒桌筵席上的奉承之言了。

    其他协议的款项,沈越没太过留意,唯独其中的丝绸棉布二项,沈越记得确切:清和元年伊始,金虏每年向大齐购置丝绸二十万匹,棉布十万件。过去大齐闭关锁国,布料生产基本只为自给自足,每年丝绸生产不过四十万匹,棉布则是三十万件,而今突地添了输向金虏的一脉开支,不知那人……应不应付得过来。

    钟太医能妙手回春,可却也止不了那人肉眼可见的憔悴和消瘦。出征前一晚,撩起他上身薄衫,绷带不及处,肋骨根根分明。怵目之状,即便自己是历经沙场见惯生死的猛将,还是忍不住掩目。

    明知自己精力不逮,可那人宁可耗命也要敛财。回想六年前与那人决裂,其中一项,便是那人瞒着自己,改回本名在外经商,可事实上,沈府给他发的月俸,外加自己不时的犒赏,以丰厚言之也不为过。

    若毛病,那人身上真难以挑出一处不是。唯独这财迷心窍……

    毕竟,那些已然蛛网尘封的回忆里,他并非贪财之辈。故而,沈越此刻再无鄙夷,只是很想知道,到底是何缘故,让他把钱看得比命还重?

    沈越坐下宝马,名为‘银狮’,通体雪白,颇为识途,这些年征南战北,历经物是人非,可沈越的坐骑始终是它。沈越一路思索,入了国境更是信马由缰。银狮也通晓主人心性,全程连响鼻都不一个,默默领一队兵士回营。

    待银狮放缓步子,沈越回神。

    千帐里,长烟落日,已是汉家营塞。

    这一仗得辛苦,和谈出发前,沈越就叮嘱免了一切接风奏乐,好让将士们休整疗伤。回到营里,沈越解散了队伍,和潘富旺悄声回到主帐营。

    方才还是军医往来人马呻吟的混乱场面,可主帐营却阒无一人,潘富旺直接‘咦’了一声。

    二人往里走,到了张闯张副将的帐篷,才闻人声喧哗,可却是愤怒的叫嚣声。沈越快步上前,捞起帐帘,竟见孙辟疆、薛聪、蒋行君和其他几名兵士围聚内里,而人圈之中,又是张闯和一兵士,不对,确切来,是解了兵士装束、披头散发的一清秀女子。

    女子嗓音已然声嘶哑,可仍怒不可遏地对着张闯咆哮。

    孙辟疆率先察觉动静,回头,见是沈越,即刻面现喜色,遂走向来人。

    “都谈妥了?”

    “怎么回事?”

    二人异口异声,竟是同时发问。

    孙将军毕竟是自己上司,沈越率先答道:“都谈妥了,合约我让潘富旺收好了。”蒋行君回头,见了来人,也过来上前问候。

    孙辟疆憨然一笑,眼角纹路霎时绽开了花,朝人圈努努嘴,道:“国事水落石出了,现在闹的是张闯家事。来话长,让蒋给你讲吧。富旺你跟我来,和谈那边的情况。”完拍拍沈越肩膀,便和潘富旺退出帐篷。

    不待沈越问话,蒋行君便道:“魏新被押回,今早供出这女子为其眼线。我亲自缉拿,不料这妇人情急之下,漏出二心原委,倒也叫人颇为唏嘘。”

    “怎么?”

    “南越江氏,不知师傅可曾耳闻?”

    南越?不正是与那人初遇的故地?

    尤记初见时,高台上,那人若翩翩惊鸿,入梦照影。忽而平地波纹起,一池梦碎,如花娇容幻化成他唇角氲开的胭脂,正是自己当时的恶意为之。

    ……

    稍稍平复心神,沈越道:“听过。”语声已然恍惚。

    将沈越带出帐篷,不远处堆了一垛干柴,蒋行君上前将之收拾平整,便拉沈越坐下,娓娓道来:

    “这南越江氏,本也算是旺族。”

    “奉天元年,宣帝即位。师傅,你知道的,宣帝在民间风评不佳,邬相为正人心,大兴文狱。时任两广巡抚的江永年江大人,即是这妇人生父。江大人一次醉后题诗,被有心人摘了字句上报朝廷。”

    “当时新规初定,江大人身为两广首脑却以身试法,大理寺为树威立信,遂杀一砺百,判处江永年秋后处斩,抄没家产,家里老或入奴籍,或遭流放。”

    “这妇人是江大人嫡女,时年二八。原本定了亲家,秋后出嫁,熟料遭此横祸。她被贬入蓟辽浣衣院,不过数月,江姑娘割腕、吞金、自刎,手段用遍,可……哎”

    话到此处,蒋行君顿声,沈越也看向地面。

    沈越在军中待过数年,深谙随行军|妓之惨绝。常人沦落此境,尚且不堪,遑论昔日身为名门闺秀的江大姐。

    方才不过匆匆一瞥,已见其清秀之颜。脏污狼藉也掩盖不住她如花美貌,犹如蒙尘明珠。不敢想,过去数载似水流年,她陷身泥淖,会如何挣扎。

    江姐身为女子,一日为妓,尚且寻死。那沈鲤,哦不,是寻壑,身为男子,沦落风尘……

    不敢想。

    突然明了,寻壑被赎出蓬门后,仍不愿以本名示人的坚持。

    或许,他那时就认定。此生再如何光鲜,不过皮囊而已。内里,早已脏污得无可救药。

    怎能脏了祖名?

    顿声片刻,蒋行君才继续道:

    “江姑娘这几次求死不得,都是拜张闯所救。哎,这也是一段孽缘,张闯原为江府的守院侍卫,承禧年间一次与西蒙交战,张闯应征参军。”

    “呵呵,”张闯的帐帘被捞起,走出一兵士,蒋行君向他比划了个手势,兵便把帘子卷起。帐门敞开,蒋行君往里瞟一眼,复又道,“张副将人如其名,战场上冲锋陷阵,一战成名,外兼孙将军慧眼识珠点拨提拔,张闯就此步步高升,至而今为孙将军臂膀。”

    “刚刚气头上,江姑娘口不择言,道出当年在江府,张闯就已对江姑娘动心的旧情。江姑娘那次自刎不成,张闯怕她再轻生,便收她在帐下,做些洒扫收拾的活计。”

    “若是这样,也就罢了。可之后张副将却以救命恩人自居,视江姐为禁|脔,圈在帐里玩弄……当然,这是江姑娘的一己之言。”

    “嫌隙就此生。魏新钻了这个空子,江姐自甘为其眼线,将蓟北军中要害消息传出。”

    “哎,最毒妇人心,呼儿岭那一役,江姑娘设计筹划,欲置张闯于死地。孙将军察觉不对劲,便让张闯镇守后方,自己身先士卒,不幸中了敌人四面埋伏。”

    “哼,捉了孙将军,北虏也不敢轻举妄动,还不是安排进金銮帐里好生养着。”四下只有沈蒋二人,沈越遂毫不掩饰口中轻蔑。

    “这倒是另一码事儿了。我至今在想,张副将固有不是,可江姐未免计较得过分。伺候一人,总比伺候全军的好。江姐不感恩就罢了,反倒回咬一口……”

    不待蒋行君完,沈越辩驳道:“施恩譬如春雨,润物细无声。若事后待人苛刻,或居功自矜,当初恩情就是再大,也难挡嫌隙丛生。你想想,换你受了张闯恩情,日后他却对你……就按江姑娘的意思来吧,对你施加凌辱,你能乖乖忍着?”

    蒋行君思索片刻,点头道:“师傅得极是。”

    得到赞同,沈越也不见波澜,反倒攒起眉头。

    道理自己懂,可至于践行……

    对于沈鲤,现在回想起来,真的苛刻得过分。当众揭了他最不愿为人知的伤疤,还口口声声以恩人自居。

    若是换了江姐,自己恐怕遭她算计千百遍了吧。

    可沈鲤呢?

    但也不通,若他真有向子翀求情,暗中相助沈家,那邬敬口中声称沈鲤曾唆使他杀了自己,又作何解释?

    太多谜题未解。

    其实沈鲤离府前,那一晚探望,自己本有机会追问。

    但终究没问。

    不敢问。

    若真有所错怪,自己将终生愧疚。可再愧疚,也换不回一个健康完好的他。

    毕竟,一气之下的私刑,当时下的是死手。

    “师傅?”着话,师傅眉头突然紧蹙,蒋行君不禁叫唤。

    “嗯?”沈越抹一把脸,似要把残存脸上的几分动摇抹去。可某些念头一旦生起,就必然是才下眉头,又上心头。再怎么抹,不过是欲盖弥彰。

    毕竟,战事完毕后,松下神来,脑里心里,竟全是他。

    沈越恶狠狠起身,颇有点恼羞成怒的意思,不耐道:“去把江大姐押到我帐里。”

    蒋行君惊叹:“啊?!难不成……难不成师傅想开荤?……”一语未完就被沈越反手一把摁在柴堆上,蒋行君没来得及反抗,嘴里呜哇乱叫,沈越随手抄了根柴火就抽,并骂道:“睡饱了寻老子开心是不!你们完仗高枕无忧睡得香,老子还得屁颠颠跑去外国应酬,叫你们闲得蛋疼!”

    抽的虽不是恼火的正主,可终究让这股无名火有了泄处,丢了柴棍,沈越顿觉神清气爽,大步走向自己帐篷,并丢下话:“怕有落网之鱼,斩草还得除根。把人送来,我亲自问。”

    蒋行君捂着发疼的肩背,还不忘拍马屁:“师傅就是严密,什么时候都滴水不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