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照日深红暖见鱼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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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仙眠渡,斜阳脉脉水悠悠。下了马车,程隐抱走一缸锦鲤,沈越也是左提右拎,寻壑探身,也想勾一篮子提走,却被沈越推开:“别动!”

    仙眠渡顾名顾名思义,本是一处古老渡口,沙鸥在此选址建立院落后,才取了这么个别致的名儿。寻壑正莫名其妙,就见沈越走到门前渠,往水畔柳树折下一截嫩枝,回来插入才买的一细腰薄胎瓷瓶,托起寻壑掌心,将花瓶置上去,又把寻壑托瓶的手掌调整至与胸齐平。适才寻壑被沈越恶趣味逼着互换了下袴,而今所着为沈越的银月色纨袴,因车厢闷热,石青官袍早已褪下,眼下仅着云雪中衣。沈越上下量,最终抽走寻壑束发的玉簪,乌发如瀑,顷刻淌下,寻壑本就面容似玉,再兼通身洁白,恍恍然不似人间凡夫。

    “噗嗤!”饶是程隐捂着嘴,笑声还是偷溜出来。

    沈越斜睨他一眼:“像吧!”

    程隐忙附和:“像!太像了!”

    只有当事的丘郎中一脸茫然,不知他二人间作何哑谜,只得问:“什么像什么?”

    程隐不敛笑意,和气解释:“沈爷曾和我过,丘公子穿上一身白,活像个行走的菩萨。”

    寻壑回顾自身,可惜当局者迷,看不出什么所以然,沈越抱他一抱,安慰道:“你右手不好,今后但凡有重物,一定叫程隐代劳。”着又扶正了寻壑掌心的瓶子,笑道,“这些重活交给我们,你安静扮个活菩萨就好。走,回家吧。”

    原本笑得无奈,但沈越这极自然脱口而出的一句‘回家吧’,叫寻壑一时僵住,恍惚间,时光似乎溯回到六年之前,每日官府差事办完后,沈越惯常呼唤沈鲤归家的情境。

    只是今时已惘然。

    庭院清幽,绕过楠木厅,进入内院道,却见前方花树后半隐着一人影,仅凭衣角,寻壑还是认出人来,唤道:“芃羽?”

    姑娘依旧是一副公子扮,难得神情茫然,寻壑觉得可爱,便问:“在这儿发什么呆?”

    芃羽一吓,探出身来:“公子?”待回过神,又是一副吞吐模样,嗫嚅着道,“我……”

    寻壑会心,对沈越道:“爷,你和程隐先上去,我一会儿就来。”待那二人走远,寻壑拉了姑娘在花树下的石凳落座,继续道,“今天九畹的差事少些?难得见你早早回来。”

    姑娘点头,两颊泛起薄薄一层红晕,欲言又止。

    寻壑低声问道:“有心事?……跟沙鸥有关?”

    芃羽未答,但两颊绯红更甚,寻壑便知是了,探道:“好事近?”

    芃羽使出粉拳,花枝点水般敲了寻壑一记手臂:“不是,只是我……只是我觉得,自己日日谈买卖,售价高杀价狠,哪像个能顾全家室的女子……这样的我……应该不会招人喜欢的吧……”

    寻壑并未即刻答复,转而探询:“沙鸥他讨厌你这样?或者他给了暗示?”

    芃羽即可否认:“他没有!只是,只是我自己生怕惹他讨厌而已,毕竟……毕竟传统姑娘家,哪有像我这样的……”

    “好,那我问你,如果沙鸥愿意娶你,条件是过门后你只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整日相夫教子,做个安分在室的贤妻,你想想,这样的日子,你过得开心吗?”

    思索片刻,芃羽才开口:“开心是自然的,但这开心之中,又夹了些遗憾。”

    “既然并非沙鸥告诉你不可以,那首先该做的是去争取两全其美,而非在人后退缩。”想了想,寻壑又补充道,“后日就是乞巧,届时换了这一身公子装扮,把我给你捎的宫花戴上,沙鸥那边我来安排,你俩好生谈谈。”

    姑娘戳了寻壑一肘,喃喃道:“原来给我宫花是为的这个。不过……”

    “还有犹豫?”

    芃羽摇头:“不是,公子总在为我的事牵线,却罕见你替引章操心。”

    寻壑略错愕,旋即失笑:“引章啊,首先我就更放心她一些,毕竟比起你来,她要活泼许多。其次,李海的事,我和她曾谈过,当时我就劝她,人死不能复生,今后千万惜取眼前人。而今看她和晏如……我猜她是想通了。”

    “是啊,李海当初处处呵护,连我这么迟钝的人都看出来了。可惜引章却顾虑重重……话回来,而今的我还不也一样。”芃羽失笑,即刻又宽慰道,“还好有公子,为难时你总给我们支招。那公子……而今三姐不在,你就没想过续弦?”

    寻壑哭笑不得,敢情整个仙眠渡的人都清楚了他跟沈越那点勾当,唯有芃羽仍旧蒙在鼓里。不过寻壑本就不指望和沈越长久,便无心张扬,只道:“随缘吧,我不抱期盼,也就不再有失落。”

    芃羽只当寻壑话中所指的是将来的夫人。

    而后又了几句话,寻壑便告辞上山去了。

    吩咐程隐将瓦缸放在溪水边上,沈越径直绕到后院厨房,案上排开的十个圆球面团都已发好,各自涨大了一圈,和面时沈越下了红曲,白面将朱红稀释,呈现出娇嫩粉色,煞是诱人。沈越取出一球,在掌心擀开,中央放入揉好的豆泥球儿,裹上面皮再次滚回球状,驾轻就熟,只两刻钟不到,十个豆泥馅儿的面球就揉好了,又用刀在球面分别划出相交的两个十字,将锅洗净,才倒入油,就听外头一声惊呼:“这……”

    寻壑的嗓音。

    沈越即刻放下活计,往外走去,就见寻壑悠悠步入院子。跟寻壑并肩站了一会儿,仍不听爱人出口评判,沈越按捺不住,心翼翼问:“还算合意吧?”

    环睹一遭,寻壑难得笑得开怀,:“好极了。”沈越没来得及释怀,又听寻壑补充道,“这样的院子,才是爷该住的地方。”

    才腾起的欢喜霎时偃旗息鼓,沈越皱眉:“这院子为我修的?”时牵了寻壑的手,快步踏上桥面,拨开高低圆叶,将隐在叶后的那朵荷捧将出来,“当初是谁想在院里赏荷来着?”

    寻壑愕然。

    沈越松手,花苞弹退回叶丛,转而自后环抱住寻壑,柔声道:“这整座院子,除了水道、竹亭、草地是我差人造办,其余一花一木,都是我亲手栽下的。可笑你连日奔忙,竟连草房子多开了一扇观景窗也没察觉。”

    寻壑将手探入层层圆叶,以指尖摩挲着莲瓣,喃喃叹道:“我何德何能,得沈爷这般照顾。”

    “又来!”嘴上恶狠,行动上,却是一口抿住寻壑耳垂,舌尖滑过他耳背嫩肉,激得怀里人身板瞬间僵直,整蛊满意,沈越才松口,“这糟心的客气毛病什么时候能改?过去在沈府也是这样。”沈越低头,发觉寻壑掌中之物,不由失笑,“傻子!我叫你拿瓶子,你还真一路没敢放手傻不拉几抱上山来?”

    “啊?那这瓶子沈爷买来作甚?”寻壑疑窦顿生。

    沈越捡走那只插着柳条的瓶子,俯身置于桥面,并道,“和你玩笑呢,你还当真了!我的鱼儿啊,告诉爷,这些年怎么过的,旧弊未改,又新添了傻病!”

    寻壑嘟嘟囔囔驳不上来,沈越意不在此,遂岔走话题,指向亭子:“观景的竹亭还没起名,就等着问你主意呢,有想法吗?”

    “爷的学识远在我之上,班门面前我怎敢弄斧?”

    “又来!”

    寻壑缩缩脖子,垂眸时见沈越双手湿漉,便问:“爷刚刚有事在忙?爷先回去吧,不用管我,我自个儿在院子里走走,就当琢磨怎么给亭子取名。”

    “……好吧。”

    虽然沈越肉躯回到厨房,但心却跟着寻壑一道漫步去了。厨房对着园子开了一扇敞窗,摆弄食材时,抬眼即可尽收风景,只是沈越此刻无心他物,目光紧紧追随着寻壑,只见寻壑下桥,踱步到溪流之后的竹亭,而后沿着篱笆绕了一圈,复又回到桥上。

    锅内,面团在滚烫的热油中渐渐浮起,原先的刀口面皮翻卷,绽成花瓣,沈越拿漏筛捞起,抬头,再度放眼。此刻寻壑无他动作,只垂袖独立于桥面。观摩良久,沈越竟从这背影中读出了……落寞?

    顾不上热油里泡着的剩下几颗荷花酥,沈越忙地丢下漏筛,绕出厨房直奔上桥,站到寻壑身边,却见他低垂着眸子,不见悲喜,沈越轻声探问:“怎么?”

    寻壑指尖触着花瓣,反复摩挲。此际日落,云霞收夕霏,湿雾凝晚露,水珠儿顺着花瓣上的纹路滑落。寻壑反应迟钝,俄顷才摇头:“没什么。”

    沈越不依不挠:“有心事?”想了想,心试探,“是子翀遭贬的事?这事我已托人点,你不必……”

    “爷,”寻壑收回手,转过身子,和沈越正面对上,神色为难得诚挚,“爷,我已经承了你太多的好处,再继续叫你费心,我怎么能够安生。”

    “哎,了多少遍都不奏效!事事计较得清楚,这哪有半点一家人的模样。”

    寻壑点头,默默受训。

    沈越一声喟叹,将寻壑拥进怀里,抚着他脊背,道:“若是担心这个,大可不必。子翀这事,官帽我不敢担保,但人命好歹是能保下的。”

    寻壑轻笑,自沈越臂弯抽手,指着那朵荷,道:“子翀只是一方面。我刚刚其实在想,再好看的花,终有萎败的一日,盛开又有什么意思,逃不过一死。”

    寻壑罢,不动声色,沈越却察出了置生死于度外的意味,暗暗缩紧了怀抱,脸颊贴上寻壑的,柔声宽慰:“对,万物终有一死。可无论你担忧与否,日子仍旧如常流走。与其杞人忧天,活着也像受罪,倒不如放宽心,竹杖芒鞋轻胜马。”时,沈越侧了脸,吻上寻壑鬓角,追问:“不是吗?”

    寻壑仅抱以略略一笑。

    沈越清楚寻壑万事积压心底的脾性,即便真有心事,他也决不轻易吐露,倒不如转移开寻壑注意力。拿定主意,沈越松了臂膀,转而自怀里掏出一护心镜大的珐琅盒,神秘兮兮:“你花开终有枯萎的一日,所以你伤心。而这珐琅盒中的玩意儿,可是世间奇葩,只开不谢。”

    寻壑果然被勾起了好奇:“还有这种爱物?”

    沈越开盒子,手腕却没有送过去供寻壑观看,寻壑只好探过头去,只见萤囊映雪的白缎上,横竖躺着几根人身上的汗毛,寻壑看看沈越,又看回盒子内,一头雾水。

    沈越推开这眼巴巴往盒子里瞅的呆头鹅,阖上盖子,将盒宝贝地收进胸口,才凑近了对寻壑耳语:“这些,可是我一根一根收集的、你身上的花瓣儿!”

    半晌,寻壑才反应过来,劈头盖脸就朝沈越胸口挠去,沈越几个后跳就躲开了。

    “沈越,你不要脸,把盒子交出来!”寻壑追着叫骂。

    本就嫌寻壑素来规矩得客气,而今难得见他张牙舞爪,沈越怎舍得就此住,一路躲闪着,也不跑快,只在寻壑快追上来时跳开几步,而后甚至变本加厉,掏出那盒在寻壑眼前晃动着炫耀,“你来呀,追得上我,你就嘿嘿嘿……”

    院子里绕了两圈,寻壑仍是苦追无果,经过屋檐下兵器架时,寻壑一个趔趄没稳住身子,往前扑去。

    可人还没触到地面,沈越就将他抱住了。

    “还好没事……你!”一个不留神,沈越掌心里的玩意儿就让寻壑夺了去。

    寻壑甚有自知之明,清楚和沈越比不过气力,遂整个人穿山甲似的蜷起,沈越几番抢夺都不奏效,二人在草地上滚做一团,最后沈越恼怒道:“你在外头一个月,我辛辛苦苦给你整了这么大一座园子,结果呢!金芃羽、晏如、花影你都给带了礼物,就我没有,我在你身上捡几根汗毛留作纪念还不让了,有理嘛你!”

    寻壑震惊,瞬时坐了起来,神色愕然:“我……沈爷什么好物没见过,我以为……我那些破玩意,定不能入沈爷的眼,只怕徒添笑话。”

    “你个蠢货!我会在意你礼物价值几许?!我不过稀罕你一番心意罢了!”顿了顿,沈越才叹道,“过去我错了,不该一怒之下将水无月拆了个干净,上月回姑苏沈府,想在里面找些你的痕迹,却不见半分踪影。而今我就留这么点儿不值钱的东西,你还不给!”

    寻壑一脸歉然:“对不起,爷……”

    “那还不快把东西还我!”

    寻壑依言,乖乖双手奉上。

    沈越拣起盒子,收回胸口,暗暗道:“真好骗。”

    “啊,爷什么?”寻壑茫然。

    “没什么,来,给爷香一个,赔礼!”时沈越大剌剌凑过半张脸去,下一刻便感到颊边有温热湿软贴上,沈越回脸,摁着寻壑亲了一会儿,才揉揉他后脑。

    寻壑平复些时,揪揪沈越衣襟,哀求道:“爷,把那个还我,我给你更好的。”

    “不要!”沈越指着身后的一溪浮萍,理直气壮,“你赏荷,我观菊!”

    寻壑:??……

    一番闹厮磨,寻壑容色绯红自不必,此际被沈越一激,更是双目涔涔,似有湿意,沈越见好就收,柔声安慰:“好啦,不折腾你拉。你看,这么一闹,刚刚那些难受全都丢没影了,是吧。人生就这么几十年,干嘛非要揪着那点儿不自在找罪受呢,今朝有酒今朝醉。你不是不安生吗,今儿爷就让你安生一回。”

    寻壑眉头一皱,只道沈越又什么歪主意了。

    沈越牵拉着将人扶起,拍掉寻壑身上草屑:“别紧张兮兮的,了不折腾你,就不折腾,我是叫你陪我做饭。”

    寻壑点头,随即又摇头:“可我不懂厨艺,只怕……”

    “你傻还真傻!方才我的明明是‘陪我做饭’,哪要你‘帮’了!”时,沈越已牵着寻壑往大杏树底下的厨房走去,“刚刚我在忙,是忙着做你爱吃的。这回就要你亲眼看看,我是怎么费心费力对你好的,叫你以后还患得患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