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人生到处知何似①

A+A-

    正月十八,天降圣眷。寻壑生父丘子衿昔年护驾有功,擢为蕴礼侯,享正二品俸禄,世袭罔替,此外,丘夫人也追封为二品诰命夫人,为世表率。然而丘子衿仙逝多年,因而侯爵实际受封者为其子丘寻壑。

    成帝原算给沈越一个九品头衔,叫他协理永安、新秀二县改革,可是委状迟迟未下。沈越回想起自己曾托羡陶传达效忠之意,便揣摩成帝不予任命是让自己便宜行事之意。理清缘由,沈越次日便策马飞奔永康、新秀二县,协助改革之策的落实。

    二人重又恢复忙碌。

    一年之计在于春,农耕尤其重视开春。去年在沈越不遗余力的带动下,桑苗保暖工作及时且奏效,万亩桑田顺利度冬。得寻壑引荐,沈越又去杭州请来了一批养蚕老妇,为开春孵化蚁蚕准备。日出日落,待回过神来,一个下旬就这么忙活过去了,沈越匆匆返回江宁,仅和寻壑聚半日,寻壑又因公务不得不返回官府。

    直到二月初四,沈越正在田里忙活,突然程隐赶来送信。沈越展信得知寻壑南下南越出差,遂问程隐为何不跟去。程隐只得如实相告:寻壑此番有意撇开亲随,悄悄雇了镖局动身。

    寻壑本欲先斩后奏的‘独游’就这么泡汤了,人还没下到杭州,就被轻骑狂奔的沈越追上。

    沈越在马身上一纵,径直跳上马车,掀帘就大骂:“沈鲤你干嘛!!”

    寻壑思虑重重,沈越这突如其来的出现更是让寻壑吓得跳起,待回过神,寻壑才问:“你怎么来了?!”

    沈越不理会寻壑所言,仍质问道:“出远门一个人都不带,摊上事儿了怎么办!”

    “我……外面都是人啊!”

    “人?!你请的都是饭桶吧,我闯进来了都不见人拦。”

    寻壑:“……”

    几名镖师挑帘,见车内二人虽争执得厉害,但举止甚是亲昵,最后脑袋一贴竟然吻作一处儿,遂烫手似的立马摔下车帘。

    唇舌交缠些会儿,沈越才松开,但鼻尖仍紧紧抵着寻壑,问:“怎么突然急着去南越?”

    寻壑想了想,才答道:“西蒙那边今年要求一百五十种样式,苏绣花样虽然变化繁多,但总归是换汤不换药。早年我在南越待过些时日,至今对粤绣念念不忘,趁着离交工尚早,我便到请命下南越瞧瞧,融汇吸收。”

    沈越冷笑,一只手滑进衣衽,贴上寻壑胸膛,捏住那颗点揉搓,寻壑躲避不已,却被沈越另一手臂死死顶住,退无可退,寻壑不得已提醒:“外面有人呢!”

    “哼,我只管自己快活,外面有人与我何干。你要不实话,我现在就办了你。”沈越着更加恣肆,竟解开了寻壑裤带。

    寻壑涨红着脸问:“我……我没瞒什么啊……”

    沈越一把推开寻壑,怒道:“没瞒什么?!单单为衙门的事,你用得着支开所有亲随?用得着处心积虑趁我不在偷偷南下?!我知道你瞒的不会是害人的心思,但这才是叫我最害怕的。和你了了多少遍咱俩要坦诚!坦诚!坦诚!既然算一起过,你有什么难处,就该出来,一起面对!”吼完最后一个字,沈越力竭似的,无奈道,“算了,我看你是压根没想和我长久,那恕我自作多情了,告辞。”着,沈越起身就要下车。

    寻壑衣衫凌乱,却也来不及收拾,跳起拉住沈越:“你别走,我就是。我去南越,是为了把我娘请回来。”

    沈越平静下来,审视寻壑,问:“你娘还在?”

    寻壑摇头,笑得甚是凄惨:“我娘在我九岁时就去了,直到我十五岁,才攒够钱给她在灵光刹立了个牌位。可惜,骨灰什么的,早就没了。我不想,是……南越是我身陷泥淖的地方,我不想你……连我自己都不愿回首那些脏事。”

    沈越把寻壑搂紧在怀里,柔声安慰:“我既认定你,就不会计较你的过去,以后别存着这个念头了。什么都自己扛着,你不觉得累,也多替我这颗发疼的心着想。”

    寻壑目中有星光窜动,可惜不消转瞬,光芒尽数灭去,寻壑恢复往日淡然得近乎麻木的神情,配合地依偎进沈越怀抱里。

    寻壑早已相好吉日,抵达南越的当天就登上桃花山,把供奉在灵光刹的母亲牌位请出来。之后四处采风的同时,还不忘搜罗奇珍异宝。其中收集到了数块霜白色的龙涎香,寻壑准备等朝廷南迁时,以祥瑞之兆上呈成帝。

    一日深夜,作坊里劳作的百姓们都回去了,寻壑仍在研究织挽工艺,沈越念寻壑晚饭没吃几口,便想着去附近酒家给寻壑带一碗热粥。跨出门槛时,却见一辆马车停驻门前,下来一厮,沈越莫名觉得眼熟。这厮见了沈越倒无甚反应,径自进入作坊。

    而今作坊里除了寻壑,还能有谁?沈越遂跟了进去。

    “百灵公子?……百灵公子!”

    百灵是过去寻壑在蓬门卖身时的艺名,时日久远,兼之数年不曾听人叫唤,因而在所难免地陌生了。这厮唤了两回,寻壑才抬起头,问:“叫我?”

    厮见了寻壑,喜道:“虽然有些变化,但模子还是原来的。百灵公子,我是伯喜,还记得我吗?”

    “伯喜?……”寻壑霎那反映过来,“你是侯爷派来的?!”

    伯喜连连点头:“是呀是呀,我家主子听到您到南越来了,差的请您移步会面呢。”

    寻壑连忙站起:“卑职深恐叨饶了侯爷,是故没敢登门拜访,未想侯爷垂念,卑职诚惶诚恐。”

    “百灵公子是侯爷最知心的故交,不必客气,请随我来。”

    寻壑离开时,才想起沈越跟着,本想差他回去,可前车之鉴,顾忌沈越回头又责备自己多有隐瞒,只得硬着头皮赴约。

    莲香楼,三楼雅间。寻壑推门,见房内共三人,其中二人侍立窗边,还有一人正翻看倚窗眺望。

    “……侯爷?”寻壑试探着呼唤。

    那扶窗张望的男子即刻跳起回神身,寻壑定睛,只觉得这人与记忆中的相差无二,全脸无一处棱角,圆圆胖胖活像过年摆的瓷娃娃。

    多年不见,这瓷娃娃却如过去那般,冲上前抱住寻壑脖颈:“百灵!!孤想死你了!!”

    对于侯爷这不分青红皂白的亲密,寻壑只觉得毛骨悚然,即便没有回头,寻壑此刻也能察觉身后那道目光的杀气,便找个借口拉着侯爷下来:“侯爷久违了,咱们到屋里叙旧吧。”

    “哎呀,不抱不知道,一抱吓一跳。百灵,你而今是正四品官了吧,听最近还加封了侯爵,是官府油水太少还是你奔劳过度,怎么还瘦得柴火似的?”

    侯爷的口无禁忌与过去无异,寻壑忙比了食指放在唇边,推着侯爷入内,并道:“不比侯爷,我生来就是无福之人,再多的富贵,身子也消受不起。”

    “又胡……欸,百灵,后面是你侍卫么?喂,子,你这样盯着百灵干什么”

    眼见侯爷就要上前质问,寻壑赶紧的跑到二人之间拦住,着急着解释:“回侯爷,这是我府上侍卫,他眼神生来就这样,您别跟他一般见识。啊呀,多年不见,我好多话想和你呀,咱们快快就坐吧。”

    好容易把侯爷跟沈越拉开一定距离,寻壑松了口气。

    侯爷虽然坐下,却仍不安分,捏着寻壑手腕感叹:“你这瘦得!去年孤见了些江浙流落到此的难民,他们不过脏了些憔悴了些,可都没你这么干柴似的!”

    寻壑:“……”

    “哎,当初就不该让你跟了那个叫沈什么……额,名儿我想不起来了,就叫沈王八吧。当初就不该让你跟沈王八的,那家伙心狠手辣,连自己兄弟都能痛下杀手,堪比禽兽啊!孤这座侯爷府虽不济,但再怎么也能凑出个数赎你出来。可惜你不愿意。”

    寻壑:“……”折扇屏风被拉开,虽然二人相隔,但寻壑此刻仍能想见沈越脸色。

    侯爷继续唠叨:“还有啊,你难得下一趟南越,也不跟孤一声,就算这么偷摸着来、悄悄地走?!”

    寻壑心想,自己原本计划着独自南下,就是为了避嫌沈越,方便和故友会面,可既然沈越跟来了,寻壑就必须得顾虑着他的感受,是故抵达数日却装聋作哑,未曾造访侯爷府。斟酌些会儿,寻壑:“昔日侯爷对我多有照顾,恩重如山。丘某不曾忘怀,何来忽略的心思。只是我昔日声名狼藉,登门造访,唯恐折损侯爷风评。”

    “切,孤向来不管别人怎么看我,你又不是不清楚。哎,你这人怎么还和当初那样,看似一切随意,可走近了就发现,你瞻前顾后,考虑甚多。人生有什么!只要不伤天害理,尽管顺着自己意思去做,哪来这么多顾虑!”着,侯爷给寻壑斟了满满一杯酒,得意地介绍,“这是暹罗进贡的木樨荷花酒,孤跟皇上讨了几坛,攒着舍不得喝。恰好你来了,快,尝尝味儿!”

    寻壑一饮而尽,侯爷又满上一盅,寻壑连忙摆手:“不,不了,一杯为饮,二杯是解渴的蠢物,这酒是好酒,我不能叫他变成蠢物。”是这么,但寻壑其实是顾忌屏风后对自己约法三章的沈越。

    侯爷不屑:“嗨,实话吧,你是不是因孤刚刚自己舍不得喝你才不敢喝的。别当回事,这坛酒,孤就是特意为你捎的,今晚上必须把它喝见底了!”

    寻壑哭笑不得,只得如实却又委婉地交代:“家里人多有叮咛,出外不得贪杯。”

    “哟,还娶了个厉害媳妇儿?!皇上都还没告诉孤呢!,是哪家千金!”

    寻壑被问得语塞,踌躇须臾,才道:“侯爷见笑了。我府上还没有夫人,不过府上甚是和睦,彼此间多有关心。”

    “噢,原来如此,好,那就不勉强你了。不过话回来,你知道当孤为何处处护着你吗?”

    寻壑忖度倏尔,摇头:“恳请侯爷指教。”

    侯爷凑近了些,揭秘:“是当今圣上的意思。”

    “?!”寻壑吓得倒吸一口冷气。只听侯爷继续:“当年王兄未曾和孤明原因,只叫孤对你多加关照。可惜,那时你在蓬门已头号倌,荣华富贵,你是信手拈来。而孤之所能,也不过是将你赎走,岂料你却婉谢了。孤没能帮你多少,但每回跟你话后,孤心里就能舒坦几天。哎,虽是关照,其实倒像是反过来的,是你在关照着孤。”

    看来皇上那事后就查清或者正在调查自己底细了。寻壑收敛心思,对侯爷回道:“侯爷言重了。句不知天高地厚的话,侯爷是我南越罕少的几个知心人。寻壑昔日金玉其外,但内里早已溃烂不堪,若非有侯爷这盏明灯,寻壑恐怕……恐怕今日世上已没有寻壑。”

    “寻壑……对啊,记得你姓丘,叫寻壑,名儿真好听。既窈窕以寻壑,亦崎岖而经丘。想必你父母是盼望你无论寻壑,抑或经丘,都要好好走下去。所以,今后莫再有上面那般的丧气念头了。对了,其实若单单是皇上的吩咐,孤大可不必与你交心,你可知,孤为何跟你要好?”

    寻壑想了会儿,无奈失笑道:“还望侯爷明示。”

    “你可知,过去为何你的戏最卖场?”

    寻壑摇头。

    侯爷抿一口酒水,款款道:“当年民间的传言,‘别的优伶,是在台上做戏;而蓬门的百灵,则乃’他就是戏,戏就是他,人戏不分,天人合一‘。咱们的首次见面,你就站在戏台上。当时正扮演《柳毅传书》,你是龙女。为了追求柳毅,你化身渔樵女子,与柳毅比邻而居,最终缔结齐眉之约,结为伉俪。孤本不爱看戏,可听了一段你的唱词,孤的魂儿愣是叫你给勾走了。……那次赎你出来,除了圣上之托,孤其实存了些私心。你本该是林间鸟,奈何却被囚在蓬门卖唱,所以,孤那时想将你赎走,再给你造一个舞台,让你尽情地唱、自在地唱。”

    可惜造化弄人,侯爷生怕鸟儿受惊,咬牙缩回已伸出去的手。

    侯爷一番告白,寻壑非但没有半点儿受宠之感,反倒觉得毛骨悚然。一来寻壑清楚,自己时候曾有心仪女子,并非天生龙阳,这也是寻壑当初拒绝侯爷赎身的原因之一,而跟沈越之前,二人约法三章,井水不犯河水,孰料两颗心双双越轨,是以诞生意外;二来,沈越此刻和自己一屏相隔,寻壑生怕沈越受激,冲过来惹出什么麻烦。

    万幸,沈越没有。

    但是回去这货会怎么反应,寻壑想不到,难免惴惴不安。

    ‘咕!’寻壑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一串。

    侯爷瞪圆了言看向寻壑,随即抱歉道:“瞧瞧我,光顾着和你话,连菜都忘了叫,来人,广府凤爪、蟹子烧卖、水晶虾饺、萝卜糕、芋头糕、牛肉拉肠、姜撞奶……这些都是你当年爱吃的,孤甚至还记得你不吃猪肉,哈哈。来人,赶紧做了给孤上菜!”

    ……

    侯爷跟寻壑一夜畅聊,直到天际泛白,侯爷才放寻壑回去。

    寻壑似乎有些兴奋,挥退接送的马车,硬是要走回行馆。清早露华浓,沈越脱下外袍给寻壑披上,二人携手默默行走。

    叮铃叮铃,从雾缭绕的街道深处传来,寻壑醉意微醺,两臂搂着沈越胳臂,贴在他耳垂边解释:“赶早市的摊贩们推车出来咯。”

    铃声靠近,云雾中现出一中年男子,天冷清寒,他却光着膀子,胸前刀疤横亘,身后板车载着杀好除毛并对半剖开的一头猪,其中一只猪肘子伸出车板,悬空晃荡着血水流尽的肉体。

    寻壑呼吸渐渐局促,眼神失控似的,和那男人浑浊的眸子对视上。

    “啊!!!”

    毫无征兆寻壑突然咆哮,沈越尚未反应过来,寻壑竟直挺挺倒下,不省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