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凭君翦采发春荣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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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越被鬼领着,下到地府,此处混沌未分,茫茫渺渺无人见。行走些时,坡度骤升,随后抵达顶峰,沈越感知自己踏上一座桥面,随即又听鬼提醒:“尊君,到了。”

    “什么?”

    鬼的尖勾指甲往下指:“就在桥下。”

    顺着鬼的指向看下去,只见云雾四下散却,桥身两侧拨云见物,沈越瞪大了眼:“这?!……”

    桥底无水,唯有满池尸身枯骨,其中,一断臂突兀树立,指甲红艳尖锐,向虚空抓握,狰狞震悚。

    “我要找的是一个人,你带我来这作什么!”沈越震怒。

    鬼眼眶内空无一物,但仍‘看’向沈越,从容解释:“人之生死,阎王簿中早已写定命数。但凡违命自尽者,将被碎尸万段,永坠阿鼻地狱。”

    “阿鲤!!!啊!!!”

    “沈爷!!”

    “滚开!我要带阿鲤回来!!”

    “沈爷,是……是我啊!?”沈越一记推搡,力道极大,饶是程隐,也滚出两尺并撞翻了桌案。万幸程隐铠甲披身,并无大碍。程隐顾不得自个儿,反应过来后就跌跌撞撞回到沈越跟前,心翼翼问:“爷?……爷?您清醒了?”

    良久,沈越视线终于聚焦于趴跪在脚边热泪涌动的这个男人,胸口剧痛分明,伴随着神思的抽回,腿脚原本的剑拔弩张也被抽走,转而软趴趴跌坐榻上。

    “我……我这是怎么了?”

    程隐稍稍放心,安抚着气喘吁吁的沈越,并解释道:“沈爷身中剧毒,昏迷三日,昨儿醒了一回,很快又睡回去,这次总算醒来了!”

    沈越思虑千回百转,生擒客舍辽大王的事如过眼云烟,利落抛却脑后,萦绕不去的,是方才那场冗长无边的梦靥。它不是黄粱大梦,除开地府寻人,其余的与现实无二,包括临走前殷姨娘欲语还休的暗示,凌吃面时寻壑吟唱的民歌……

    沈越越想越后怕,扫开大夫把脉的手,转而揪住程隐,嚷道:“快,给我准备笔墨,我要写信阻止沈鲤!”

    千里迢迢的,阻止丘公子?程隐疑窦丛生,但见沈越如临大敌,自己遂不敢怠慢。等到笔墨矮榻放在沈越面前,沈越几度提笔,最终摇头:“不行程隐,得你替我写。”

    程隐即刻跪在榻边,战战兢兢捉着笔。沈越吩咐:“我意思,你把大意写下来就好,权当遗嘱。”

    “遗嘱?”程隐目瞪口呆。

    沈越不理会,径自口述:“你就,沈爷不幸战死沙场,你提前报信是因为沈爷生前交代,骨灰一定得由沈鲤保管。等大部队抬着沈爷的衣冠返回江宁,你会私下将骨灰交给阿鲤,最重要的,叮嘱阿鲤一定节哀,只有阿鲤身边,才算沈爷的归处。”

    程隐握着笔杆呆若木鸡:“沈爷……这……”

    沈越拍拍程隐肩膀:“刚刚我梦见阿鲤自尽了,这个梦非同寻常,与现实千丝万缕。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所以我得做点什么稳住阿鲤。”

    程隐拭去眼角被吓出的泪光,然而执笔并非执刀,程隐不甚熟稔,哼哼哧哧好一会儿才写明白,沈越看过点头,又吩咐:“另外,再写一篇,秘密送给殷姨娘,要她立刻阻止阿鲤喝钟太医的药,阿鲤的病由她负责,并转告她这是我的意思。”

    程隐不明就里,但还是乖乖照办,写好后**密封,旋即出去安排人送出。

    沈越配合大夫换药,大夫退下后,一兵送汤药进来,沈越忙着奋笔疾书,头也不抬地随口吩咐:“放着吧,我等凉了再喝。”

    兵放下药碗,却没有离开。沈越不喜帐内有人,驱逐道:“杵着干嘛,出去!”

    士兵犹豫着些会儿,还是开口劝导:“沈将军,军务虽繁杂,可身体最要紧,您大病初愈,还是歇着养神吧。”

    沈越抬头,皱眉:“你谁?指使我?”可看了半晌,沈越眉头皱得更紧,“等等,你是……张壮?”

    闻言,士兵的沉稳一扫而光,转而欣喜若狂:“沈将军还记得人!!”

    沈越卸去剑拔弩张的轩昂,搁了笔笑道:“怎能忘了勇士?那日我整顿军纪,你反应敏捷,立刻拿火把灼烧断口替伤兵止血。我当时就想起你了,只不过碍于情形,没能相认。对了,大半年过去,你哥哥张大壮如何,伤都好了吧?”

    张壮眉眼耷拉,眼底有晶莹隐约,只听他嗫嚅着:“我哥他没捱到三月就……就去了。”

    “啊?怎么会?”今年的三月,距离张大壮被毒蝎蜇伤并断足已有数月之余,如果出事,按理也应该是受伤后不久啊。

    张壮强忍住抽噎,奈何嗓音颤,话含糊得不行:“我哥……我哥他不是病死的,而是活活伤心死的哇……”到此处,竟再忍不住嚎啕大哭。

    沈越不擅长安慰人,只能干巴巴拍了拍张壮肩膀,并让他坐在身侧高脚板凳上,随后沈越自言自语:“伤心?慰问礼金都是我亲手转交的啊,事后还有其他委屈?”

    张壮摇头,擦干满脸涕泪并:“不是,沈爷仁至义尽,我们全家感激,只是……”张壮几番吞咽,声音终于恢复正常,才继续解释,“沈将军当时也看到了,那毒物忒狰狞,就是没毒的,被它咬一口也会吓掉半条命。可是,我哥战场受伤的情况不知怎么的传到了村里,传来传去,竟变成了我哥被虫子叮咬,他吓得屁滚尿流自断一足。我哥就这么从英雄沦为懦夫。难听的耻笑太多了,周围邻居都这样教训孩子,‘谁谁胆子大点,别像隔壁家张大壮,虫子一叮就吓成缩头乌龟’。”

    沈越沉默,蓦然想起百官背后对寻壑的非议。

    擤掉鼻涕,张壮接着道:“我自己也有错,我低估了这些中伤对哥哥的击。其实人心受伤,比身体发肤的受伤更厉害。后者大夫能治,可前者……我哥后来整日不出门,最后那段日子,更是门窗紧闭,生怕见一点儿光。并且,哥哥总担心再有毒物蛰他,常要我抱着才敢睡一会儿。请来的大夫看过我哥,都得的是失心疯,没得治。哥哥后面清醒了几天,我们还没来得及高兴,他就留下一封遗书,而后跳井自杀了……”

    沈越忍不住,微微倾身,四肢僵硬地揽住这年轻人单薄的肩背,权当无言的安慰。半晌,张壮才松开咬紧的牙关,咆哮道:“我哥在信里,他觉得在我和嫂嫂面前丢尽了脸,他已经全无颜面,之后不想再连累我们照顾了,唔……我只有一个哥哥,只要他能好好活着,哪怕余生我都得给他端屎端尿,我也乐意啊!可他竟然走了!!!”

    张大壮仅仅因为谣言就不堪其辱选择自尽,而寻壑承受的,岂仅仅止于谣言呢?

    沈越又想起当年同时期的蓬门倌云雀,最终为恩客所弃而彻底疯了。寻壑几度遭抛弃,甚至差点被‘恩客’赶尽杀绝,可他还是挺过来了。

    然而,这三十年坎坷,岂能‘与日俱忘’?

    寻壑的伤,在身,更在心。

    沈越突然明白了梦里寻壑自尽的选择。

    作者say:Hi,我提前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