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凭君翦采发春荣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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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越致仕尾巴将露未露,成帝先一步察觉端倪。朝堂上不便爆发,成帝按捺下脾气,将人‘请’到御书房问清楚,二话不拖出去棍棒伺候。沈越故意龇牙咧嘴装可怜,可在成帝眼里,却被读出了‘此下场深合我意’的嘴脸,为免失口让黄门将这糟老头子乱棍死,行刑到一半成帝就荡袖发令要沈越赶紧滚。

    沈越捂着伤口,在沈超搀扶下屁颠屁颠回到仙眠渡。

    沈越去世的消息传来,寻壑惊伤六叶连肝肺,吓坏三毛七孔心,叫这素来脚不沾地的工作狂不得不告了病假,是故今日早朝寻壑没有参与。

    沈超识相,送兄长到沈府门口就找借口回去了。行经照壁时,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沈越回看,才发现墙角四季桂稀稀落落开了些。不知草房子前院的山花长得如何了,沈越来了精神,恰好晏如出来,沈越便叫晏如搀着自己上山。

    六月酷暑,彼岸花枝叶萎靡,一片萧条,再不似往日嗜血之状。上至山腰,夕阳无限好,却见程隐正往浴桶里倒入烧好的热水,沈越劝道:“今天正式封了官爵,以后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了,这些琐事交给下人就行。”

    程隐放下手中伙计,朝沈越行礼后越发毕恭毕敬:“没有沈爷提拔,程隐哪有今日,服侍沈爷是天经地义的事。”

    “什么,程隐封官啦?是我的错,见程隐上来,就习惯使然地叫他帮忙。”竟是寻壑款款出来。其声如环佩,沈越心弦拨动,回过头去,只见寻壑收拾一新,面貌光鲜,着鲛绡薄衣,身段隐约,软若棉花,行过处花香细生,哪还有半分清早时的颓丧委顿?

    行军日久,沈越憋得辛苦,此际血脉喷张,忙命程隐下去。

    寻壑‘哎’一声叹,只得自己持瓢,往桶里加凉水,才舀了一瓢水,就被旁人撞撒了一地:“爷。”

    “先做要紧的,这个待会来。”寻壑也不反抗,任沈越进村强盗似的将自己掳掠进房里。

    一室旖旎。原来,早在沈越回来之前,寻壑便亲自香薰鸳被,款设银灯。然而,寻壑这旷世罕见的‘用心’却叫沈越觉得莫名熟稔,不由想起去年一次相近的情况。

    那一次,衙门里轮到寻壑做东,毕竟共事一场,好歹也得互相串门。可寻壑顾及沈越,不敢将人请回家里喧闹。正当寻壑为难是否设宴在外时,沈越察觉,便做主亲自手书请帖,让寻壑尽管将人请回家里。

    事后送走众人,沈越回来,见寻壑怀抱金樽,倚坐廊柱下对月独饮。夜如泼墨,偶尔一两声虫鸣,夹杂着断续幽微的人歌,及至近前,沈越方听出来是寻壑在低声哼着曲儿。

    然而,寻壑曾一度表示,唱曲是上不得台面的活儿。而后,寻壑千般妩媚,把沈越勾上床榻,恩爱一夜。

    沈越联想到自己在密室里找到的那个记录簿,上面没有这一笔‘收入’。

    沈越恍然大悟。

    腰背被鞭伤的痛楚因理智的抽回而清晰,沈越倒吸一口凉气,让头脑稍稍冷却,推开殷勤搀扶的寻壑:“你又来了!”

    寻壑似被戳中要害,一时手足失措,跟在沈越身旁看了一会儿,又听沈越道:“一年了,你到底怎么看我俩的关系?为什么……为什么我稍稍关心你一次,你就一定得用这种方式报答!?”最后几个字,沈越回手,几乎戳着寻壑的鼻子在骂,怒极攻心,沈越一个踉跄,摔跌在地上。

    “走开!”沈越喘着粗气,拍开寻壑手掌。程隐听到动静不对,下到半山连忙跑回去,本想探个头确认安危,孰料跟沈越视线撞了个正着。

    沈越正要挣扎着起来,一见来人,便呵斥:“扶我出去!”

    程隐硬着头皮上前,背对着沈越蹲下:“我背沈爷下山吧。”

    将出门时,沈越虽然不回头,但对屋里撂下一句:“如果今后不是以诚相待,你不能保证杜绝这些花花肠子,就别来找我。”

    程隐重抬脚步,背着沈越下山。在晏如服侍下,沈越侧卧在榻上。程隐去请殷姨娘,晏如则想试着解开沈爷衣裳查看伤势。

    “下去吧,我想静静。”今早千里奔回,还不见沈越如此疲惫,而今听这语气,倒像个行将就木的老者。可沈越向来言出必行,晏如不敢违背,便心翼翼退出去。

    沈越掐分掐秒,然而,一刻钟过去了,‘罪魁祸首’竟然还不露面认错,气得沈越一个翻身,可一句‘狠心贼’还没骂出,腰间剧痛就让沈越龇牙咧嘴,不过即便折腾沈越没放过门口动静:“谁?!”

    悉悉窣窣后,探入一颗脑袋:“大伯……”

    “重阳?”沈越按下心底失望,强精神招呼,“怎么了?进来让大伯瞧瞧。”孩子乖巧上前,沈越将其抱放在腿上,殷姨娘适时跟进:“你大伯身上有伤,快下来!”

    “啊!大伯对不起!”重阳连忙跳下去。

    沈越瞧着这孩子越发像自己的眉眼,虽然淘气却有分有寸的脾性,顿时愁云减散。

    沈越挣扎着起身,在丫鬟伺候下退了朝服,仅着中衣,趿着鞋躺回榻上,撩起衣摆方便殷姨娘上药。

    “还好都是皮外伤,不过待会上药还是会疼,你做好准备。”

    沈越摸摸胸口那处被剜掉又长回新肉的伤口,无所谓道:“死不了,不要紧。”

    沈越只觉得一阵冰凉,紧接着是指腹柔软的轻按,又见重阳目不转睛盯着自己背后的伤口,沈越盖住孩子眼睛:“别看,看了做噩梦。”

    素来冷脸的殷姨娘竟‘噗哧’一笑:“你这话丘也过。不过重阳从就胆大,这些他都不怕的。”

    一听见丘寻壑的名号,沈越气不一处来,就要别开头去,重阳却突然嚷道:“丘叔!”

    沈越:“!!!”掉头看过去,顿时傻眼——寻壑面容干净但明显憔悴,原来方才光鲜样貌是上了妆的缘故。而今着一身亚麻中衣,那勾魂噬魄的香味也清理得彻底,青年背着手,恢复了平日的家常模样。

    沈越冷哼一声,别开头去。偏偏重阳好死不死,露出沈家人的招牌大白牙笑容,拍拍身侧:“丘叔坐吧,大伯最喜欢丘叔陪着,你看,丘叔一来,大伯都不喊疼了。”

    沈越:“???!!!”崽子回头收拾你。

    寻壑:“……”

    殷姨娘见情况不对,猜想两口子闹别扭,虎穴不宜久待,麻利收拾好后,就拖着一口白牙亮得大灯泡似的的沈重阳出去了。

    寻壑没敢坐在床畔,改而蹲在沈越身边,替他整理衣裳。

    兰秀深林房屋设计独到,冬暖夏凉。仲夏夜,露华浓,凉风有信,夜温沁凉,寻壑探身拉过薄被,盖在沈越腰身。

    沈越硬邦邦道:“你要没想好,就别废这劳什子功夫,我不稀罕。”

    踌躇须臾,寻壑最终咬牙,豁出去似的,然而举动却只是坐在沈越身侧,并握住他的手:“爷,你听我解释……”

    沈越太清楚寻壑的个性,只消沈越眼角眉梢一个不悦,寻壑定会乖乖认错,但却像个闷嘴葫芦,从来不给出解释,因而沈越便摸不透寻壑怪异举止背后的想法。是故,寻壑嘴里蹦出‘解释’二字,这比鬼还更能迷住沈越心窍,遂猛地回过头来:“你。”

    “沈爷什么都有,我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我觉得沈爷喜欢和我行房,我才……才拿这个回报。”到后面,寻壑语声低得几乎听不见。

    ‘总算了句人话’,沈越心想,接下来不顾伤口撕扯的疼痛,沈越翻身侧躺,拉着寻壑枕在胳膊上,才道:“那我再一次,我不要你特意准备什么当作报答。你能养好身体,咱俩多处些时日,这就已经是我梦寐以求的归处了。”

    世间千万种,浮云莫去求。斯人若霓虹,遇上方知有。

    吻了会儿寻壑光洁的额头,见他默默不语,沈越奇怪:“你觉得这种没有根底的照顾不可靠?还是……”沈越想想都觉得可怖,斟酌些时,才心试探,“从来就没有一个人会无条件地对你好?”

    寻壑摇头,嗓音清淡,无关痛痒似的:“没有,付出总是有所企图。”

    沈越知道寻壑襁褓失怙,但好歹是母亲携他逃亡的,便追问:“你母亲呢,她起码照顾了你好一阵吧?她对你的好总该是不图回报的啊?”

    寻壑想了想,还是摇头:“我娘后来顾不上我。”

    沈越错愕:“什么叫‘顾不上’?追剿的人紧跟着,她怎么放心放你一人!?”

    寻壑眉头紧皱,拧了拧眉心,似乎才能催发意识凝聚:“她改嫁了,继父照顾我咳……”寻壑突然咳疾骤犯,这一下来势汹汹,似乎连呼吸都被咳嗽给噎住,变得极为艰难,寻壑扼着喉咙撑起身子,幸亏沈越拉得及时,否则差点摔下去。

    “阿鲤?!来人!”

    等殷姨娘和引章赶到时,寻壑已经‘奄奄一息’,问诊后煎药服下,寻壑铁青脸色才恢复平日的苍白。

    殷姨娘临走时,沈越追出去,问:“你有什么刚刚不方便的,现在吧。”

    殷姨娘想了想,不答反问:“你刚刚跟丘了什么?”

    “我没对他什么,不过阿鲤提起了过去,提到他母亲改嫁,之后毛病就犯了。”

    殷姨娘点头:“医书上的精神症状,丘都是貌合神离,这病确实奇怪。不过你刚刚应该是触及了他的心结,才会引起这么剧烈的反应。俗语,解铃还须系铃人,但丘的至亲都已不在人世,要解铃,恐怕难度不,沈爷,我只能保证丘……”

    “没事,你尽力就够了。今后我也得学学医理,”钟太医那一出,真的叫沈越心有余悸,“心病也是病,也得医治。”

    殷姨娘认同:“没错,沈爷有这个意识就很好。过去我观察发现,沈爷在的时候,丘的咳嗽少一些。”

    沈越笑笑:“嗯,官场的时我都脱干净了,接下来就是全心全意照顾阿鲤,我会好好陪他。”

    殷姨娘哧笑:“沈爷真舍得。”

    “功名利禄,没了可以再挣,但人的光阴却挣不回来,孰轻孰重,我这把年纪了,不会拎不清。”

    沈越回到房内,引章适时起身,沈越顺代吩咐:“叫厨子熬一碗肉末参汤……”

    “我不喝!我不吃猪肉!”寻壑竟然跳下床榻阻止。

    沈越清楚寻壑这点脾气,便温声安慰:“放心,熬汤的是母鸡,你能喝的。”

    寻壑闻言,缓缓卸下防备,在沈越搀扶下坐回床上。

    回想方才谈话,沈越本算再度安慰寻壑自信一些,可转念一想,倘若真如寻壑的,从来就没有人给过他无条件的关爱,这样成长起来的人,叫他何来自信自己值得人爱?

    甚至,寻壑嘴里所谓的‘沈爷什么都有’,这个‘有’,除了出身沈府自带的权势财富外,更有沈家上下对自己毫无保留的照顾。

    ……

    “爷,”

    怀里,寻壑突然一声唤,将沈越拉回现实:“嗯?怎么啦?”

    “爷,过几天我回衙门吧,你既然平安无事,那我就没有后顾……”

    “回去做什么,瞧瞧你身子骨,你是算自个儿杵着拐杖去,还是我找程隐抬着你去?”见寻壑失落难掩,沈越喟叹,耐心开导,“下午回来路上,沈超告诉我,而今参你的折子堆起来都能碰到天花板了。所谓树大招风,你越是卖力,越是出类拔萃,挑刺的人就越多。句难听的,你现在是‘有用’,成帝才捧着你护着你,等到有一天,假设啊,来了一个比你更‘有用’的人,你想想,成帝还会护着你吗?”

    寻壑不语,但几番吞咽,沈越便知他动摇了,于是趁热铁,继续游:“成帝给你封了个‘蕴礼侯’的名头,一辈子享受皇粮奉养,你还愁什么,非要出去给人当箭靶子?再,我觉得你和别人不同,世人流连官场,多是汲汲于富贵,而你,我感觉更像是迫不得已的选择。”寻壑身躯明显一记震悚。沈越暗喜,知道自己中了。

    “人的出路除了出将入相就没有其他?这一两个月你先歇着吧,顺代捋一捋你这三十年,有没有什么过去迫不及待想要完成的事。”

    到此处,寻壑直愣愣看向沈越。

    沈越忍俊不禁,捏捏寻壑面颊,可惜脸颊没肉,只拎起一层皮囊:“就像我,我追名逐利四十载,直到和你一起过日子,才发现前面的营生都是浮云。人生苦短,你我都已功成名就,何不让余生过得快活一点?我快活的源头是你,但我不会强人所难,强迫你将我也摆放在如此位置,但我要你一定一定快乐,人只有快乐了,才会觉得人生值得。”

    寻壑脸色苍白,但眸中星光点点,良久,寻壑从袖中取出一朵干花,那正是他进来时藏在身后的那朵。寻壑心翼翼托着这物,凑到沈越面前:“得亏沈爷照顾,张伯那儿奄奄一息的山花,回来后就枝繁叶茂,上个月还开了一朵,我存了下来,想着给你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