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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学校里连燕也没法儿好好学习,老师在讲课,庞年在和他聊天,他们都快乐高兴,甚至约好了晚上的夜宵是校门口巷子里的关东煮,多加辣和醋,连燕觉得他们的快乐与自己无关,是灰白色的快乐。

    晚上一下课,连燕就又赶去了医院。

    情况还是没有好转,一切似乎还在走下坡路,但连燕坚信沈平格给他的“没事儿”,摇摇欲坠地把心心放在那块“没事儿”的生锈托盘上。

    沈平格签完了病危通知书,没有吃饭,只是坐在那儿,什么话也不,沈逸明出车祸的事情还没朝外,但很多人来看过了,沈平格孤零零坐在那儿,淋在银白色的灯光下,好像要融进去了,看到连燕,才难得地笑了笑,朝他伸出手,他们若无旁人般坐在一起。

    “好好听课了吗?”沈平格问他,声音有些哑。

    连燕点头,捏他的手指,很冷,于是把他的手背贴在脸颊那儿取暖,一双黑漆的眼睛直直看着他。哑巴也没有关系,言语可以衰败下来,总归眼睛能看到就好,沈平格眼神动了动,和他轻声:“我好累啊。”

    连燕垂眼攥住他的手,又搂住他的脖颈,让沈平格靠在自己身上,听着他。

    “我昨晚三点知道的,坐飞机来,飞机上没睡着,我特别困,但现在也睡不着,不知道怎么回事儿,”沈平格声音不大,在耳边听得很清晰,带着深深的倦意,“他怎么就能不系安全带呢?”

    连燕偏头看到了他的耳朵尖,又看向ICU的病房,沈平格只是搂着他,好像把他当成茫茫虚空里唯一的支撑一样。

    “有事情再叫我,”沈平格闭上眼,声音要低得听不见了,“让我抱着你睡会儿……”

    是真的累了,很快睡着了,呼吸绵长,浓长的睫毛投下阴影来,连燕心翼翼让他躺下,头枕着自己的腿,一抬眼便对上李目瞪口呆的神情,窥看被察觉,又尴尬地笑笑:“兄弟俩感情好啊。”

    连燕比了食指在唇前,李噤口,他垂下眼,手指穿过发间,慢慢抚摸沈平格的头发,他只是想让沈平格睡个好觉,其他什么也都不想了。

    签了病危通知书,那应该就是很严重了。连燕想起那个鸡汤话,明天和意外,不知道哪个先来。看来鸡汤也是正确的。连燕心不在焉地碰沈平格的睫毛,嘴唇,突然想——沈逸明死了怎么办?

    连燕被那个可能性吓到了,慌里慌张地想要去除那个想法,呆呆靠着椅背,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糊。开始想起沈逸明对他多好,沈逸明把他从肮脏的家里救出来了,给他吃牛排,还带他去剪头发。他却还不听沈逸明的话,沈逸明甚至还求过他!求他和沈平格分开,他脑子冒出好多想法,疯狂的,伤心的。

    甚至想,如果沈逸明没事儿,让他和沈平格分开,那他会答应……连燕仅仅是想了想,就开始又难受,甚至呼吸不过来。

    沈平格没睡太长时间,醒了后,连燕又固执地拉他去吃饭,沈平格犟不过他,只得跟着去了,时间有些晚了,也就一家板面还开着,连燕在对沈平格这方面倒是格外肯花钱,一碗板面加了一个鸡腿和鸭腿,要加鸡蛋的时候被沈平格拦下了。

    “吃不下了,”沈平格有些无奈,“这些够了。”

    等他们吃完饭,才到了ICU探看的时间,要穿上特定的无菌服,浑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时间只有死板的五分钟,连燕第一次踏进那个白色的监狱里,闻不到里面的气味,沈逸明躺在白色的床上,仪器在“滴滴”地响,眼睛半睁着,连燕看到了他脸上的伤口,莫名想哭。

    他:“平格……”

    沈平格的声音透过面罩传出来,含糊又不清晰,他俯**子,:“我们都在陪着你,你好好休息。”

    沈逸明摇头的弧度很轻,几乎看不见,连燕想去摸他的手,却不敢,怕伤到沈逸明。

    “下次……肯定不喝酒了,也系安全带,”沈逸明声音沙哑,虚渺,好像下一秒就要……断气,“可疼死我了……”

    “你好好养病,我等你出来,我明明给李过,让他看着点你喝酒,你怎么还喝这么多,”沈平格,顿了顿,“你好了的话,就让你再喝一次。”

    “你要活下来。”

    这是对他最高的要求了,沈平格只是,让他活下来。

    “还剩两分钟。”医生提示。

    “遗嘱在公司的保险箱里,密码是你的生日数加起来……加起来,和名字缩写,”沈逸明又闭上眼,呼吸罩上水雾浓厚起来,又,“记得看……”

    “我不会看,你自己拿出来给我,”沈平格直起身子,看着他的眼睛,“除了你亲手给我,不然我不会承认这个遗嘱。”

    时间到了,沈平格走了出去,走得很快,好像在逃离什么,连燕还没有来得及同沈逸明话,只是遥遥回头对视一眼,银白色的门又将他们隔离开。无菌服脱掉,摆在一边了,连燕一抬头,看到了沈平格通红的眼眶,他:“你先不要过来。”

    连燕的脚步止在原地,看着沈平格走进了楼梯间,关上了门。

    那里曾经是他躲藏的圣地,是他叛逃酒精和死亡的圣地,沈平格也进去了,他会做什么呢?连燕听他的话,不过去,只是背对着墙站着,侧目看探视屏幕,沈逸明在里面闭上了眼,那一条伤口从下巴蔓延,剩下的部分被被子遮挡住,但神情像在睡觉。

    一切没那么糟糕吧。连燕觉得自己的生活已经是一团糟了,都物极必反,那糟糕那么多次了,该迎来白昼了,他强迫自己保持着一种乐观的态度,防止自己崩溃掉。

    沈平格比他累多了,连燕在学校上课,他在医院外面的走廊里拿着笔记本电脑写作业,电话,接电话,和同组的人讨论作业的事情,连燕在外面的银白椅子上坐得屁股疼,还帮忙给沈平格按摩太阳穴,沈平格朝他笑,连燕确定这是真切的笑。

    只是吃饭习惯实在是不健康,沈平格时常忘记吃饭,第四天的时候甚至把早饭和午饭都忘记了,要不是听着肚子响声,连燕或许信了他“好好吃饭”的谎话,让他去吃饭,答应他自己在这儿看着,不会出事儿。

    “那我去吃饭,半时就回来,”沈平格站起身,揉揉他的头发,“你好好写作业。”

    连燕乖乖地点头,目送他离开。

    几乎是离开了没两分钟,连燕听到了ICU传来的警报声,他茫然地看过去,只看到一堆医生跑进去,警报声刺耳,几乎要让他听不见其他的声音。

    如果——他再次想到了如果,如果他知道在沈平格离开两分钟后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他不会让沈平格离开,也不至于呆呆坐在椅子上,迷茫又无措地看着他们将沈逸明再次推进抢救室,红灯亮起来,还是那冷冰冰三个字,“抢救中”,每个字好像都在朝下哗啦淌血。

    最后一名医生进去的时候,:“肺部腹部大出血,请你们做好准备。”

    什么意思?连燕还没来得及理解,门就关上了,他手脚僵硬,又着急想起沈平格电话,可手机铃声在身后的椅子上响起,沈平格忘记带手机,放在他身边了,手机铃声居然和连燕的相同,都是张国荣的《红》。

    “那份热度从来未退

    你是 最绝色的伤口 或许

    红 像年华盛放的气焰

    红 像斜阳渐远的纪念

    是你与我纷飞的那副笑脸

    如你与我掌心的生命伏线

    也像红尘泛过一样 明艳”

    “我去找平格,”李语速很快,“你在这儿等着,我们很快回来。”

    怎么就扔他一个人在这里,留他在这里面对红色,连燕浑噩地点头,整个人怕得要死。他是浸满了汽油的棉球,这场火焰要不要落到他头上,全由沈逸明决定。

    这场手术没持续太长时间,只是十来分钟就结束了,连燕看着他们走出来,没把沈逸明推出来,张了张嘴,看到医生摘下口罩,摇摇头。

    脑袋里“轰”地一声,连燕浑身发软。

    “我们尽力了,但是还是没救回来,”医生看到连燕掉下眼泪来,眼睛红得厉害,浑身发抖,几乎不忍心继续下去,“进去和他再话吧。”

    这种电视剧里才该有的情节,怎么能上演在现实中?医生不行了,亲属嚎啕大哭,而躺在床上的人一滴眼泪都没有,着遗言,戏剧又悲情。况且只有他一个人,他来干什么?连燕慢慢走过去,手术台上都是血,密密麻麻的血,他看到了沈逸明的眼睛,瞳孔已经开始散了。

    连燕的眼泪掉到他脸上,沈逸明声音虚弱:“平格吗……”

    他攥住沈逸明伸过来的手,哽咽着不出一个音节,沈逸明认出他了,在笑:“燕啊……平格呢,是不想来见我吗……”

    连燕拼命地摇头,泪眼朦胧地看门外,盼着沈平格快点回来,埋怨李怎么还没找到沈平格,又听着沈逸明。

    “我想再见平格一面……”

    马上了!马上了!沈平格马上就回来了!连燕“啊啊”地叫,再次看向门口,还是没来!他想给沈逸明手心里写字,但颤颤巍巍,连个字都写不好!

    “你帮我给平格,一直以来,是我不好……我不是好爸爸,”他缓缓拍了拍连燕的手,“我也不是个好叔叔……别哭了啊……”

    连燕哭个不停,心脏抽疼,他好想躲起来,他不想面对这一切,但还是要听着,听着沈逸明:“你们……都照顾好自己……”声音逐渐了,像是没力气了。

    沈逸明的脸和以前一样,只是眼底堆积着乌青,眼睛浑浊,可表达的感情是清明的,连燕忽然想起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也是在冬天,沈逸明朝他伸出了手,:“叔叔请你吃面,走不走?”

    那团火焰终于肯点燃汽油浸满的棉球,烧起来,火光凛冽,沈逸明完那句话,似乎还想再些什么,却最后只了“你们”,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却闭上了眼睛,手从他的手心里掉下来了,搭在了一边。

    与此同时,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连燕知道是沈平格回来了,但他没力气了,一下子跪倒在地上,脑中鸣响,崩溃下来,眼泪却不再流,只是呼吸剧烈,在昏迷之前,一切都远离他们了,酒精气味,血的味道,睡着沈逸明的床,滴滴的仪器。

    ·

    在一个冬天,一个还没下雪的冬天,十一月五日,一个普通平凡的男人不再呼吸。

    死亡前身边没有亲人,只有一个非亲非故的高中生,哭泣留给他,而他永久远离死亡。

    作者有话:

    呃,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