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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到达的时候是阴天,并没有漂亮的霞光,黑夜来得很早。连燕开始觉得无措,因为他并不知道自己应该呆在哪里,如果要分类,他是寄生类的动物,他需要有确切的住所。

    学校的宿舍不会多一个床位,街边的酒店又太贵,连燕想,如果沈平格把他丢在路边,他也不会哭,他会自己坐火车回去。

    但沈平格带他去了医院,他刚从一家医院里出来,转头义无反顾进了另一家医院。手腕的伤口没那么疼了,连燕甚至在上面画画,用圆珠笔画了三片黑色的叶子。

    人们都乐衷于来医院?这里一直在哭叫,地上地铺的人们眼底乌青,连燕不知道他们在等什么,只是习惯性地躲在沈平格的身后,猜测沈平格得了什么病。

    他们不需要等待,应该是有提前预约,等待电梯的时候,沈平格侧头问他,“介意我拉着你的手吗?”补充,“不会弄疼你。”

    连燕还穿着长袖,在热夏里只有他肯穿长袖,袖管下的手瘦而苍白,他迟疑了下,把右手递给他。沈平格攥住他四指的前端,绅士而又克制,只是怕他走失。

    直到到了那扇门前,沈平格松开他的手,轻轻朝前推他,连燕才反应过来是他生了病。

    “你去那个房间里,听医生的话。”

    病人的身份突然按在他的头顶,连燕对此本能地不安起来,摇了摇头,比划:我没有生病,我不去。

    “十分钟就好,你听话,”沈平格揉了揉他的头发,“等你出来,给你一个惊喜,好不好?”

    连燕比划手语:那你会在外面等着吗?

    “会,”沈平格顿了顿,温声,“我不会离开。”

    门在没开之前总是会给人无限的想象空间,连燕幻想里面或许会是片沙漠,或者藏匿着妖魔鬼怪。但里面只是坐着个穿白大褂的医生,旁边放着一台电脑。他坐在医生的面前,戴上沉重的仪器,那个仪器像是八爪鱼,张牙舞爪的,贴着耳朵凉凉的,还在滴滴的响,如同科幻里的那样。

    仪器发出冰冷的声音:“请用’绿’组三个词汇。”

    像是学时简单的造词,连燕由“绿”想到了潮湿的青苔,那种埋在河泥里的石头上生长的苔,还有从草丛里钻出的青蛇,吐着鲜红的信子,不知道会不会主动攻击人类,用它淌着毒液的尖牙。

    医生的镜片折射出电脑屏幕的光线,是绿色的线条,奇异地随着他的思绪在波动。

    连燕仍不觉得自己生病了,但他还是忍耐下想要离开的冲动,听着仪器毫无感情的问题,仪器也想要了解他吗?可仪器并没有问他最近是不是快乐,也没有问他是不是想哭。

    佩戴完冰凉的仪器,一切却还没有结束,他又去狭的房间里做题,做眼动测试,去做大脑CT图,做常规心电图,做各种繁复冗杂的测试,连燕甚至想他是得了什么绝症吗?诊断结果出来的间隙,他去碰沈平格的胳膊,犹豫着比划:是很严重的病吗?

    “不是,”沈平格回答得很快,“是很快就能治好的病。”

    连燕比划:如果很严重,别花很多钱给我治疗了。

    沈平格沉默许久,:“为什么?”

    那种感觉无法形容,像是高烧,但没有额头滚烫的温度,只是舌尖发麻,对一切都缺乏感觉,好像失去了和外界交互的能力。连燕对此无法回答,只是低下头,晃着脚。

    大概晚上十点半,诊断结果出来了,连燕很想听,但沈平格给他戴上了无线耳机,音乐声淹没了他。沈平格似乎总是如此,以前他和杨志架的时候,他也是给他戴上了耳机,不让他听声音。现在更过分,不让他听自己的病。

    他撑着下巴,点了两下右耳机,切歌的片刻安静里,他听到医生:“中度抑郁和轻度双相情感障碍。”

    耳机摘下来,藏在手心里,连燕静静地看着他们。

    “按照你的话,他压力过大的时间持续了接近一年,加上他本身心理承受能力不高,所以才会有之前的自杀行为。”医生翻了翻文件夹里的检测单,“我们建议是住院治疗。”

    “可以选择回家治疗吗?”沈平格问。

    “可以,这个我们不做干涉,但是他现在对情绪的感知会很薄弱,对外界的反应会比以往要迟钝,也无法积极回应情感,或许会伴有后续自杀行为。确定要回家治疗?”

    “在医院的话,这里的病人太多,他怕生,可能会很害怕,”沈平格垂眼,得很慢,在斟酌每个字,“而且……我想陪着他。”

    “那也可以,”医生坐直了身子,双手扣住,“但有件事你需要知道,服用治疗抑郁症的初期药物里有舍曲林,舍曲林可能会让患者产生强烈的自杀欲望,在这段时间里,他身边不能离开人。”

    连燕重新戴上了耳机,音乐又自动开始播放,这次放的是女人的念白,缠绵又柔和地念着粤语,他在话的声音里仍能听见沈平格的话语。

    “他也有可能采取各种手段措施去自杀,也就是他的话都不能信,”医生有些无奈地笑笑,“你知道,要是一个人执意想去寻死,他什么话都能得出来。大概持续两周的时间。这样也要回家治疗吗?”

    连燕讨厌起这个医生来,觉得他在污蔑自己是个撒谎精。纵然他不高尚,却也没有对沈平格撒过谎,可他口不能言,只能冷淡地扫了一眼医生,继续听他的歌。

    “嗯。毕竟我还在暑假,有的是时间。”沈平格又偏头看向连燕,言语自以为被耳机里的音乐遮蔽,连燕却在寂静里清晰听到他的话语,沈平格。

    “我不会再丢下他了。”

    ·

    凌十二点钟,温度二十度,街道橱窗熄了灯,明黄色的灯光和黯淡的梧桐绿叶糅合在一起,沈平格一路都是沉默的,只是车速一如既往得慢,连燕靠着车窗玻璃睡着了,车停下的时候才醒过来。

    “到了,”沈平格倾身过来解开安全带,笑着看他,“要去看看我们的家吗?”

    我们的家。

    这是沈平格给他的惊喜。

    这个词汇对于连燕来是完全新奇的,他甚至不知道沈平格在北京有房子,或者是沈逸明遗留下来的房产。沈平格依旧牵着他的手,按下了十四楼的电梯按钮。

    “买的是十四楼的房子,因为采光很好,有落地窗,还有一个很大的阳台,里面养了植物,”沈平格低头看他,声音温柔,“会喜欢落地窗吗?我在想要不要买一只狗,你可以在家照顾狗。”

    连燕摇摇头,抬头看LED屏上的数字,眼神平静。

    各种测试和身体检查弄得连燕身体困倦,他只想睡一觉,对于这个新房子,那点新奇也只是燃烧了片刻,吹灭的灰烬都无处可寻。开了门,连燕第一眼看到了巨大的落地窗,没有月亮。

    他:哥哥,我好困。

    “那就睡觉吧,不过得先换药,”沈平格去拆他左手腕的绷带,看到了上面的叶子,动作顿了顿,又继续慢慢拆,这次没有人替他捂住眼睛,连燕看到了狰狞的伤口,有些结痂了,但还是有些血水。胳膊上的圆形伤疤也露了出来。

    真的很丑,连燕咬了咬嘴唇,想抽回胳膊,央求地看他,沈平格却不让他动弹,指腹摩挲过那些早已痊愈的圆形伤口,轻声:“当时很疼吗?”

    连燕摇头。

    “我一直很想问你,我……以为你离开我,至少自由得多,不会那么痛苦,也不会一直哭,”沈平格喉结动了动,声音沙哑,“你就把自己弄成这幅样子。”

    连燕迟疑了下,伸手去碰沈平格的脸颊,用口型“真的不疼”。

    这个要怎么给出回应?因为很想你,想你的话很痛苦,用烟头烫自己可以缓解痛苦。可连燕不想话,也不想解释这些东西。他像是站在半空中,抽离出肉/体,疏离地看着沈平格的情绪。

    药末洒在伤口上,连燕眉毛都没皱,安静地看着他剪好干净的白色绷带,一层层心缠好。袖子该放下来了,连燕刚想收回手,沈平格却忽然俯**子,亲了亲他的伤疤,那一刻连燕确切感受到了情绪的波动,引起了身体的强烈战栗,他睁大眼睛,柔软的触感让他觉得是在梦里——梦里柔软的雨云。

    伤疤此刻成了枷锁,牢牢把他们拴紧,捆绑在一起,甚至传来湿润的触感,连燕不确定沈平格是不是掉眼泪了,也缺乏勇气去探寻,只是怔怔地看着他,似乎看到玫瑰刺破土生长,他不想刺疼沈平格,于是尝试去抱着他,乖巧而温软。

    ·

    这个家里有他生活的所有必需品,包括睡衣和蓝色的人字拖,沈平格给他煮了面,连燕只吃了一半不到,剩下只能让沈平格吃掉。

    药片在药盒里发出声响,连燕就着温水吃药——药盒上写着舍曲林,疏肝解郁胶囊、米氮平片。沈平格看着他吃下药,连燕还张开嘴给他检查,难得笑起来,露出两点梨涡。

    他们洗澡也是一起的,连燕举着左手,避免水沾到上面,潮湿发热的水蒸气让连燕想到了仪器问他的问题。“想到热带雨林,你会有什么印象?”连燕在纸上写,殉情。

    在水蒸气里窒息,是种很浪漫的死法,历史书中死在浴缸里的英雄,胸口插着一把刀子,金色而忧郁地任由血液流淌进浴缸,是情妇让他死亡。

    药里的安眠成分发挥作用,连燕洗澡的时候就睡着了,他太困了,皮肤蒸得粉红,伤口似乎也冲得褪色,像春日果园里的奶莓。他也没有做任何梦,但在坠入梦之前,他感受到了亲吻,很轻地降落在他的脸颊和耳朵尖。

    或许是真实,或许是错觉,但连燕没有多想,甚至懒于睁开眼睛看一看,很快睡过去了。

    作者有话:

    他们的问题都会慢慢解决,不用急啦,现在不适合重圆。这章还是挺甜的…OVO

    这章咨询的是我一个曾经患过重度抑郁和双相的朋友,希望没有出现什么专业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