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何谈原谅~
萧子安从齐贵妃那里取了丹药, 急匆匆地骑马往长公主府赶,守宫门的侍卫见他神色慌张, 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自然不敢多加阻挠。
外头冰天雪地,护城河的水早就冻得结结实实, 夜色一压,大街上空荡荡的。寒风吹得他面颊生疼,仿佛一柄钢刀,一点点地磨着他的血肉。
拽着马缰绳的手冻得通红, 衣摆也猎猎作响, 唯有心尖还热着,一心只想救赵泠。
待他好不容易赶至长公主府时,翻身下马险些摔了一跤, 根本顾不得旁的, 抬腿大步流星地往里冲, 一脚才踏上台阶,刚要大喊一声:“泠泠,我回来了!”
全数的声音一瞬间卡在了喉咙底,屋里灯火通明,隐隐可见许温半抱着赵泠坐在床上, 正捧着碗, 一勺勺吹温了往她唇边送,赵泠脸色很白,透着几分大病初愈的病色, 可唇角一直挂着浅浅笑容,阿瑶就靠在床头站着,怀里抱只猫儿。
安静又美好,如果他此时此刻强行介入,仿佛就是个不受欢迎的存在。萧子安浑身颤抖,也不知是在外头冻的,还是什么,总觉得一瞬间失去了生命中极宝贵的东西。
他那么艰难万状地去求齐贵妃,十万火急地从宫里带回来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甚至在母妃面前发了毒|咒,可到头来,什么也没得到。
他不知道该埋怨赵元嘉的冷血无情,凉薄寡恩,还是该恨自己抢占先机,可却始终走不到她的心里。萧子安无比痛恨自己的出生,更加痛恨自己有个棒鸳鸯的母亲。
原来这便是爱而不得的滋味,他年幼时养在齐贵妃膝下,皇帝怕他以后养成了和齐贵妃一样尖酸刻薄的脾性,再大一点就让他入了文渊殿,同其他皇室子弟一道读书。
因为齐贵妃嚣张跋扈惯了,哪家的孩子都看不上,以至于萧子安从到大都没什么朋友,就连沈家的表哥也不甚喜欢他,唯有赵泠愿意同他话。
尤记得初见时,赵元嘉跟着晋阳长公主入宫拜见太后娘娘,因为顽皮,偷偷溜进后花园玩,恰好撞见太子为难于他。
时候的赵泠可是所有人的掌心宝,太子自然不敢多什么,领着一群跟班便走。彼时她满脸好奇地问他:“你是哪家的哥哥,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我乃当今皇上第九子,萧子安,齐贵妃是我的生母,宁国公是我舅舅。”
“哦,原来你就是九表哥啊!”年幼的赵泠笑眯眯地伸手拉他起来,拍了拍他衣衫上的碎叶,“我听人,齐贵妃性格霸道,不好与人相处的,我母妃也了,让我不要去招惹。但我见你生得好看,让人看了心里高兴,我喜欢你!”
年幼的赵泠诚然喜欢以貌取人,仅仅这一句话,便引了萧子安春心萌动,时隔多年,他也记不得当初太子推他那一下,摔得疼不疼,也不记得太傅早上教过了什么,只记得那是个阳光灿烂的午后,有个穿红裙子的丫头,笑眯眯地告诉他:“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
他长这么大,母妃事事对他高要求,让他不能输给任何人,又不得皇帝疼爱,身边连个朋友都没有。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喜欢他。
萧子安从未与人起这段过往,即便谈起赵泠,也只有“青梅竹马,两无猜”八个字总结,最后暗补一句“我很喜欢她”。
他至今为止都不明白,当初赵泠明明最先喜欢的人是自己,她千方百计求了赵家兄妹,从京城千里迢迢地赶去颍州,就是想看他一眼。
可怎么就成了谢明仪和她的初遇,她又怎么可以对自己以外的男人动心?又怎么可以把自己彻底放下了。
自己曾经为了她,顶着多方压力,努力挣扎,结果惨遭贬黜,在西境的那一年中,他每个夜晚都是念着赵泠入眠。
萧子安五指攥拳,生生将瓷瓶捏碎,碎片扎在手心里,鲜血汩汩地往外流,他也不觉得痛。他不明白,感情这事为何这般令人肝肠寸断,明明是他先认识赵泠,可到了最后,两个还是没走到一起。
他精神恍惚,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皇宫的,齐贵妃见他如此失魂落魄,当即便像是明白什么了,一把环住他,温声安抚道:“子安莫怕,待你以后继承大统,天底下何样的姑娘求不得?赵元嘉即便生得再美,终究有年老色衰的一天!你若成了皇帝,后宫佳丽三千,就凭赵元嘉的心性,她岂能容忍你在别处儿过夜?”
萧子安将手臂抽了回来,缓缓坐在台阶上,手上的血迹未干,衣袖早就湿了一大截,他既像是对齐贵妃的,又像是对自己的,低声喃喃道:“管他弱水三千,我只宠她一人,但她不愿。”
“子安,你这回总算看清楚赵元嘉的真面目了,她根本不值得你为她如此。”齐贵妃暗暗叹了口气,又面露阴狠地冷笑,“我儿得不到的东西,旁人也别想得到!她不是不想嫁你么,那好,我就让她一辈子都嫁不出去,常伴青灯古佛孤独一生!”
萧子安神色木讷,仿佛没听见一般,过了很久,他才双手掩面,捧着满脸绝望:“母妃,您放心罢,您的儿子今生今世再也娶不到他心爱的姑娘了。”
萧家第九子,才至弱冠心已死。
他终究是同赵泠有始无终。
齐贵妃嚣张跋扈了一辈子,好不容易才将皇后娘娘斗了下去,如今放眼朝堂,就属萧子安才能出众。她心里恨极了赵泠,怨她这般凉薄寡情,几次三番地玩弄萧子安的感情。
遂想方设法不让赵泠好过。至太后娘娘死后,皇帝似乎也一夜间苍老起来,早上喝了齐贵妃送来的茯苓鸡汤,的确提了些精神,甚至还熬夜看了奏折。
可时间一长,不仅精神气没了,人还一日比一日苍老起来,齐贵妃便从旁提议,是有一古法,可以生取鹿血,再配了烈酒烧滚,趁热喝下,有提神醒脑,靠衰老之裨益。
皇帝原是不肯听信,后找来太医一问,此法的确功效甚好,还没有太大的弊端,遂允了,让齐贵妃每日替他弄些过来。
刚开始饮用,的确效果明显,晚上甚至还连召了两个嫔妃宠幸,就连上早朝时,也神采奕奕,一扫前一阵子的萎靡不振。
后来,皇帝就离不开鹿血酒以及齐贵妃了,每晚都同她大被同眠,耳鬓厮磨,似乎要将此前冷落她的数载,一次性偿还回来。
如今太子便贬至封地,眼看着同皇位无缘,可日后无论谁当了皇上,皇后娘娘始终都是生母皇太后,一辈子都要压齐贵妃一头。
皇后早上去御前求见皇上,被拒之门外,心疑是齐贵妃在皇上面前吹了枕头风,憋着股气刚要回宫,路过玉华殿时,就听两个宫女窃窃私语道:“这鹿血酒喝不得,我家乡有个县令老爷,就是因为爱喝鹿血酒,最后七窍流血,暴毙身亡了!”
“真的假的?你可别乱,当心掉脑袋!”
“我没乱!咱们皇上天天喝鹿血酒,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皇上就是表面精神好些,里子还不知道坏成什么程度了!也就齐贵妃现在仗着九王殿下正值圣宠,换了以前太子在,她怎么敢在皇后娘娘面前放肆!”
皇后娘娘顿足偷听片刻,越听越觉得此事不对,一回到寝宫,立马让人将太医唤了过来,那太医不敢隐瞒,如实一一道来。
只鹿血酒偶尔可饮,可不能多饮,尤其切忌酒后滥行那种事,若长远下去,身子必然要被掏空。
皇后娘娘如今在宫中孤立无援,思来想去也没有办法,索性避人耳目,连夜出宫赶至长公主府。
赵泠未曾想到皇后会此时过来,微微一愣便要起身,皇后忙走至床边,一拉她的手,痛道:“元嘉,好孩子,看在本宫从前同你母妃有交情的份上,这回你一定要帮本宫啊,元嘉!”
“皇后娘娘,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您先别着急,慢慢。”赵泠一面宽慰她,一面出声唤阿瑶。
阿瑶点头,赶紧将门窗关好,皇后娘娘如实相告,末了,才擦了擦眼泪道:“元嘉,本宫知道你心里委屈,但本宫从未起过半分害你的心思,即便太子便废,本宫也当他是咎由自取。现如今后宫皆由齐贵妃的算,我儿又远在封地,无诏不得回返,纪王府一向拥护你,你又是武陵侯府嫡出的姑娘,还是长公主膝下唯一的女儿,只要你肯出面,本宫就不信齐贵妃还能治你的罪不成!”
现如今齐贵妃掌控后宫,萧子安一朝得势,母家宁国公府上下,除了沈公爷外,皆是拥护萧子安。纪王府虽不参与党争,可涉及江山社稷,想来也不会坐视不理。至于武陵侯府一直就是墙头草,无论站哪儿都不足为患。
如今看来,皇后娘娘倒是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到了赵泠的身上,未经赵泠的允许,给她扣了天大一顶帽子,仿佛她不出手相助,就不配为当朝郡主。再往大了,若是齐贵妃有谋逆之心,霍乱朝堂,赵泠坐视不理就是罪加一等。
赵泠眸色渐渐沉了下来,不动声色地将手臂抽了回来,缓缓道:“我爹娘去世多年,偌大的长公主府全靠我一人苦苦支撑,从前有太后娘娘偏宠,我都不敢肆无忌惮地任性妄为,更何况现如今无人做我的后盾。我也只是个普普通通的郡主。”
皇后娘娘面露难色:“元嘉,本宫知道你是最懂事的,但凡本宫有法子,都不会出宫寻你。本宫也知道你心里委屈,可你到底是一国郡主,难道你要眼睁睁地看着齐贵妃将宫里搅得天翻地覆?皇上还是你的亲舅舅,你怎么忍心看他被人蒙骗啊!太后娘娘若是泉下有知,不知该有多难过!”
“依皇后娘娘之见,临到了了,还让我出面得罪齐贵妃?”赵泠毫不客气地回呛道:“现如今人人皆知,九王殿下日后必能继承大统,齐贵妃如日中天,背后又有宁国公府撑腰。我若此时站出来,且不得罪齐贵妃,实则是得罪了未来新皇!白了,无论以后谁当皇帝,长公主府永远是长公主府,我的封号乃皇帝亲定,又有太后娘娘的懿旨在,何人敢废?我放着康庄大道不走,何必蹚这浑水自讨没趣儿?”
顿了顿,她又道:“再者,我不是什么善男信女,更不是什么圣人,心胸没有那般开阔,对于几次三番置我于死地的人,何谈原谅?我未趁机痛落水狗,更未迁怒皇后娘娘和世子,便是我作出的最大让步!而且还是看在我母亲是长公主的份上!我从来都没有原谅过你们,我不过是在维护我母亲的声誉!”
皇后娘娘冷汗潸潸,忍不住往后倒退一步,她从未想过一向温和有礼,知礼明义的元嘉郡主,居然也有如此疾言厉色的一面,更未曾想过,赵泠也会咄咄逼人!
一时间脸上火辣辣的烧着,竟然连半句反驳的话都不出口,哪有害人的人,用这般高姿态去强求被害人的原谅。
谁也不是赵泠,谁也没经历过她曾受的苦难。那种沉在水底,被四面八方涌上来的冰冷刺骨的湖水包围,积水呛着她的肺部,堵住她的口鼻,让她呼不了救,求生无门的滋味,若非亲身体验,无法言。
赵泠并非那等冷血无情之人,她从始至终都在用自己的方式,保护着身边的人,以一己之力支撑着长公主府。面对外界再多的流言蜚语,也能面不改色地挺起胸膛!
这就是她作为长公主的女儿,堂堂一位郡主的尊严,任何人都不能侵|犯!
很久之后,她才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轻声道:“这事我知晓了,皇后娘娘请回罢。”
皇后娘娘抹着眼泪道:“那郡主的意思是,就这么任由齐贵妃母子胡作非为?郡主莫忘了,齐贵妃早就视郡主为眼中钉,肉中刺,谁能保证她不会对郡主动手?郡主可要三思啊!”
“天子脚下,皇权重地,谋朝篡位者,犯上作乱者,祸乱宫闱者,必死无疑!”她的声音很轻,可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我先是一国郡主,后是我母亲的孩子。”
皇后娘娘久久不能回神,呆愣愣地望着赵泠,很久之后,才低声道:“看来本宫真是年纪大了,如今居然比不上一个孩子的心胸,若此事结束,本宫再不问俗事,一生常伴青灯古佛,祈求国运昌盛,郡主千岁。”
短短几日,皇帝就病倒了,连早朝都不曾去,齐贵妃命人将皇后娘娘软禁起来,不许任何人探望,一面把持着朝政,一面暗地里同宁国公府私信来往频繁,意图将朝中不肯归顺者,一并除之而后快。
沈公爷一向不主张宁国公府参与党争,深知其中的厉害,一着不慎便粉身碎骨,遗臭万年。暗地里阻截了宫里传来的信件,销毁罪状,知晓齐贵妃现如今癫狂一般,劝无用,遂曾去九王府求见,未果。
后同许温密谋,意图将齐贵妃拉下台,正在风口浪尖上,又出了件大事。
齐贵妃现如今大权在握,离皇帝驾崩只差一步之遥。她忽想起年少时同谢明仪母亲之间的恩怨,又痛恨赵泠害自己同萧子安母子离心。遂假传圣旨,命大理寺强闯进长公主府,捉拿阿瑶归案。
又给赵泠安了一个包庇逆犯的罪名,一致关押问罪。
待大理寺的人闯进长公主府时,却见赵泠一身极隆重的华服,这是她除了册封那日,第一次这般盛装扮。眉心处的花钿烈烈如焚,神姿高砌,仿佛山巅皑皑白雪,执剑立在院中,狂风将她身上的华服吹得猎猎作响。
只她一人,身后就犹如站着千军万马。
很多年后,京城百姓回想起今日,都不由肃然起敬,那一日,他们亲眼看见了世间最美的姑娘。
“元嘉郡主,臣等奉旨上门捉拿罪臣之妹谢明玉,还请郡主行个方便!”
赵泠一剑抵在为首官员的脖颈上,冷呵道:“你还知道我是郡主!”左手攥着册封她为郡主的诏书,高举起来,“见此诏书如见圣颜,尔等放肆,竟然敢擅闯长公主府,论罪当诛!还不速速跪下!”
众人见她神色冷冽,如同当年长公主在世,不由自主跪了下去,赵泠面色冷峻,再不多看众人,提剑只身一人闯入宫门。
一路畅通无阻,无人敢拦,齐贵妃闻讯,大惊失色,忙吩咐御林军将赵泠劫杀在午门外。
前去劫杀的御林军匆忙跑来回禀,颤声道:“贵妃娘娘,来……来不及了!元嘉郡主伙同纪王府,宁国公府,还有中书令谋反了!再闯一道宫门,郡主就提剑过来了!贵妃娘娘快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