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完结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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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正二十八年, 三月十七日,皇帝驾崩, 留有传位诏书,封九王萧子安为储君,即日登基。

    萧子安骤然继承大统, 连连颁布召令,下旨改年号为“定安”,依赵泠之意,命大理寺彻查当年谢家案件, 还谢大人一个清白。

    但由于谢明仪此前罪名, 证据确凿,由不得他抵赖,萧子安便免了阿瑶罪臣之后的身份, 将之贬为庶人。

    他原是怕夜长梦多, 想立马册封赵泠为后, 可先皇死前曾下令国丧三年,禁止京中婚嫁。萧子安虽然当了皇帝,可也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公然藐视先皇的遗旨。

    只好暂且按捺住,可又担心谢明仪从中作梗, 带着赵泠私奔, 遂将赵泠安置在历代皇后才能居住的未央宫,还差遣很多宫人过去伺候。

    齐贵妃现如今精神恍惚,太医, 是受了太大的刺激所致,恐怕终生都好不了了。她此生作恶多端,如今疯魔了,也算罪有应得。

    萧瑜曾经入宫面圣,请求再见赵泠一面,可皆是被萧子安一一驳回,还下令三百御林军在未央宫周围严加看守。

    连只苍蝇都不能放进去。

    近些时日,赵泠的身子很不好,三月天气,早晚还冷着,动辄就染了风寒,白天还好些,到了晚上总是一阵阵的咳嗽。

    萧子安得知后,遣了太医过去瞧瞧,太医隔着帘子替赵泠探脉,探了好一阵子,才略显为难道:“元嘉郡主,恕下官直言,这是心病,以前又有寒症,一直以来都没有好生调理。此前还意外坠崖,虽性命无虞,可到底伤了根骨。常言道心病还需心药医,其他的症状,皆可配药好生调理,可这心病,下官的确无能为力。”

    赵泠侧卧在榻上,神色淡然,闻言,也无悲喜,只是轻轻点了点头,道:“知道了,劳烦太医答应我一件事,我的病情,不要告诉皇上。”

    “这……”太医面露为难,现如今谁人不知萧子安对赵泠的情谊,连未央宫都让人清整出来给元嘉郡主住了,不正明她今后的身份。萧子安从前不近女色,王府里莫侧妃,就连半个侍妾都没有,如今又废了后宫,六宫之中,唯有赵泠一人,当真情深。来时,萧子安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好生替赵泠探脉,哪里敢有半点隐瞒。

    赵泠道:“我知道太医有难处,遂也不为难你,若是皇上问起,莫将心病的事情出来便可。”

    太医暗暗大松口气,忍不住抬眸一瞧,见屏风后面隐隐落着一道纤细的身影,光是一眼,就让人忍不住心神荡漾,赶紧将目光收了回来,拱手应是。

    才至晚间,萧子安便过来了,抬手禀退所有的宫人,大步流星地走进内殿:“泠泠,朕听太医,你染了风寒,可是之前的寒症又发作了?头疼不疼,要不要朕命人去烧了火炉进来?”

    “三月天了,还烧什么火炉,老毛病了,不碍紧的。”赵泠半倚着坐在床上,手里正着络子,终日在宫中无聊,萧子安也不准她出宫,只好随便发发时间。

    “泠泠,朕骤然登基,前朝有很多事情需要处理,朕已经替谢家翻案了,你父亲的骂名,也已经平冤了。”顿了顿,萧子安低声道:“至于谢明仪,他到底是不是父皇的儿子,这事已经无从考究了,但无论如何,朕也不能留他在京城。他既然这么喜欢顶着别人的名字过活,那朕就让他继续当许温。”

    “朕会将阿瑶还给他,再调他去定州当巡抚,这对他而言,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

    赵泠暗暗叹了口气,她平生最爱的便是自由了,时至今日,却被萧子安以爱为名,关在这座富丽堂皇的未央宫里。外人看来,她极受皇恩,可谁又知道她的身不由己。

    “母妃年势已高,朕算让母妃去行宫里调养一阵,等她病情稳定了,再接回来。”萧子安着,握住赵泠的右手,低笑,“现如今可真好,求仁得仁了。这座皇宫太大了,江山社稷的担子太重,可若是有你在身边,朕便觉得心里充实,什么都不怕了。”

    “这些事情皇上自己决定便好了。”赵泠不动声色地将手抽了回来,淡淡笑道:“皇上公务繁忙,焉有闲情逸致在我这里闲聊,回去罢。”

    “泠泠,你就当真对朕一点感情都没有么?”萧子安眸子里划过一丝哀色,“朕对你真心实意,你要什么朕都满足你了。谢明仪年少时命运多舛,的确可怜,难道朕就不可怜了么?你怎么不可怜可怜朕!”

    赵泠道:“表哥,我的确不爱你。”

    “可你也不爱谢明仪,难道不是吗?既然你心里无人,为何不能试着接受我呢?”萧子安语气急促,几乎有些恳求意味了,“我有时候真想挖开你的心,好好看一看,里面到底是什么做的。为什么无论我怎么捂就是捂不热。是我对你不够温柔,还是我不会甜言蜜语?你,我肯定改!”

    “你又怎知我心里没有人?”赵泠语气很轻,不动声色地攥紧衣袖,“当初谢明仪挟持着我坠崖,我恨死他了,恨不得吃他的肉,喝他的血。醒来第一件事,我就想弄死他。可是表哥,你知道么,他……他当初真的失忆了。在他失忆的那段时间里,我们和平相处,我也是那时才发现,他其实满眼都是我。”

    “你可能不知道,当初遇见了山匪,我有多害怕!我被人扯着头发,刀就架在我的脖子上,稍微一使劲,我就没命了。我当时多么希望你在,希望你能赶来救我,可你没有。后来,我被人绑住手脚锁在柴房里,那个山匪生得那般丑陋,满嘴污言秽语地向我扑了过来,我怕死了,可你也没有来。就连最后逃出山寨,也是谢明仪从血海里,将我背了出来。”

    赵泠声音很轻,可字字泣血,她不是那等忘恩负义之人,恩是恩,过是过,一路走来,看似谢明仪负她,实则是她辜负谢明仪更多些。

    他满身的伤,有一大半都是为她所伤,几度在死生间徘徊。纵然她是个琉璃心,也不可能半分感觉都没有。更何况,他们两个原本就是年少时懵懂的恋人。

    只可惜老天开了个玩笑,以最糟糕的方式从头开始。终是有始无终。

    萧子安恨极了赵泠坠崖的那几日,恨极了自己当初为何不跟着跳下去。如果没有那些经历,赵泠又怎么可能再次爱上谢明仪!

    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最初,幸福都是别人的,他什么都没有。

    两人不欢而散,又过了几日,萧子安忽然兴冲冲地过来,是要给赵泠看一样好东西。

    两人来到殿外一处空地上,萧子安不知从何处寻了个种子,微笑着同她道:“这是梅花树的种子,我其实很喜欢梅花,但我母妃不喜欢,府里也从未种过。如今我母妃不在,想同你亲手种上一棵,希望这种子赶紧发芽,等开花了,我想,我们就能成亲了。”

    他也不让宫人帮忙,捋起衣袖亲自动手挖了个不深不浅的坑,之后心翼翼地将种子埋到土里,之后浇水施肥,赵泠见他难得这般孩子脾气,忍不住笑道:“你要是喜欢,让宫人移几棵梅花树来便是了。现如今这个时节,梅花早就落完了。”

    “那有什么意思?同你一起亲手种的,才比较有意义。”萧子安一边,一边将一块刻了字的石头埋进去,赵泠好奇道:“这又是做什么?”

    萧子安解释道:“我听旁人,如果将心愿刻在石头上,同梅花树的种子埋入土中,待花树开花了,愿望便能成真了。”

    赵泠道:“这都是骗人的话,只有孩子才会信。再者了,等着种子长成了树,不知道要等几年,只怕终是黄粱美梦。”

    萧子安执意如此,赵泠也随他,待将种子种下,已过午时,他便顺道儿留未央宫用膳,如今快入了五月,天气也渐渐炎热起来。

    赵泠穿着一身浅绿色的裙子,身段玲珑妖娆,略施粉黛,便已明艳动人,美艳得不可方物。

    萧子安此前觉得,绿色太过寡淡,穿起来像是专门给人当陪衬,世家出身的嫡女,一般都穿娇嫩些的颜色,甚少有人穿绿色。如今见赵泠穿这一身,这才后知后觉,原本就不关衣服颜色的原因,而是人不同。

    他喜欢眼前这个人,所以无论她穿什么颜色的衣服,在他眼中都是独一无二,世间最美的。除了他的泠泠,其他女子在他眼中不过尔尔。

    赵泠胃口不佳,用了几口便作罢了。单手支着下巴,见外头阳光正好,温暖和煦的微风一吹,满是清甜的荷香,她料想一定是太液池底下的红莲开了。清波荡漾,涟漪阵阵。

    想起从前同阿瑶两个人泛舟游湖,阿瑶负责划船,赵泠就负责摘莲蓬,里面的莲子当场剥了喂阿瑶吃,晚上还能用荷叶包了糯米,再配上榛子,杏仁,葡萄干之类的果子,一起放在锅里蒸。

    蒸出来的糯米饭又香又软,阿瑶每次都要吃得肚皮圆鼓鼓地才肯停嘴。赵泠想着想着,眼眶微微泛酸。

    想到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阿瑶了,终是忍不住落了眼泪。

    萧子安大惊失色,忙问道:“泠泠,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找太医过来看看?”

    “没事,风吹进眼睛里了。”她抬手擦了擦眼睛,微微笑了一下,“我明日想回一趟长公主府,行不行?”

    萧子安略显迟疑,明明想要拒绝,可见赵泠眼尾洇红,终究忍不住应了:“泠泠,你早点回来,我在宫里等你。”

    可赵泠这一去,此生再也没有回来过。

    出宫之后,萧瑜和沈公爷就找上门来,也是到了这时,赵泠才知,谢明仪武功尽失之后,同废人没有区别了。

    自宫变之后,如同行尸走肉,后来带着阿瑶离京,千里迢迢往定州去,正值连日春寒,大病了一场,几乎要了他半条命,后又陆陆续续旧伤发作,一直煎熬到了如今。

    阿瑶派人传了书信过来,请求赵泠再去见谢明仪一面,哪里又知赵泠人在宫中,根本毫不知情。阴差阳错,耽搁到了今日!

    沈公爷素来最是偏爱谢明仪,现如今不顾身份,一掀衣袍跪了下来,求道:“元嘉郡主,今日,我不是宁国公府的公爷,我只是明仪的表哥,我求你看在明仪为你几次险些送命的份上,再去见他一面罢!我知道他素日脾气,但凡还能下床,定然会阻止阿瑶传信过来。我怕……我怕再晚几日,明仪就熬不住了!”

    萧瑜也哽咽道:“泠泠,当时谢明仪从宫里出来,我正好入宫去寻二哥,迎面同他撞个正着,我不骗你,我从来没有见过有谁能失魂落魄到那种程度,仿佛被人将三魂七魄抽干了,连点精神气都没了,跟鬼一样。后来,我私底下去城门口送他们兄妹二人离开,阿瑶神色惨淡,一直拉着我的手,求我带她见你一面。我曾经去求过皇上了,可不管我什么,皇上就是不肯答应。我想,如果谢明仪死了,像阿瑶那般单纯的姑娘,一个人肯定活不下去。”

    赵泠听着听着,忽然泪流满面,她的心上人病弱膏肓,奄奄一息,最疼宠的妹妹,日复一日,夜复一夜地盼望着再度相见。可她却被绊在京城,什么都不知道。

    “元嘉郡主,只要你肯答应去见明仪,京城里的事,全由我一人担了!你只管走,别回头!”

    沈公爷迅速派人准备了马车,将负责监视赵泠的宫人全部引开,一行人飞速往城门口逃,也不知怎么走漏了风声。

    萧子安急匆匆地出宫,领着三百个御林军前去堵人,可惜为时已晚,宫门已经开,赵泠骑马跨过护城河,一路往南奔去。

    沈公爷执剑,用身体挡住城门,厉声道:“今日谁敢上前一步,我就杀了谁!”

    “你让开!”萧子安剑指着他道:“再不让开,朕连你都杀!”

    “不让!你若想出城门,今日就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好!这可是你自己的,弓箭手,准备!”萧子安脸色阴沉,已经逐渐癫狂起来,手一抬,身后数百名弓箭手准备到位,只需一声令下,沈公爷便要万箭穿心了。

    “不要!不要放箭,不要!”萧瑜从人群中跑了出来,伸开双臂挡在沈公爷身前,大声道:“不要杀他,不要!”

    “连你也要阻拦朕!!!”萧子安勃然大怒,实在想不明白,自己如何成了孤家寡人了,为什么他们每一个人都站在谢明仪那边,“萧瑜,你给朕让开,否则朕连你也杀!”

    “子安,收手罢,不要再杀杀的了!”萧瑜眼泪汪汪道:“泠泠此生已经够苦了,饶了她罢!算我求你了,放过泠泠罢!”着,她曲膝一跪。

    萧瑜此人最是骄傲,从不与人低过头,现如今竟然当着这多御林军的面,曲膝下跪,不仅是萧子安,就连沈公爷也愣住了。

    沈公爷伸手拉她,惊道:“你疯了不成?你可是纪王府最受宠的郡主,怎么能跪就跪了!快起来!”

    如此一耽搁,一人一马早就消失在了茫茫官道上。

    阔别三月,赵泠再一次见到了谢明仪。

    他同以前大不一样了,形销骨立,静卧在床上,如果不是还有气息,同个死人没有分别,满头银丝下,再不见当年的丰神俊朗。

    阿瑶一直站在床边默默流眼泪,眼眶早就肿成了核桃,除了哭之外,什么也做不了。不仅是谢明仪内力尽散,就连阿瑶自己也是如此。

    但她一直被赵泠照顾得很好,身上无病无痛,即便没了内力,也不影响正常生活。可谢明仪不同,他身上光是致命伤,就不知道有多少。

    如今没了内力,身上每一处伤口都像是催命符,日复一日,夜复一夜,将他搓磨成了如今这番田地。

    “阿仪,醒醒,我回来了,阿仪。”赵泠蹲在床边,攥着谢明仪的手,眼泪顺着下巴,低落在他的手背上,“你醒醒好不好?我回来了,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啊!”

    谢明仪的睫毛轻轻颤了一下,缓缓睁开眼睛,原本死水一般的眸子,在看见赵泠之后,瞬间亮了起来,他回握住赵泠的手。既像是欣喜若狂,又像是不敢置信一般,很久之后,才吐出一句:“真的是你么,郡主?”

    “是我,是我!”赵泠哽咽道:“你不要死,好不好?你要是死了,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谢明仪却突然坐起身来,一把拥住赵泠,像是对待什么失而复得的宝贝,低声道:“我不会死的,我过,要十里红妆娶你过门。我会把此前亏欠你的,十倍百倍地补偿回来。求你,别再离开我了。”

    “好!只要你活下来,我就嫁给你!”

    “那郡主这回可要话算话,别让我再……再空欢喜一场了。”

    “郡主一言,驷马难追!”赵泠终于吐露了心意,一字一顿道:“是我负你,从今往后,除非死别,你我永不分离。”

    谢明仪欣喜若狂,终于盼到了这一天,他哽咽着,颤抖着,一字一顿地重复道:“从今往后,除非死别,你我永不分离。”

    完,他早已经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