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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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是以前,陈耀祖听到父亲召唤,直接就会飞奔过去,连想都不会想,可是如今他的第一反应是看向妻子王氏和女儿玉芝。

    玉芝黑泠泠的大眼睛暗沉沉的,看不出她的情绪。

    王氏则是给他使了个眼色,怕他理解不了,对着陈耀祖一直眨眼。

    陈耀祖见状,心里明白王氏有话要,便道:“爹,您先去对面等着,我这就过去!”

    见陈耀祖没有立即跟他过去,陈富贵有些不满,“哼”了一声,背着手穿过街道去对面了。

    玉芝大致猜到了陈富贵的来意,难得地严肃了起来,凝视着陈耀祖:“爹,我有法子早些让我奶和姑姑出来,只要爷爷答应分家。”

    她又抿嘴一笑:“爹,咱们西河镇的人,怕是都还不知道我奶和我姑姑被官府关押起来的事呢!”

    这件事若是泄露出去,陈娇娘这辈子也就算完了。

    王氏却瞪着眼睛恶狠狠道:“陈耀祖,你若是敢卖玉芝,我非跟你拼个鱼死网破不可!”

    陈耀祖心里乱糟糟的,拿手巾擦了擦油乎乎的手,起身往对面去了。

    玉芝看向街对面站着的陈富贵,低声道:“娘,若是我爹听了他们的话要卖我,你就想法子去求寒星,他会帮忙的。”

    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心里有一种直觉,觉得寒星会帮自己。

    王氏的手紧紧捏着围裙,眼睛盯着街对面的陈富贵和陈耀祖,轻轻答应了一声。

    自从嫁给陈耀祖,她几乎没有过一日舒心的日子,却一直浑浑噩噩地忍了。

    可如今闺女一天天大了,一天比一天出落得好,就成了陈家下一个牺牲对象,王氏终于明白,自己这做娘的若是不为玉芝考虑,这世上还有谁为玉芝考虑?

    陈耀祖这次若是敢答应卖玉芝,她一定会拼个鱼死网破。

    想到不知道被关在哪里的妻子和女儿,陈富贵简直快要愁死了。

    他抬手把烟袋锅在树干上磕了磕,把烟灰给磕出来了,这才又从烟袋里挖了些烟叶出来,装在了烟袋锅里,然后用火石点着,用力吸了一口,喷出一口白色的烟雾,整个人在烟雾缭绕中总算是镇定了些。

    见大儿子陈耀祖走了过来,陈富贵叹了口气,道:“大郎,昨日耀宗求了恩主孙大官人,孙大官人带我和耀宗去见守备府的二公子,守备许大人的弟弟许二公子……”

    他伸手擦了擦脸:“买的羊酒礼物也都送给许二公子了,许二公子明明答应了,可是转头就没了信,不过耀宗了,只要——”

    老二了,守备府二公子之所以没了信,是因为礼太薄了,若是把玉芝卖了六十两银子,足够点守备府二公子了!

    陈耀祖怕自家爹爹出卖玉芝去点这样的话忙道:“爹爹,也不是没法子……”

    陈富贵正沉吟着要把老二耀宗出的主意出来,谁知却被陈耀祖断了,便看向陈耀祖:“你有什么法子?”

    妻子高氏和唯一的女儿娇娘至今不见影踪,他都快要急死了。

    陈耀祖鼓起勇气低声道:“爹爹,若是玉芝能把娘和娇娘救出来,然后每月我再孝敬您一两银子,咱能不能把家给分了……”

    陈富贵一听陈耀祖这胆大包天的话,当下大怒,拿起烟袋锅用力砸在了陈耀祖头上,口中大喝道:“我你这不孝子,爹娘还活着,你居然想要分家!”

    路旁做生意的人听到了陈富贵的话,都看了过去,认识陈耀祖的都心中纳罕——这孝顺到傻的陈耀祖也有想要分家的时候?

    陈耀祖先是听到了“砰”的一声,接着剧痛便在头上蔓延开了,他伸手捂着头,很快就发现手下面湿漉漉的——是血!

    他心里一阵难过,也不管伤口流出的血,看着陈富贵,低声道:“爹,您非把这件事张扬出去么?”

    陈富贵一听,马上想到了娇娘的亲事——这件事若是张扬出去,娇娘和孙二郎的亲事怕是要泡汤!

    见围观的人已经凑了过来,陈富贵马上大声道:“大郎,你敢再提分家的事,我还照样你!”

    罢,他拿着旱烟杆子急急离开了。

    王氏急急跑了过来,用手扒拉开围观的人,大声道:“看什么看?没看过狠心爹孝顺儿子?”

    着话,她挤了进去,把血流了满头满脸的陈耀祖给搭救了出来:“玉芝她爹,我让玉芝看着摊子,咱们去医馆包扎去!”

    陈家摊子上只剩下玉芝一个人。

    玉芝倒也不慌,有来买猪肉的,她就去卖猪肉;有来买卤肉的,她就去卖卤肉,虽然忙了一些,却也把陈家摊子给支应了下来。

    到了午时,大家都回家吃午饭去了,顾客没那么多了,玉芝这才松了一口气。

    她用帕子擦了擦额头的细汗,这才觉出了饿来。

    从天不亮忙到现在,她实在是又累又饿,便给自己切了一片卤肉,先吃了垫垫。

    见陈家摊子终于消停了下来,赵大嫂便走了过来,含笑问道:“玉芝,你爹还没回来呢?”

    玉芝“嗯”了一声,笑眯眯道:“赵大婶,我给你切些卤肉尝尝吧!”

    赵大嫂口里推辞着“那怎么好意思”,却还是伸手接过了玉芝切的几片卤肉,眉开眼笑道:“玉芝,你帮我看着摊子,我去买个烧饼,用烧饼夹了卤肉吃!”

    玉芝自然答应了。

    如今正是二月底,天气暖和了许多,榆叶梅和桃花开得正灿烂,街上随处看去,都能看到一片如云似霞的红云。

    原来这西北镇的春天也这么美。

    玉芝正看得心旷神怡,吃完了烧饼夹卤肉的赵大嫂又端着碗来了:“玉芝,我瞧你有一个泡茶的茶壶,还有茶没有了?若是有,给我倒一碗吧!”

    玉芝提起茶壶,给赵大嫂倒了一碗,笑眯眯道:“赵大婶,这是最便宜的大叶青茶,你可别嫌弃我这茶不好!”

    “我还嫌你这茶不好?”赵大嫂笑了,“我自家连茶都没有呢!”

    玉芝也笑了起来。

    见玉芝笑得开心,赵大嫂这才把酝酿了半日的话问了出来:“玉芝,大婶想问你件事……”

    玉芝挑眉看向赵大嫂,雪白晶莹脸上一双大眼睛盈盈若水。

    饶是赵大嫂一向以自家女儿的美貌自傲,看到这样美丽的玉芝也不禁感叹——陈家的玉芝真是西河镇的一枝花啊!

    赵大嫂不由道:“玉芝,你近来可是长高了不少,有了大姑娘模样了!”

    玉芝微笑。

    她如今不肯在吃上委屈自己,只有身体健壮,才有力气支撑着她去寻找阿沁。

    赵大嫂实在是不好意思问,可是为了自家闺女,不得不问了:“玉芝,大婶看你和许大人的厮寒星看起来很熟,能不能求你件事?”

    玉芝忙微微一笑,道:“赵大婶,我和寒星也不是很熟,也就他来买卤肉过几句话。”

    罢,她双目盈盈看着赵大嫂,等着赵大嫂的下文。

    赵大嫂想起先前自己对着王氏和玉芝母女吹牛,脸有些红,热热的,低声道:“我想问问寒星,我家秀兰如今在守备府怎么样了……”

    玉芝当即答应了:“下回寒星哥若是来买卤肉,我一定问他。”

    她和秀兰是好友,自然关心秀兰的情形。

    赵大嫂听了,终于松了一口气,忙又叮嘱道:“你私下里问,别让别人听到了!”

    玉芝都答应了。

    这时候王氏搀扶着陈耀祖回来了。

    玉芝忙迎上去,扶着陈耀祖在靠墙放着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爹,你觉得怎么样了?要不要回家歇着?”

    陈耀祖摇了摇头。

    他不想回家和自己那个爹呆在一个院子里。

    从到大,他挨过爹娘无数的,这次是真伤到心了——爹娘太偏心了!

    王氏拿过自己的那个旧袄搭在了陈耀祖身上,口中道:“医馆的大夫给你爹包扎好了,没事!”

    玉芝忙道:“娘,你和我爹都饿了吧?我去馄饨店要三碗馄饨咱们吃了吧!”

    王氏想到馄饨的美味,忙又补充了一句:“再买三个芝麻糖烧饼!”

    陈耀祖听了,忙直起身子道:“这也太浪费了……”

    王氏睨了他一眼,故意道:“算了,豁出去过吧,反正挣了再多银子,也要被老二家搜刮走,或者成了娇娘头上戴的花翠,身上穿的新衣,嘴里磕的瓜子!”

    陈耀祖:“……”

    玉芝抿嘴一笑,起身买馄饨去了。

    陈耀祖从来没吃过这么美味的馄饨,他端起碗,把里面剩下的鸡汤也都喝了,意犹未尽道:“晚上要是还吃馄饨就好了……”

    玉芝笑眯眯接过碗:“爹,放心吧,一碗馄饨你闺女还是孝敬得起的!”

    陈耀祖也笑了起来。

    这会儿阳光正好,暖暖照在身上,他有些渴睡,便闭上了眼睛。

    玉芝见状,便拿起王氏的旧袄,盖在了陈耀祖身上。

    陈耀祖之所以被陈富贵伤,应该是因为他为了妻女反抗了,这样的爹爹,玉芝还是很愿意孝敬的。

    从西北边境的甘州,向东南走到京城,中间路途千里,她和王氏两个弱女子想要去京城,实在是千难万险,若是有陈耀祖这样的强壮男子跟着要好得多……

    到了傍晚时分,玉芝到做到,果真又去馄饨店叫了一大碗馄饨,还给陈耀祖买了十个鲜肉包子。

    安顿好陈耀祖,玉芝和王氏商量了一下,去面馆要了两碗羊肉臊子扯面。

    陈耀祖吃了一口鲜肉包子,满足得叹息了一声——以前只知道挣钱养家,哪里吃过这么好吃的包子!

    见爹爹两口吃完了一个包子,玉芝不禁笑了起来:“娘,幸亏我买了十个包子!”

    王氏也笑了:“你爹饭量大!”

    这时候面馆的伙计把王氏和玉芝的羊肉臊子扯面送了过来。

    羊肉臊子扯面是西河镇特有的一种面,预先把羊肉臊子做成带汤浇头,然后把醒好的面扯成长面片和青菜用滚水煮了,用笊篱捞出来,再浇上羊肉臊子浇头,就可以吃了。

    玉芝在鲁州吃的扯面都是用高汤下面,味道鲜美,却有些过于清淡,如今吃了西河镇的羊肉臊子扯面,发现面很筋斗,羊肉臊子鲜香,面汤肉香浓郁,实在是美味之极。

    她把整整一大碗面都吃了,然后道:“爹,娘,将来咱们进城做生意,我可以给你们做羊肉臊子扯面吃,我已经学会怎么做了!”

    陈耀祖和王氏听了,都笑了起来,齐齐了声“好”。

    笑过之后,陈耀祖才回过神来——我什么时候答应玉芝去城里做生意了?玉芝这丫头也太狡猾了!

    夜深了。

    陈家只有正房和东厢房里亮着灯。

    正房里静得吓人。

    陈富贵坐在堂屋圈椅上吸着旱烟袋,屋子里太静了,邻居家狗的哼唧声,鸡的咕咕声,西邻孙氏和她男人的调笑声,在这静夜里他都听得清清楚楚。

    他吸了一口旱烟,缓缓喷了出去。

    烟雾缭绕中,他的身影愈发孤独起来。

    以前晚上堂屋可是热闹得很,他自顾自吸烟,大儿子和三儿子陪着话,老婆子在方桌另一端的圈椅上坐着,娇娘站在卧室门口嗑瓜子……

    如今大儿子被他烂了头,也不肯过来了;三儿子胆大包天,借口去接董氏和玉和,居然赖在岳家不回来了;老婆子和娇娘不知道在哪里受罪……

    想到老妻和娇娇的女,陈富贵的心一阵一阵地疼,不由自主想起了陈耀祖的那句话——“若是玉芝能把娘和娇娘救出来,然后每月我再孝敬您一两银子,咱能不能把家给分了”。

    东厢房里灯火通明。

    受了伤的陈耀祖靠着一叠被子在北暗间卧室窗前的竹榻上歪着。

    炕桌上点着一盏油灯,王氏正就着油灯给玉芝做衣服。

    她把针在发鬓抿了抿,继续给玉芝的裙子锁边。

    陈耀祖在一边看了半日,忍不住道:“玉芝快过十四岁生日了,是大姑娘了,这裙子上衣服上怎么都不绣些花儿朵儿?”

    王氏笑着睨了陈耀祖一眼,杏眼含水:“你不知道,玉芝如今长大了,不爱这些花儿朵儿的,也不喜欢鲜亮的颜色,她还让我给她做套厮衣服呢!”

    陈耀祖:“……”

    他欠身往门口看了看,见玉芝还在卧室里洗澡没出来,便低声道:“玉芝她娘,玉芝会不会……会不会是因为家里老要卖她,把她给吓着了,不想当女孩子也不想嫁人了?”

    他以前听搭档唐二郎过,有些女孩子天生厌恶男子,根本不愿意成亲,如今听了王氏的话,才想起来玉芝虽然爱干净,却不喜欢脂粉妆饰,也不爱戴花儿朵儿,好像真的不像一般女孩子。

    王氏“扑哧”一声笑了,想了想,又叹了口气,道:“玉芝知道自己生得美丽,怕你爹娘还着卖她进烟花巷的主意,因此不敢扮妆饰。”

    陈耀祖听了,沉默了下来。

    今晚玉芝给他买的十个鲜肉包子,他只吃了五个,特地剩了五个拿了回来,刚才还寻思着让王氏热了热给老爹送去,现如今一想到自己爹娘一心想卖自己嫡亲的女儿进烟花巷,陈耀祖心里就一阵发冷,再也不提给老爹送包子的事了。

    第二天陈耀祖没有去杀猪,陪着王氏和玉芝去了街上。

    他的搭档唐二宝亲自送了半扇猪过来,见了陈耀祖的状况,便道:“这几日你好好歇歇,我每日让我家二郎送半扇猪过来!”

    陈耀祖心中感念,紧握住唐二宝的手:“兄弟,多谢!”

    唐二宝是个豪爽人,根本不放在心上,又陪着陈耀祖了几句话,这才告辞离去。

    陈家三口今日的早饭、午饭和晚饭都在街上吃了。

    晚上回到家,陈耀祖、王氏和玉芝三口热热闹闹话做事进进出出,越发显出了正房的冷寂。

    陈富贵没想到一向孝顺听话的大儿子这次居然这么忤逆,心中恨极,想要去官府告大郎忤逆,却又挂念着老妻和女,最后只得叹了口气,心道:不如去找大郎商议一番,分家的事先答应了他,其余的事情等高氏和娇娘回家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