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梦
他又梦到了冰阳。
她站在四月的和风中,遥望着无限延伸的远方,身后是一棵巨大的樱花树,粉白色的花瓣随风掉落,如纷飞的白色蝴蝶,漂浮,旋转,落到泥土上,落到她的肩膀上,他拾起一片放在口中咀嚼,带着春天的香甜味道。
一切,都如谎言一般,美丽而遥不可及。
追溯回忆,太多太多的东西都在悄然变化间模糊离析,她的身影,她过的每一句话,那些记忆对他来仿佛隔了一个世纪那般漫长,唯有在梦中,当现实的压力退去,他方能给自己的记忆找一个喘息之地。
平日里想不起来的音容笑貌,点点滴滴,在一个虚无的世界中慢慢回放,清晰真实,如夏日落在心头的雨滴,滴滴答答蔓延开来泛着凉意的温暖和喜悦,将他重新俘获回那一年,充斥着草原星空和森林的那个季节。
他从生下来的那一刻就与她分开了,在那些贵族王室挑剔讽刺的眼光中心翼翼的成长,很多时候,他都会想着自己的母亲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若她在自己身边,会不会站在他面前,帮他挡下那些带刺的目光,很很的时候,关于母亲的梦,几乎蔓延了他每个夜晚。
直到四岁那一年,那个比任何人都纤细美丽的女人站在他面前时,他以为自己看到了天使。
她的眼眸深处沉淀着清澈的光,空灵静寂,那是任何污秽都无法侵蚀的,可以净化世间的美丽。
她就那样恬静地笑着,无论经历多少痛苦,无论受了多少次伤,她也依旧微笑,站在永不褪色的天空之下,教会这个世界,什么是光芒。
那一刻起,冰阳就成为了他的信仰。之前所经历的坎坷,白眼和冷漠带来的痛苦,以及内心深处隐隐的抱怨和憎恨,都在那一刻,消失得一干二净。
她教会了了他太多太多的东西,什么是爱,什么是情感,什么是伴随着力量而衍生的责任,以及不一样的生活所带来的代价,那些对于儿童来过于残酷的真实,在她轻声细语的呢喃中,变成了左天心中不变的信念。
“天这个世界并不总是黑色或是白色,若你拥有着幸福甜蜜的时光,不要担心那会如同划过天边的流星那样消失掉,所谓美好和幸福就像太阳一样,即使在黑夜和狂风暴雨之后,撕开那层黑色的伪装,太阳永远,都会在那个地方,不曾离去,也不曾黯淡,永远都等着可以透过光芒的那一刻。”
着那些话的冰阳,总是用一种他读不懂的目光凝视着他,犹若想要穿过他去到遥远的地方,穿越时间和空间去到天的另一边,每当那个时刻他都会想起初次见面时候的她,那样用力地微笑,仿佛获得了救赎,那个时候她也是用那无论如何理解的目光注视着他,那样的母亲,给他一种时刻都会消失掉的飘忽感觉。
她并不如表面上看起来如此坚强,心中的迷惘让她像个无法捕捉住形体的幽灵,唯有微笑,依旧温柔。
每当这时,他都会上前抱住她,学她平常的样子,一下又一下地抚摸她的头发,“好了好了不会疼的,不会疼的,所以不要哭哟,阿阳不能哭哟。”学着跌倒的时候她哄劝着自己的话语,他尽量让自己奶声奶气的稚嫩嗓音像她那般温柔起来。
她微笑着的侧脸仿佛总有泪水要溢出来,带着他无法忘怀的伤感,从那双永远不会哭泣的眼眸中满溢而出,“天让我想起了一个,也如你一样温柔的人呢。”如同怀念那段时光,她的微笑变得不那么空虚,可以让她露出那样表情的人,一定是个好人吧。
“那他现在呢?”
“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她注视着天空彼端的眼睛充满了哀伤,仿佛要被天空带走。
他抱紧冰阳的脖子,“不想阿阳跟他去不要去好不好,呆在天身边,如果阿阳做噩梦,天会陪你的”
她没回答,只是一下又一下的轻抚他的头。
这样的她,在思念着谁,又想要去到哪里呢?
记忆中还有这样的一段时光,他们一同居住在一个只有天空,草原和森林的地方,温馨静谧地如同沉睡的春日,连风都夹杂着芳草的香甜和太阳的味道。
他们一同躺在草地上的樱花树下,如牧马疲惫的牧童,草原上微风阵阵,从森林中吹出来的风有着花香和露水的味道,阳光穿过错综复杂的树枝,如轻柔的羽毛那般洒落在他的脸上,躺到中午,眼皮和草地都被太阳加温到微微发烫,天空遥远而澄澈,粉色花瓣翩翩而下,落到她熟睡的侧脸旁,时间仿佛就此定格,凝固成瞬间的永恒。
那个时候的他,还不知道那样被加温得如同温泉一样的风,也会在冬日之中变得如带刀的寒冰,冷冽绝情。
她带他放风筝,给他讲故事,教他体会晨曦慢慢渗透占领黑夜的过程,去到很远很远的向日葵花田对他:“无论,黑夜有多长,向日葵都会等着阳光的出现,不管是雨天,还是冬日。所以它们总能等到,我相信天也能等到的,不管这个世界多么残酷,也不要在黎明到来之前就闭上眼睛,去拒绝它。”
那个时候的他,刚刚看了一场弱者被驱除的行动,认识到弱者没有生存的权利的这份残酷的他,害怕得整天都睡不着。
他不解,眼中蓄满了泪水,“我不要生在这个国家,不要生在王室里,他们那么可怜,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他们,连仰望太阳的资格都不给他们,还什么黎明呢?”
她眼眸紧紧锁住阴霾的天空,“我也不喜欢,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每一个人的出生,都伴随着一份无法逃避的责任,从生下来那一刻起,就背负起来要接受从今往后会出现的一切挫折,失败和黑暗的义务,有很多人无法接受而死去,但是大部分人,都要一边忍受痛苦,一边走下去。”
他抬起满是泪水的脸。
“天出生在王室,拥有着血缘带来的力量和地位尊贵带来的责任,衣食无忧地生活,可这些都需要代价,那份代价也许是被这个身份囚禁,也许是被剥夺爱人的权利,也许,是自己不再属于自己的那份迷惘,可是无论多么沉重,你都要背负着它们走下去,无论多么悲伤痛苦,也不要哭泣,不要让泪水,模糊了看向明天的眼睛。被现实打倒,然后站起来,慢慢地变强,强到可以变成照亮黑夜的月亮,等到太阳升起的那一天,一切的伤痛都会消失。”
那一天,向日葵在阳光的浸染中,一个个扬起了低垂的头,看起来那么辛苦,也那么绚烂。天蓝得如梦似幻,不像话的美丽中洒落着阳光刺眼的光线,像是对于那个男孩人生的馈赠,馈赠金光与希望,望你度过,人生的漫漫长夜后,仍能,笑着迎接明天。
也许,从那一天开始,他就学会了,隐忍悲伤和痛苦。
他们两个住在森林边缘的木屋,夏日的夜晚总是透着让人欣喜的凉意。那应该是午夜三四点的时刻,狂风开始呼啸,森林的树枝摇曳而相互碰撞,窸窸窣窣的声响越来越大,将他从沉睡的状态中拉回了现实。
他欣喜地从床上爬起,冰阳和很多时候一样不在床上。
天空像接触不良的电灯,一闪一闪,紫色的闪电一条一条在天边撕裂,将黑夜变成了比白昼更耀眼的世界,屋子内的一切被映照成炫目光影世界,黑白分明的图象在震天动地的雷声中也微微颤抖,树枝拍打着窗户的清脆声响,草原上的草相互摩擦的细微声音,门口灌入的,带着森林和夏天味道的风,一切都如此具有力量,在滴滴答答砸落的大雨声中,汇聚成了天地之间最动听的交响曲。
雨的气息,泥土的气息,夏风的味道,夜晚的味道,还有从树上冲下来的雨水,带着星星点点树叶的味道
他光着脚踩在木地板上,从脚尖蔓延上来略带潮湿的冰凉,感觉很舒服,脚啪嗒啪嗒地走到窗边,接近窗边的地方已经被外面飘进来的雨滴覆盖满了,脚踩上去,形成一个黑色的水滴融合成的脚印,两只扒着窗台,他的脸很快就被雨弄湿了,“哇,好冷啊。”欣喜地自言自语一句,将窗户拉上。白色玻璃上氤氲了一层薄薄的雾气,借着窗外闪电的光,他用在窗户上写着什么,一笔一画地描绘着他的纯真世界,并乐在其中。
窗外的森林之中,一个白色的身影迅速闪过,虽还年幼的他并不害怕鬼神那一类东西,反而对其十分有兴趣,拉开了窗户,去找寻那个雨中漫步的白色身影,然后他看到了,光着脚在松软的泥土上漫步的,穿着白色连衣裙的母亲。
她的身姿如同在树枝狰狞阴影之中绽放开来的白色花朵,无比欢快地踏着的步子,孩一般在雨中跳跃着,如同雨的亲密友人,那抹在脸上绽放开来的笑容比任何时刻都要耀眼,盖过了那铺天盖地的雨声,盖过了那沉重抨击的雷声,那从未见到过的笑容,那细碎如风铃的笑声,似乎直直地传进他的耳里。
那个时候在雨中露出孩童般的笑容的她,看起来那么美,美到他不敢相信那个人就是自己的母亲。
木屋的红色灯光将木屋和森林的交界处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红雾,在仿佛有轻烟缭绕的大雨中,红雾则显得更加妖娆妩媚,将她的身影勾勒得美轮美奂,然若降临暗夜的白色天使,那一直都在抗拒着什么的表情也消散了很多,他突然很喜欢雨中的母亲,好像那个才是真正的她,没有想要到遥远地方的飘忽眼神,没有如同太阳一样的光芒,也没有一直都不流泪的美丽面庞,在雨中脱下面具的她如孩童那般天真无邪,干净地没有沾染这个世界的一丝气息,如同大雨幻化成的精灵。
一直以来,他都觉得自己离冰阳太过遥远,就算被她抚摸,被她拥抱,他似乎也看不到这个与自己最亲的人的心,她总是在凝视着某个方向,总是在背负着什么,抗拒着什么,似乎她对他很好,可唯独没有诉过自己的心情,也从来没有哭泣过,明明很多时候,他都隐隐约约感到,她的害怕与无助。
他不知道冰阳注视着怎样的方向,那里又存在什么样的风景,她似乎随时都可以变成空气消失掉,如同她空灵的眼神,不留一丝痕迹。
这让他很慌。
但那个遥不可及的她,在那一刻突然消失了。他多想那个时刻就可以那样延续下去,她可以一直保持着那样无邪灿烂的笑容,犹如雨后绽放的阳光那般,没有任何的伤感和飘忽,更没有任何的坚毅和倔强,就那样,像孩子般大笑着。
“天?”耳边传来那温柔的低唤,大雨已经停了,只剩下滴滴答答的水声从房檐上传下来,“怎么,还不睡么?”灿烂的笑容还残留在脸上,沐浴过后的她整个人都因为那场雨变得轻松起来。
他睡眼惺忪,却记得自己的心情,睡意朦胧的坐起来,对着笑意未散的她,“阿阳我想保护阿阳,就像你保护我一样保护你。从前那个守护你的人离开了,我就代替他守护你,所以,阿阳不要总是一个人难过。”他想要进入她的世界,想要分担她的情感,想让她随时都能够露出那样的笑容。
那份强烈的心情,究竟有没有传达给她呢,他并不记得了,关于那天的记忆,都停留在完那句话之后她那如同初遇那样用力而颤抖的拥抱,从发丝的方向中传过来的她体温的炙热,她的怀抱,好温暖,好舒服好像就这样一直一直地在她身边,一直一直都可以随时拥抱这样的温暖。
“天真是非常非常地可靠呢”将他抱在怀中,轻轻抚摸着他的脑袋,她温柔的嗓音如同萦绕在耳边的乐曲,在梦境的边缘,被那份温暖包围,无限安心。
他想问她,为什么她不哭呢?明明看起来那么悲伤,好像很受伤,好像很疲惫,却从不哭泣。可意识已经堕入了梦中,他开不了口,也动不了,恍恍惚惚间,耳边传来她梦呓般的话语。
“因为哭出来了,就没有力量了呀,就会变得软弱,软弱了,要怎么去保护天呢?”环绕在耳边的声音依旧带着阳光那般温柔倦逸的味道,“等到天哪个时候可以保护阿阳了,也许我就能哭出来了呢。”
“阿阳啊曾经做过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只有我一个人,以及倒塌的城市,被火焚烧后赤黑色的天空,无论走到哪里,都只有我一个人。所面临着的,就只有那不知道从哪个宇宙吹过来的空灵寒冷的风,以及可以将我撕碎的寂寞和害怕。
“我记不起来我是谁,记不起我为什么在那里,直到有一天,我发现了那是一个梦,然后我开始想办法起来。一次又一次的杀死自己,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哭泣最后绝望再害怕,再孤单,我都没有办法将自己从那种恐惧中抽出身来,然后我闭上眼睛,,服着自己睡觉,去做另一个梦,另一个甜美温馨的梦境,不会有那样明显的疼痛和难过的梦,”
“然后我真的做到了呢,在那样的世界中去做另外一个甜美的梦境,可就算再过美丽,我也仍然是一个人,不管哭泣还是微笑,都没有人可以看到,那样的话,为什么不去笑呢?每当我在那样痛苦的边缘挣扎的时候,就会有一个声音,似乎是穿过了十分久远的未来,跨越了多少磨难和绝望,传到了我的脑海。他,回家了,阿阳。那是一个有些陌生和冷清,却十分温柔的声音,我知道的哟,那就是长大以后的左天,那以后,我就知道,一次次将妈妈从那样的哀叹恐惧中救出来的,一定会是你哟”那个时刻,梦中的他仿佛触碰到了冰阳的记忆,看到了,她一直一直都在抗拒的东西。
“这个世界所有的美丽都会变化,光是喜欢这这个世界的美丽是空洞而没有灵魂的,天总有一天也会找到那样的一个人,让你觉得这个黑暗的世界都美丽的人,将你从那玩笑般不可抗拒的命运中拯救出来的人天你,一定可以幸福快乐地生活下去,比任何人都要幸福地活下去”带着些许哽咽的声音依旧温柔,她孩童般的瞳孔中透着那样的信念和希望,一遍一遍,将心里的愿望传达给他,像是要要骗过这个世界的话语,在他听来是那么动听,那么地让人想要去相信。
睁开双眼,与梦中的明媚灿烂相反,现实总是黑暗冰冷,头痛得难受,太阳穴在突突地跳,摸到床头灯,啪地一声,光亮便驱赶了所有的黑暗,眼睛肿胀,而干涩。
“阿天是个就算在梦中,也不会哭泣的人呢。”站在房间阳台处的枫斗走进来,窗外是黑夜,暗沉如墨。
“回来了。”他努力让自己笑起来,感到干燥的唇在慢慢撕裂,“记忆中,很早很早开始,就不会哭了。”
“因为你母亲?”
“不。”他伸出看自己的掌,仿佛上面残留着梦中冰阳抚摸而过的温暖,“似乎每一个人,都在让我不要哭泣。”
“明明很难过却不能哭么?还真是过分啊。”他脸上有一贯的嘲讽弧度,夜色中尤像微笑的魔鬼。
左天嘴角上扬,“如果不那么,那么做,怕我也活不到现在。”
“所以你是感激咯?”
左天从床上下来,走到阳台上,夜风拂去睡梦中带来的焦躁和湿热之感,人在拥有美好东西的时候往往会软弱,担心着什么时候会失去,而因此焦躁不安,所以带着恬静温度的梦,在某种程度上,是令他憎恨的。
“感激,憎恨,悲伤,生的喜悦,死的虚无现在的我,应该对从前的事情抱有是什么感情呢?对于我来,什么都没有,有时候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双脚踏在地面上,不过我活着,这是事实,不管是靠信念勇气还是绝望,我都活了下来,并且可能还会继续经历那些要杀死人的东西。”他淡淡地叙述,像是局外人一样事不关己的语气,在夜色中如雾气消散
枫斗脸上的笑容夹带了一丝冰冷和恨意,他什么话都没,只是注视着这片苍茫的夜色,这样的左天,既不是可怜,也不是可恨,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为什么走到今天,现在的他是没有任何迷茫的。
他所经历的那些事情,每一次都超过了他可以承受的极限,单独拿出一件事都能将人折磨至死从此妥协于命运,可这个人撑过来了,不管是稚嫩的他还是年少的他,一次次在深渊里绝望痛苦,一次次失去了支撑和信仰,他还是撑过来了,并且以更加坚定的目光注视着这个世界。他没有迷茫,因为亡魂,有的只是执念。
“你的对,也许我真的是麻木了。以前的事,现在想起来,就好像是别人经历过的一样,也许,每失去一次,就从我这里剥夺掉了某些情感,也许只有这样才能继续走下去。”
“你的世界,还真是难懂啊。”枫斗背靠着栏杆,仰头向外伸出自己的上半身,夜色中的酒店威压感十足,一阵黑云过后,月光从天空中央洒下来。
“剩下的那几个,我都去了。除了些好用的东西外,就都是乱七八糟的废墟,五年前那个空间被毁得够呛,镜子里就没有一个地方,是完好无损的,接下来的准备都做好了,明天就可以启程。”
“在那之前我们再回死亡之谷里面的镜子空间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