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回:来鸿去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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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近来您不曾委派我什么,我便四处游逛,也没什么有趣的事。值得一提的仅有两件:一来,是为十恶之悭贪卖了些消息。她有重要的客人,我恰得到其中两位的毛发,便告知他们的出身;二来我带来了一个人。”

    穿着藕色长裙的女人这样了。

    话是这样讲的,但她身后空无一人。她静静地坐在椅子上,端庄恬静,脊柱一点儿也没挨到那略微后倾的椅背。如此陈述过后,她用指关节轻轻叩击桌面,距离尚远的茶壶被凭空出现的灵蝶拎起,移到她面前那夜光杯的正上方,倾倒至八分满。

    “一个人?”

    皋月君放松地靠在椅背上,懒懒地歪过头去。她又问:

    “什么样的人?”

    “一个女人。”在她端起茶杯后,她决定将这句话完,“像是遗落的恶使之一,我不确定。她与霜月君有所交集,或许要等您亲自看了才知道。她一定会来。”

    皋月君微微点头,轻得连头上的饰品也没有摇晃。

    “那妾身便不劳您为她做什么介绍了,到时候妾身自己问便是。”

    “多费些口舌也无可厚非。您知道,我姑且也算作在您下做事,稍作汇报自是应该。”

    皋月君轻笑两声,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

    “叶姑娘初次造访,着实吓到妾身。‘给我一份事做吧’——怎么会有人用宝物换这样的东西?而且几百年来,殁影阁也是第一次与人类产生这样的雇佣关系。当然,妾身更愿称其为合作互利共赢,各取所需。”

    “因我料想,仅仅是云外镜的碎片,其实并没有太大的价值。不能凭借它得知全镜在哪儿,也没有更多的利用余地,就算我想换些什么,也换不来多么值钱的东西。”叶雪词放下杯子,双臂再度交叠在桌前,挺直身子道,“以物易物所能得到的永远是有限的,但若是换取一些遇,能得到的便趋于无限。同理,也能产生等价的反馈。”

    “您一直很聪明,也很有远见从出生那天起。能成为恶使的人,没有几个打娘胎里出来就是正常的。正常意味着普通,意味着平凡,意味着千篇一律。用朽月大人的话意味着乏味。才者与疯者除了一字之差外,都是失了心才能做到的。有时是好事,有时是坏事;或许是对别人,或许是对自己。”

    “自己的人生无需他人评头论足。至少在下做出的所有抉择,都不曾为之后悔。如此坦荡真实地度过一生,便是我的初衷了。只不曾想,寿命被拉扯得太长,太细。遥远又不见尽头,纤瘦且弱不禁风。一切变得危险,我却只想明哲保身。在这样的准则下,也许能做出最大程度的冒险。正如您所,普通、平凡、千篇一律才是致命的毒。”

    “人们中了这样的毒,生命才被时间消磨殆尽。”

    皋月君静静地望着空荡荡的杯子。她的视线落在这儿,却多少显露些心不在焉。

    “您有心事?”叶雪词总是那样敏锐。

    “没什么大事妾身只是在想,即使将十恶笼入麾下,至少一个两个都盯在眼中,这样真的足够么?该乱的总会乱,此乃世道逃不过的劫难。那位大人又想做什么?时至今日,谁也无从猜测那位大人心中所想。我们黄泉十二月,也只如棋子一般听从指示、服从命令、执行任务。即使将十二人聚在一起,各自托出自己所知的一切也拼凑不出个什么来。然未有人质疑过其中任何一个环节,即便有,到最后也总能证明那位大人是对的。我们不必过问,我们只需顺从。我们是棋子,也是戏子;是隐士,也是战士。”

    “我不太明白。您在质疑自己所做一切的正确与必要吗?”叶雪词略侧过脸,露出一丝与所言匹配的困惑,“您想知道是什么、为什么、怎么做,构成这些全部的思想?”

    “您感到不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相反,妾身从未质疑过这一切,更不曾质疑过那位大人。自负地讲,恐怕妾身是现今十位无常鬼中最忠诚的一员。妾身仅想知道‘为什么’,甚至不在乎那位大人最终的目标。对人类而言,它有时是好的,有时是坏的——人们眼里好像只有这两种法。总之呢,妾身必须摸清这之中的道理。您也看到了,殁影阁从建立之初到如今,到此刻,所琢磨的干预的一切都是在挑战某种底线的事,妾身将其称为触不得的死律。妾身只有知道那些必要的事,才能知道如何将殁影阁经营下去。您看着这里风平浪静,实则暗潮翻涌。长久以来,我们都如履薄冰,危如累卵,命悬一线。”

    “”

    叶雪词不知该些什么,只是沉重地点点头。大概是为了转移话题换个心情,也可能是满足个人的求知之欲,她问道:

    “我听您刚才提起黄泉十二月的事,现今却只有十人。是哪些位置有所空缺?”

    “您可莫要觊觎这个。这不是什么好差事——尤其对恶使而言。”

    “您尽管放心,我只是有些好奇。若不便也无妨。”

    “您对秘密总是那样敏锐,妾身正喜欢您这点。不过,这也算不上什么秘密,几乎可以众人皆知罢。”皋月君伸出,掰起指来,“四五百年前,木染雁来叶月君剑剔凡骨,修为尽失,丢了独属走无常的庇护,成了惊弓之鸟陨落云霄。而不到二百年前,夕书文相凉月君寻回记忆,那位大人履行诺言,他转生轮回了。他在任时,以血所著的万鬼志也再无神力,当年人鬼妖神趋之若鹜的宝贝也无人问津,在妾身这里被束之高阁。现在的万鬼志,不过是一本打发时间的话本罢了”

    叶雪词交叠的双臂竖了起来,握成拳顶在下颚,颇有些兴趣。

    “我听闻凉月君离任之时,本来有人能马上顶替他的。但发生了什么,七月还空着?”

    “您知道的好像比妾身还多似的。”皋月君笑道,“究竟何人与您谈起?”

    “我自有得知消息的无数途径,与您一样。”叶雪词以此回应。

    “忽然打听这个,这是要为谁倒卖消息呀?”

    叶雪词露出了一个无奈的笑:“我若要赚谁的差价,当真能逃过掌柜的眼睛?单纯是我自己喜欢刨根问底,这不过是与您茶余饭后的闲聊罢了。”

    “情报的保鲜总是长短不一”皋月君似乎意有所指,但她摆摆,像又觉得无伤大雅了,“无妨,您得对,只是闲聊罢了。”

    这事还与现如今的霜月君有关。上一位死于十二月的盖世刺客,封魔刃曾经的“刀鞘”也前去往生,现在这柄修罗鬼道的短刀归于露隐雪见霜月君,此刻的“刀鞘”。与上一位不同,她是不指着谁来将它拔出来的——至少她这么,也的确没令此刀在人间辗转。总而言之,这位霜月君生前出身于一个江湖门派,雪砚谷。那时雪砚谷尚未打开山门广收弟子,不如现今这般繁荣。她是那一任掌门人的关门弟子,然而掌门人却客死他乡。门派由图谋不轨的大师兄,与一位来路不明的妖怪独揽大权。霜月君与友人们寻回了掌门人的亲生女儿,还有一位女儿相伴多年的朋友。两人共同回到山谷,夺回大权。那友名为默凉,是默家之后,他年纪轻轻却身了得,立下汗马功劳,后在谷中安然度日。女掌门与霜月君都在努力寻求一种方法——可以让这位友不被妖刀吞噬的方法。

    那柄妖刀名为鬼叹,是神无君所斩杀的妖鸟迦楼罗之亡骸所锻。这妖刀,是默家祖先从叶月君那里得到的谢礼。至于谢什么,是他心地善良,为逃亡的妖鸟一族打了掩护,还提供了一处安身之所。它与默凉的灵魂共鸣,苏醒后便开始缓慢地生长,直到长出第四个骨结时,默凉的寿命也会迎来终结。叶月君与所有人一样,都不知那妖刀带着妖鸟的诅咒,无形中致使默家一步步走向衰亡。上一位朽月君是为她与默家祖先的情情爱爱魂飞魄散的这倒与此事无关。总而言之,叶月君意识到这一切后,决心做出什么来弥补这个大错。她亦是鸟妖出身,修炼成人,自愿剔了凡骨便又化为妖身,终于在一场场阴谋阳谋是非对错中殒命黄泉。她生前本做出承诺,一定要阻止默凉成为妖刀的养料。这句话在得到六道无常之使命的霜月君身上得到延续。

    霜月君行走江湖,寻了千方百计延长默凉的寿命,甚至雪砚谷也换了数位掌门。相信聪明的你一定知道了最难的那个问题,答案往往近在眼前。

    是了,若是成为六道无常的话,那妖刀再怎么汲取生命,也不会置他于死地。而只要宿主尚且存活一天,它就绝无反噬的会。这听上去有些可怕,就好像随时会失控一样,但理论上,是最行之有效的段。起初霜月君极力反对,因为她深知六道无常的工作是怎么一回事,她绝不希望这孩子重蹈覆辙。但人与刀平安百年,终有肉体凡身压制不住的一天。在她其他同僚友人的好言相劝下,她好不容易做好了心理准备,点头同意。毕竟那时候凉月君已经不在了。而红尘之中,人类如那湖面之藻,睁眼闭眼又是一场烟火般的扩张。无常鬼太少,要做的事又太多。而她很清楚凉是怎样的孩子,他其实很适合担任这个角色。

    然后然后异变就发生了。就在默凉与那位大人面对面时,在那位大人授予他六道无常的身份前的一瞬,鬼叹震怒了。它发了狂,孤注一掷地吞噬着那孩子所剩无几的生命——就在那位大人眼前。那位大人该做些什么的,甚至本能做些什么的。

    但那孩子做出了更快的反应。

    他从这妖异中抢夺时间,将自己最后那少得可怜的生命凝成利刃,与它殊死一搏,同归于尽了。一切发生得太快,庞大的妖物与渺的孩子就此在世间迎来终结。

    他们一同消失,正如不曾存在。

    霜月君倒不至于轻易崩溃,再怎么也有了几百年的阅历。但她仍深受打击,疲惫了好一阵。连那位大人也,如此觉悟,实乃良才,千年不得。

    千年不得啊。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