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九回:风和日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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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互追逐纠缠的蜻蜓掠过湖面,在莲叶间走走停停。它们的翅膀在阳光下晶莹剔透,惹人喜爱。些的是豆娘,相较于蜻蜓,它们的双翼更加缤纷美丽。莲叶间的蝴蝶是极少的,附近有更芬芳馥郁的花丛值得驻足,池塘算不上属于它们的地方。在这里,它们华丽而笨重的身子不如其他虫儿灵巧,很容易成为天敌的目标。

    像这样静静地欣赏一处风景,对霜月君来,已然算得上奢侈的事了。

    按理,五百年间,她所见过的好山好水应当不胜枚举,自然的鬼斧神工早该被好好领教才对。她本也是这样想的。可是,好像人们一旦觉得“这些东西总是能见到的”,自心态上便再难重视起来。“忙”是如此贴切的理由,似乎一切没能好好珍惜的身边事都能归咎于此。可果真是这样么?霜月君心里清楚,这仅仅是个好用的借口罢了。

    她不能停下来。不能合眼,不能休息,甚至不能喘息。她时常将自己逼得太紧,尽管她很清楚,可不能停下来。就好像她一旦停下,这种身体上的松懈就会入侵到自己的心灵,连灵魂也变得懒散,变得对所有事都产生无所谓的态度。大概这就是俗话的破罐子破摔。她很担心现在的自己——不知何时变成现在这样的自己。最近在暗地里有传播偶人会像人一样活动的事。虽然当前只是范围的,到连霜月君都没亲眼见过。可就算只听那些形容,她也能感到,自己就像在朝那方向趋同。她变得麻木、僵硬,对情绪与美的感知迟钝无比。若是在她的身上出现一道偶人似的裂纹,就真像是破了的罐子一样无法逆转,这是她最不想接受的。

    不过,还没有到那么遗憾的地步。初夏将至,她望向这一池荷塘,忽然涌起一丝莫名的感动。一切都是美的代名词。那些依傍着莲叶的花,那些激荡出涟漪的叶;那些起落穿行着不知疲惫的虫,那些灵活游窜着动静交替的鱼他们都是美的,是美丽的,美艳的,美不胜收的。她对这一切还拥有解读的能力,这已然难能可贵。她还以为,数百年的时光要磨平了她以二十余年积攒的贫瘠的审美。聚沙成塔,推塔成沙,很多东西不断地被破坏、重筑、破坏、再重筑。或许它们早已经不再是当初的样子,随着时间流逝而一事无成的负罪感也在逐步攀升,但是但是,她觉得,有些东西是比这些更加重要的。

    她想起极月君过的话:要学会偷懒。这是哪次见面时的?可能很早了,是她尚成为走无常不久。许多前辈都教会她,他们是如何以自己的方式平衡无尽的寿命与无尽的工作。与自己的同僚相处,也是六道无常必要的工作。霜月君自认为与同性同僚交往,是一件简单而轻松的事。女性同胞们都是如此亲切,除了莺月君她几乎从未见过。现任的如月君,是她最为熟悉的面孔,但她并非是自己过去熟知的那个人。老实这么些年下来,她几乎快要将如月君三个字与这个样貌完全联系在一起了。过去的那个阿七是百骸主投影出的死物,而过去的那个如月君成了一张难以名状的肖像画。大家会觉得,如今的如月君像个假子,实则只是她的成型与诞生模糊了人类的性别。她就是她自己,只是滞留在一个女性的容器里。这没什么不好,霜月君一直觉得男的就该阳刚而女人就该阴柔的陈词滥调,早该从根源上被摒弃了。不过,卯月君倒始终符合多数人对女子知性而温柔的形象。也没什么,这是她的个人选择,而霜月君是极为喜欢这位姐姐的。她也想过,自己若除了兄长还有个姐姐,就该是卯月君这样。至于皋月君,她优雅而自我,自始至终都神秘莫测。不提那些阴鸷与狡猾的部分,很多事上她也能拎得清楚,得明白,至少作为共事者是绝对的公允。她与她组建的殁影阁,都有自己的一套原则,多少能与大众道德接轨。水无君在她们生前也彼此相识,虽她也算得上自己的后辈,霜月君却觉得自己什么值得教给她的都没有,甚至偶尔有些惭愧。某些方面她比自己懂得还多,学得还快,看得还开。她变了,很早前就变了,这份工作让她活成了自己生前应该活成的样子,是好事,霜月君想起来便会由衷觉得高兴。

    男人们便大不一样了。

    睦月君活得足够长久,甚至在他生前,渡人就成为了他存在的意义,现在更是唯一的宿命。它既是工作,又是生活本身。她虽和睦月君接触的次数不多,但每一次与他闲谈几句,都如沐春风,三言两语便获益匪浅。与这样的人打交道是极为舒服的,漫长的岁月早已将他化作红尘本身。你知他年长于你,阅历丰富于你,能力远胜于你,你便连一点自卑都生不出了——仿佛他生来如此,生来就是向你的水准兼容,以你能理解的方式旁敲侧击,润物无声。或许他什么都不,你只是站在他的身边,就仿佛置身世外,融于草木,与三千世界同在。

    再回极月君。那人倒也活得超脱,活得潇洒,活得滚滚尘寰奔流而过他也纤尘不染。相较之下,虽然霜月君与他接触更多,或许是自己生前与他便已是朋友有关。大多数时候,他是个与江湖二字更为贴近的人,而且他对谁都很亲近、随性,比很多人都少几分客气。他在自认为该礼貌的时候极尽礼貌,又在他自认为没必要的时候随意至极。不过少部分时候,他给人的距离比睦月君显得更加遥远。或许,因为霜月君认为后者是自己的长辈、前辈,而极月君虽也是前辈,同时却又是自己的同辈这起来有些复杂。感觉更遥远的人,怎么同时又与自己更亲近呢?或许是审度的角度不同。而且,睦月君比他还要年长更多本就是事实。可这么来,极月君分明也远年迈于自己呢。这些她想不清楚,但也觉得不必非得明明白白。当时间跨度大到一定程度,许多伦理辈分上的事反而成了牵绊。

    要与江湖二字最为贴近的,一定非神无君莫属了。实话,她有点儿怕他,过了这么多年都是。再怎么,也是真真切切与“神”为敌的人,尽管是伪神。因为一些缘巧合,她得知神无君生前的挚友是驯化了天狗始祖的那人。惊讶是理所当然的,不过哪怕在她生前神无君都只当他们这些晚辈,是独立存在的个体。究竟是他分得清楚,还是他觉得不论如何这些血脉都早已和故友毫无关系呢霜月君也不知道。她从来都看不懂这个男人,不必要的时候,也绝不会与他有什么接触。不过,若是武学切磋上的事,只要神无君肯赏脸,她还是很乐意抓住这个会提升一下的。

    已经有莲花陆续开放了。它们东一朵西一朵的,还没到连成一片的时候。许多虽已昂首挺立,却略显羞涩,仍含苞待放,像亭亭玉立却用捂住脸的姑娘;有些从水中探出头来,露出刚够蜻蜓立足的尖尖,像是初学游泳、用足尖试探水温的胆怯丫头。

    整片池塘中,仅有一朵是盛放着的,像一团在水面上灼灼燃烧的火。

    这足以令霜月君的好心情一扫而空,凭空生出不悦来。她缓缓摸上腰间的封魔刃——她当然有理由这么做。

    “哎呀,这个人好生无趣,也甚是不懂欣赏。路边的花自个儿好好地开着,不过是离路近了些,你就是偏要贱薅一把的类型吗?你是这样自私又庸俗的女人?”

    声音是从身后传来的。她将什么拔出鞘中只是一眨眼的事,此物的尖端就对准了发声者的喉头。不过,那并不是封魔刃,否则对方早已人头落地。拿在霜月君中的,是另一只所抽出的伴她多年的长伞。

    红衣白发的女性轻浮地笑着,眼角的泪痣也惹人生厌。她伸出两指,将伞尖拨到一边。

    “你到底是对我什么事耿耿于怀?火气真大。”

    “那就太多了。”霜月君放下了伞,但还未收入筒中。“你配不上她的样子。”

    “她不过是一个象征罢了。时至今日还留在你们心底的记忆,只是被符号化的东西。”

    “闭嘴。”

    霜月君早就过了动不动与他拼命的年纪,那反倒还如了他挑事的意。她转过身去,继续看着这片碧色的湖面。那朵突兀出现的醒目红花不知何时突兀地消失。也不知道为什么,再看着与之前别无二致的景色,霜月君一点儿兴致也没有了。

    “算了,我还有事要做,不想和你浪费时间。”

    罢,霜月君转身就要离开。她的不错,蓝珀尚未带给睦月君。难得允许自己为风景停留片刻,已是很奢侈的假期,她不能再放任自己——已经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了。而朽月君的出现不知是不是刻意为自己的回忆增添一抹亮色。不论如何,效果显著。

    “啊,你是要去那边是吧?”朽月君抱起肩,在她身后喋喋不休,“我也不是特意来给你添乱什么的。我是来做好事哦。告诉你吧,排除你的去向,与你来时的那条路,在湖的另一个方向,我见到一位你我的老熟人。真是奇怪,他不守着他的法器,又在人间游荡什么呢?他不是已经在幻境的世界中如鱼得水,且扬言只与妖怪往来了吗?真奇怪啊。或许,人间近来确实不够太平,是吧?”

    霜月君多年来培养的耐心又快要尽了。她猛回过头,准备瞪他一眼,人却不见了。而他的话,确实足够令自己在意。朽月君的离开简直像是给她面子,刻意退场避让,让她做出选择似的。实际上,他不知又在什么角落里暗中观察,等着自己中那恶作剧的圈套呢。

    但是,几百年来,他好像确实没有骗过自己。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