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三回:暗室逢灯
走在一片残垣断壁间,问萤好奇地左看右看。即使被人押着,她的眼睛也并不老实。想要摆脱这种程度的束缚不是难事,但之后呢?她该如何凭一己之力与妄语之恶使抗衡?虽然没打过,但她不想冒这个险——主要是皎沫夫人的意思。而且她知道,夫人一定是想借此会打入内部,看看这姓无庸的混账究竟在搞什么鬼。
对她来,这一切的确让人感到新奇,毕竟这是在故土上从未见过的艺术风格。即使只剩下不完整的石块,覆满了岁月侵蚀的痕迹,她也能看出过去的修建与雕琢多么用心。在看似原始的搭建中透露着细腻的拼接,在精心的设计下展现出粗犷的美感。顶层早已塌陷,但棱角被打磨圆润的残墙,与被青苔淹没的地砖,无一不半遮半露地藏匿着一段特殊的历史。建筑自然属于艺术,而艺术本身是不分黑白、不分善恶的。
不知为何,皎沫的表情愈发不安。但目前为止问萤还未注意到这点。她只发现,接下来的路段变得有些特殊,充满了现代技术加固的痕迹。已经看不出是庭院的地方,建了不少临时的茅屋,不知里面都放了些什么。问萤努力嗅了嗅空气,只觉得有股混杂的草药的气息。天色暗了下来,但对她来暮色的光线依然够用。
再往前,就通往地下了。
这并不是顺着原本铺设的路开拓的入口。不知何时起,路就完全消失了。这个洞口看上去很新,侧壁的棱角看上去很是锋利,一定是近两年才挖出来的。往下走的时候虽然有石制的阶梯,但石块的品质明显与残留建筑的不同,是新埋进来的,而且很随意,只是为了方便人向下走而设计,没有任何符合之前残留建筑的美感。问萤突然理解,为何她在外面看到了许多运输碎石的车,原来是挖洞产生的石头。但向下走的路也不都是石头,偶尔会出现厚重的土层,然后又是石头,断断续续。大约过了这么久,这里的地质也发生了一定变化。而走到这里其实已经完全没有任何光线了。
身后的监工轻轻拍,眼前的道路突然明亮起来。由近到远的墙壁上,亮起一盏盏蓝盈盈的灯。火苗不安分地在灯里扭动着,姿态扭曲可怖。问萤忽然就注意到,皎沫的额边落下几滴汗来。她的脸色很差——即使在这种颜色的灯光下也能看出很差。
她不敢问,只是默默被押着向下走去。这灯应当是为偶人亮起的吧?它们的眼睛听是真人做的,那么也一定能接收图像的信息了。
“长久以来,我一直在思考,”妄语,“如何让成为式神的妖物既听话,又能发挥出尽可能强大的力量?服从意味着软弱,而强大则一定叛逆。没有谁会在拥有充足的力量时选择逆来顺受,这点不论是人,还是妖怪,都是一样的。”
“你错了。”皎沫似乎是在咬着牙,“真正的强大,是在拥有力量时选择隐匿锋芒,背弃乖戾,选择温良。你追寻力量,却迟迟寻觅不到,是因为你一开始就不明白这些。”
“没有人会这么做。”他反驳道,“那是愚蠢的行为。而做出此等愚行者,必不长久。”
“这就是所谓的大智若愚。强大而低调,不仅是实力的体现,更是一种智慧,一种对力量的自信。这样的人,坚信自己没有什么需要打败的,坚信自己拥有反抗一切的能力,坚信自己始终站在足够高远的地方这才是最聪明的人,你显然不明白这点。”
“我们的鲛人朋友似乎意有所指。”
“还没听明白吗?这就是你和神无君的差距!”问萤回头骂道,“像你这样只会恃强凌弱,盲目追寻力量且不择段的家伙,终有一天要遭报应的!”
“你个狐狸好像了什么有趣的笑话。”他淡淡地回应,“而且,还提到了一个有趣的名字。但你们似乎弄错了什么,我从未将自己和六道无常放在同一个层面对比。打我们都还是人类的时候,甚至追溯到出生那一刻起,我们注定是不同的。但是,神无君”
皎沫微攥紧,感到莫名的紧张。
“啊——我从不否认他的力量。但是你们该不会真以为,他乐意做什么正义的伙伴么?倘若不是黄泉十二月的身份时刻约束着他,倘若不是奈落至底之主的眼睛在监视着他,倘若不是荒诞的历史与英雄虚名压制着他他将会成为人类诞生以来最强大的妖物、怪物。正如近千年前的那一刻如今的他却是笼中困兽,着实令人感到惋惜。”
“放屁!”皎沫还未有表示,问萤便怒骂道,“神无君绝不可能是你的那种人!恐怕你是在做什么自我介绍吧?别私自将妄想当做现实!”
话音刚落,问萤突然感到一阵心虚。她差点忘了,跟在她身后的人究竟是何种身份。她隐隐记得,兄长和姓谢的人类大哥与她讲过,一些他们也不愿意承认的、言出法随的故事。
“所谓命运,就是在你错过之后依旧会重蹈覆辙。”
“住口!”
皎沫喊停了他。
她的情况很不好,即便是这样有力到在隧道内回荡的声音,也未免有些颤抖。但问萤觉得,她这样好像不仅仅是因为那番语言的刺激。打他们开始这场对话之前,皎沫的反应已经很不妙了。她没法问,也帮不到什么,只能投以关心的目光,希望她不要感觉更糟。
“但他依然是愚蠢的”那张喋喋不休的嘴继续着,“他不过是愚者之中活得比较长久的那个,不过只是因为他的身份使然。即便如此,他的路也要走到头了”
两人还未反驳什么,他突然站在原地,不再向前。押着姑娘们的两个偶人也僵住脚步,她们不知是为什么。回过头,问萤发现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微妙的神情。他拈起下颚,好像在短暂地盘算什么,随即转过身去,大步离开了。
“竟还有意外之喜。”
这是他离开前两人听到的最后一句话。他的影子消失在向上的阶梯后,两个偶人完全定在这里,一动不动,保持着压制她们的姿势。问萤竖起耳朵,待她完全听不到妄语的脚步声后,立刻一记后踢,踹翻了那个偶人。随即她灵活地转身,以柔韧的身姿在狭窄的通道间活动,彻底打碎了偶人的四肢,还踢掉了另一个的头。她上前拉扯按着皎沫肩胛的偶人,发现自己的力气还是不够,便从中扩散出一股寒气。冰雪覆盖在偶人的臂上,她口吐一阵苍白的火,再侧掌劈下去,它的胳膊便被轻易斩断。这下再摘掉皎沫衣服上的假,就容易许多了。她扶住有些虚弱的皎沫,慢慢坐在台阶上。真是奇怪,之前还将自己一路搀扶下山的皎沫,怎么这时候就累成这样?
“你到底怎么啦?”问萤轻轻摇了摇她的肩膀,“你好像很不舒服。起来那混账去哪儿了?他竟然没派更多人看住我们,想来是没将我们放在眼里。但这样也好,既然他已经离开,不如我们趁跑掉吧?”
“”
皎沫的微颤着,扶在太阳穴边。她的脸在幽蓝火光的照耀中变得惨白,连嘴唇也毫无血色。她努力定神,伸出,颤颤巍巍地指向一旁的灯火。
“怎么了?你想站起来,还是”问萤感到足无措,“需要我做什么?”
“那是,长明灯”
“长明灯?长明灯怎么了?我记得,灯油能烧很久不过为什么要给新开的隧道点长明灯呢?”
皎沫未做解释,猛然站起来,又因起身过猛而头晕目眩。
“欸,你别乱动了!要不我扶着你慢慢走?我们先上去么?不知道外面是不是发生了什么。难道兄长他们过来了?那我们还是快些和他们会和吧!”
问萤焦虑万分,她不知皎沫究竟怎么了。但不论如何都不该在这里浪费时间了。她既然情况不好,那一定需要治疗了。而且在这里待得越久,她的状况好像越糟。
“我要下去。”她。
“什么?”问萤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要下去?为什么?”
皎沫不由分地向下走去,还扶着墙,像个老奶奶似的步履蹒跚。问萤不明所以,连忙跟上去,生怕她突然摔倒,用滚的下楼。她一边在旁边焦虑地伸,一边追问:
“到底是怎么了?莫非你要强忍身体不适,将妄语的秘密一探究竟吗?你还是身体要紧呀!他既然声称要带我们参观什么,证明他一定有所准备!万一有什么圈套该怎么办!”
皎沫着魔似的向前走着,问萤不得不紧跟上去。但没过多久,她也隐约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大约是因为不够通风,空气里有种不出的腥臭,但不算难闻到无法接受。对于动物的妖怪来,血腥的气息甚至可以显得甜美。而实际上正好有一股芬芳的味道愈发浓郁,她作为狐妖,很难判断这究竟是什么特殊的花果香,还是濒临腐烂的骨肉的气味。
她不再阻止皎沫,一股在心房挠痒般的好奇占据理性。她步步下行,走得越来越深。而随着她对某些事物的靠近,那股甘甜的气息几乎甜得发腻。
她的心跳越来越快。
究竟会看到什么?问萤完全捉摸不透。对她而言,这气味只能引起食物上的联想。诸如被果汁腌渍的温热的鲜肉、甜酒和血同浸的带筋棒骨、裹满糖霜的绵软的内脏妖物中最原始的动物本能开始觉醒,这样想下去只会越来越饿。甚至,她开始比皎沫更迫切地想要见到气味的来源。
她们终于来到底层。
随即,问萤比皎沫更快地发出刺耳的尖叫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