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六回:凶终隙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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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辙身边的水雾是在顷刻间消失的。同时,原本漆黑一片的天空变成了一片橘红。太阳在西方的云霞后,只流出几缕金色的阳光。

    再看向身边,潮湿的沼泽变成了荒地,没什么生命的迹象。他走了几步,正分析现在是什么情况,忽然看到远处有一片绵延的红色。在这方绯红中,还有几个人影在默默前行。

    谢辙连忙追上去,发现那是彼岸花的花海,而那几人竟都是与他并肩作战的友人。他拍了拍寒觞的肩膀,但他并未回头,而是自顾自地向前走。

    “问萤?”他越过寒觞,“皎沫夫人?”

    没有人搭理他,他们都像听不见一样。按照谢辙的认知,这显然就是黄泉路了。而六道无常是不会死的,所以神无君和霜月君没有出现在这里。起来一切好像就是在他看透水汽,发现霜月君被巨蟒吞噬后发生的。

    难道他们真的死了?

    不可能,摩睺罗迦还没有任何动作,怎么会在一瞬间就让所有人踏入黄泉。这一切一定都是幻象,只是发生得太突然,他才反应过来。不得不承认,蟒神果然懂得如何触碰人心中最脆弱的地方——他从不怕被人忽视,却担心连重要的人也不再能发现他。

    三人都面无表情,像是失去意识,也看不到彼此。他们就像无的偶人,一步步向前挪动,对周遭的一切都听而不闻,视而不见。

    “太假了。”他拔出剑,“黄泉之路,从来都是一个人走的。”

    他一剑划过眼前的风景,一阵狂风卷地而起,将所有的花拦腰斩断。红色的花瓣被狂风撕扯得粉碎,友人们远去的影像被红覆盖,血色完全淹没了视野。

    他又是一剑,将眼前的红劈开。可这一次,视线所及之处,只有茫茫黑暗。

    谢辙拔剑四顾之时,有人伸拍了他一下。他猛回过头,剑梢险些将对方划伤,但他立刻遏住了中的力量——因为那人是他的母亲。

    至少是母亲的幻影。

    “娘?”谢辙下意识脱口而出,尽管他清楚那并不是自己的母亲。

    她一个人,在这样的乱世上将自己养大,受尽白眼,吃尽苦头,她还不算很老,但头发接近全白。她的面庞还算年轻——她一直是美丽的,岁月难以从这里带走什么。只是她的背比年轻时佝偻许多,她除了背着生活的重担之外,还有很多沉重的东西。

    母亲的幻影紧紧握住他拿剑的,他可以清晰地感受到那层薄茧的摩擦,每个位置都与记忆中相同。谢辙心里突然一空,一股无名的惆怅在四肢百骸蔓延。

    “阿辙,你什么时候回来?”她的声音已经苍老,“把你拉扯这么大,结果是个不着家的”

    “我会回来的。”他,“但不是现在,不是这里。”

    罢,他用力抽回,后退两步,最后看一眼母亲的身影,便头也不回地逃离了。他不能看得太久,因为他很清楚这一切都是摩睺罗迦制造的假象,不能真实传达出双方的心愿。他在黑暗中漫无目的地跑,不敢回头一次。不知跑了多久,他放慢了脚步。在荒无人烟的黑暗困境之中,他感到身心疲惫。识破这一切幻境的代价,就是被单纯地困在这里吗?谢辙很明白,那邪神绝不会轻易放过他们。难道,他真的要被一辈子困在这里,直到现世的真身饿死渴死,腐化成一具白骨,被永远地埋葬在异国他乡?他不断试着挥动武器,但风云斩在这里不起作用。没有疾风骤雨,没有电闪雷鸣。这儿也不是单纯的结界,无法通过剑法将其撕裂逃逸。他就这样不知疲惫地挥着剑,试图驱逐黑暗,迎来光明。

    “你的剑法似乎没太大长进喔。”

    谢辙突然停下动作,因为他听到了睦月君的声音。能看到他是理所当然的,毕竟他也是值得自己挂念的人。他仍穿着袈裟,戴着斗笠,乌黑如瀑布般的长发倾泻而下。他一拿着转经轮,一拄着禅杖,步步靠近。谢辙看着他,眼里仍充满不信任。

    “怎么,不信我是真的么?”他笑着问。

    “完全不信。”谢辙。

    “六道无常想要进入幻境,也不是什么不容易的事吧?”睦月君笑意不减,“何况我仍在休养,不能随意走动,唯能在幻境中来去自如。你看,被怨蚀所伤是何等疼痛,你也有所感知了。”

    他话音刚落,谢辙突然感到大腿上那股灼热更加明显。倒不是睦月君言出法随,他在幻境中仍有感觉,只是先前的景象转移了他的注意力。现在被这么一提,他的伤口又开始疼了起来。

    “嘶”

    他坐在地上,透过裤子的破洞观察起伤口。这伤大不大,不。长约六七公分,中央最深的地方半寸有余。幸亏没有伤到大血管,刀也不是烬灭牙之类带有毒素的刀,伤口已经凝血。睦月君蹲下身,无奈地咋舌道:

    “你啊,一向这么不心。”

    “你不是睦月君,你骗不过我。”谢辙抬起头,无所畏惧地看向他。

    “你还这样肯定么?”

    “睦月君的长发在我的行囊内是卯月君转交给我的。你现在的模样,是我记忆中的形象,实际上他应当是短发才对。但我并未见过他短发的模样,所以无从设想,而他很清楚,自己已不再有这般长发,养伤的他也不会优先去修复这种不重要的地方。所以,他不会以你这样子出现在我面前。现在在这里的,只不过是我记忆的剪影罢了。”

    睦月君听后没有反驳,也没有辩解,他就是这样一动不动地蹲在这儿,像是画面定格,连眼睛也不眨一下。这样子让谢辙觉得有点诡异,他站起身,强忍住腿部的不适,准备再次离开这里。他必须想办法出去。

    “等等。”这仍是睦月君的声音,“你看这是谁?”

    谢辙做出了一个令他后悔的决定:他回过了头。

    回头的一瞬,身后的睦月君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人的身影。那身影比睦月君矮一些,瘦一些。

    那是他很久没有见到的人了。

    他动摇了,动摇得比先前任何一次都要强烈。他诚然是清醒的,知道这一切只是虚假之物,但还是被太久不见的思念摄住魂魄。

    他有一种冲动,想将她视为真正的聆鹓话。但他不该这么做,这种自欺欺人的行为也十分危险。只是,那一刻的心情连他自己也解释不清,形容不来,它好像不止是久别重逢的思念,或者超过了思念。而另外的部分,比起贪财之人见到珠宝,久旱之人见到甘泉,这种心情更像是天真烂漫的孩童,见到了柔软的猫。什么东西被触动了一瞬,又被他的理智重新拉回清醒的状态。

    仅这须臾一瞬,已足够邪神抓住他的把柄。

    “阿辙”

    “叶聆鹓”双握在胸前,眉角低垂,如她以往一切感到踌躇与忧虑的时刻。

    他必须逃离——必须。就在此刻,一瞬也不能犹豫。他不再回头,拼尽全力向前跑,比之前还要快。剧烈的运动使得大腿上被拉扯的伤口痛感激增,他顾不得。身后的“聆鹓”还在呼喊,似是为自己的待遇感到委屈,但谢辙知道自己不能动摇。这是假的,是幻象,一根头发也不能相信。真正的聆鹓已经安全地逃走,逃到无庸氏的人找不到的地方

    尽管一些部分只是自我安慰,可他现在必须强迫自己想些好事。跑了很久,谢辙终于停下来。他大口地喘着气,双扶在膝上,甚至不敢弯曲,否则伤口会因为肌肉使力而更痛。结痂的血块重新裂开,渗出新鲜的血。他本不会因为这点距离就感到疲惫的,更多的原因是腿上太痛,心里太慌。

    必须快点离开。虽然这么想着,他却觉得眼前的黑暗更浓郁了。他的气息刚才平复了一些,那熟悉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

    “你为什么要跑?”

    他浑身一个激灵,立刻后撤了一大步。聆鹓的幻影重新站在他的身边,就好像他之前跑过的路都是徒劳。再这样下去,他一定会精神衰弱的。不论是哪一种幻影,他都不能在旁边待得太久。即便他们什么都不,也必然会出现未知的风险。邪神是那样狡诈,它会一步步一点点地挖掘到人最恐惧的部分,并激发出最真实的绝望。

    跑,不停地跑。当下谢辙只能这么做。可是不论他跑了多久,腿上的伤口怎样剧烈地疼痛,他都无法摆脱这个姑娘的幻影。她的存在简直就是在不断地提醒谢辙,自己至今还下落不明的事实。一点幻想也不能拥有,一点希冀也不能存在。与真实的聆鹓待在一起,所有人都会觉得放松又快乐,可如今这假象只会给他徒增焦虑。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谢辙开始明白,摩睺罗迦给予他了一项严峻的考验。想要破除眼前的虚像,就必须使用中这把锋利的剑。果真如此吗?他不知道,但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办法。自从陷入幻境中,他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这么做过,如今却不得不下此等狠。他完全能预想到,邪神会给他制造出怎样逼真的效果,如同真正的人类女子在血泊中倒下,发出不可置信的哀鸣。然后是一连串磕磕绊绊,且奄奄一息的质问。没有那邪神做不出的,只有他自己想不到的。

    在“聆鹓”些许畏惧的面孔前,谢辙迟疑地举起了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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