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回:凶神恶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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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不是青女,青女早就死了。你到底是什么人?”

    霜月君疲惫地收起了伞。经过数轮单方面的失败的攻击,她已经不打算在幻境里白白浪费力气。她用袖口抹掉脸上的汗,直直盯着眼前这个永远无法被击中的人影,发出质问。

    “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在这里。”

    她的声音实在太令人熟悉了。尽管已经过了那么久的时光,当这嗓音重新出现在霜月君耳边时,仍能激起她对百年前某个深邃的夜的记忆。她想弄明白的是,眼前这假冒红玄青女的混账,究竟是摩睺罗迦制造的又一个幻觉,还是

    红玄长夜?

    他不应该出现在这里没这个可能,这是霜月君萌生这个想法的第一反应。但实际上她也无法确定,而且她很清楚,当自己这么想到的一瞬,摩睺罗迦就可以捕捉到这个思维并加以利用,因此她究竟在怎样的一个泥潭里越陷越深,她不是想象不到。

    “好,我不管你是谁。但是,让我出去。”

    “可并没有什么束缚着你的双双脚。”那个青女侧过头,“你随时可以离开。”

    霜月君隐隐感到火大。尽管她清楚,记忆是会被美化的,但在她那被美化过的遥远的记忆中,这张脸的确是那般温柔的——虽然很多时候,有人在利用她刻意挑衅。不过霜月君分得清楚,因为她的身边有那么多的人曾告诉她,这张脸原来的主人,是多么善良而强大的神女。虽然她从未见过,但凭借这种虚幻的印象,她已能构建出一个接近的轮廓,并将其与这给她带来不好记忆的面孔划上等号。

    只要此刻别追加更糟糕的记忆就好。

    “别开玩笑了。”霜月君的语气始终那样严厉,“放我走,现在。我不想和你打,你与鬼魅无异,我试了那么多次也不能碰到你一根头发,所以我不会白费力气。但我也希望你识相一些,别再用这张脸配不上它的话,做更多配不上它的事。”

    青女的影像轻轻耸了耸肩膀,无奈地:“好了好了,不再与你开玩笑了。想要离开幻境从来不是什么难事——因为离开的钥匙就在你里。”

    “?”

    霜月君露出疑惑的表情。但这并非是因为她没听懂这句话,而是因为——她在怀疑。与之前百骸主的幻影一样,她很清楚这法意有所指。

    “那我恐怕要得出我的结论了。”霜月君侧目道,“你是摩睺罗迦的幻影,你通过种种方式,意图从我中骗取赤真珠。”

    “真是有趣的结论。”

    “青女”这样着,就好像之前的所有幻觉都与她无关。霜月君看着她姣好的面容,她霜白的长发,她绯红的长衣这一切都令她感到亲切又排斥。她开始明白,摩睺罗迦的幻术是无法闪避的。因为它并非是通过五感来影响人的眼之所见、耳之所闻,而是直接碰触人的精神,在脑海内提取并投射真实的、或曾经真实的影像。这些声画与感触便与个人意志无关,而是由思维直接决定。

    那它为什么现在才使用这招?

    这种可怕的技能,自然是越早使用越好,在所有人都没弄清究竟发生什么时控制场面,将一切连同人们的思想都牢牢握在掌心。但它没有,甚至给出了神无君为大家解的时间,以至于他们都提前得知了它的伎俩,在一定程度上免疫了谎言。

    所以,所以

    “我已经看穿你的把戏了。”

    “嗯?”青女歪着头。

    按理当她意识到这一刻的时候,摩睺罗迦应该已经察觉到才对。但它没有,要么它还不具备最直接的读心能力,要么它感到不知所措所以用装傻来应对。不论出于何种原因,对它来这都是不利的。

    “你尚未得到赤真珠的使用权。”

    青女没话,只是直直看着她。

    “在我进入幻境的前一刻——我的确是被摩睺罗迦吞入腹中,但我并没有这样直接地死去。或许是因为,卯月君将其转交给我的那一刻,它的所有权已经被呈交到我的中。就算你吃了我、杀了我,将赤真珠重新据为己有,你也不能得到它的力量。”

    “”

    “我无法分辨法器力量的归属,不定每件法器的脾性不同也不定。毕竟严格来讲,千百年前它们都是神无君‘掠夺’来的。但很显然,至少现在赤真珠在我的里,而我没有交给你的念头,你就不能得到它至少对你而言,‘许可’是很重要的东西,它代表着人类本身的意愿。闯入我们的精神世界,控制我们的思想,的确不像是件礼貌的事。倘若你以令人痛苦为直接目标,制造绝望是你进食的本能,那这在一定程度上算得上合理。但除此之外,只要有一点弯弯绕绕,你就需要得到‘允许’,这是束缚你的法则。”

    见青女并未话,她继续:“这也不难解释。你不属于人间,而人类要活着去六道的他处,也会受到各种各样的限制。你来到人道,不定也有什么规则的枷锁。”

    青女恬静地站在她面前,双在前身交错并拢。她仍眯着眼,表情是那种标志性的笑,似乎从来不会有迎来愤怒的那一刻。她就这样听完霜月君的质问,随即张开了眼,对她:

    “你之前是想知道,我是什么吗?”

    “你要回答我?”

    “我是你的恐惧。”

    就在这短短六个字结束的瞬间,霜月君的确感到了一种实打实的恐惧。因为她听到的分明不是那个熟悉的女声,而是另外一种熟悉的男声。但是——这有些微妙的不同。那是一种叠音,像是有两个人,甚至更多的人在同时话,而她只能听清、听懂其中两种。一种的确是属于朽月君的声音,而另一种有些沙哑的声音,她从未听过。那么摩睺罗迦也不会凭空捏造她记忆中不存在的声音,所以,难道那是

    摩睺罗迦本身的声音?

    那声音嘶哑、朦胧、阴冷。像是苍老到被时间遗忘的世外之人,像是刚被捞上岸的溺水之人,像是被野兽狠狠扼住脖颈的将死之人。

    还未来得及彻底弄清那句话的来源与含义,一张可怕的脸便迎面扑来。那究竟是青女的脸、朽月君的脸,还是摩睺罗迦的脸?或许就像那声音一样,都是,也都不是。左侧溃烂的疮痍的脸上缀着三颗随时会掉落的猩红眼球,属于蛇的黑色竖瞳似是在里面颤抖,如卵中欲图破茧而出的虫。可怕的面孔直直掠过她的脸,她闻到一阵血腥,紧接着她就来到了另一个不属于南国的地方。

    也不属于此刻。

    她看到父亲的棺木被盖上盖子,沉入深坑。那不是什么好木头,薄得一敲就碎。父亲生平两袖清风,到头来什么也没给家人留下。母亲一拉着思琰,一拉着自己,将两人同时拢入怀中。唢呐声和风中哗啦啦的纸钱声淹没了母亲的呜咽。

    原来那个时候的母亲是在哭吗?她抬起脸的时候,分明面无表情,霜月君也记得清楚,她的脸上干干净净,没有什么水渍。但如今回想起来,自己的肩上确乎有一片潮湿。

    母亲那时候竟这样高吗?还是那时的自己实在太过年幼呢?而且那时候,就已经有白色爬上她的长发吗?

    那时的她无法感觉到太多悲伤,年龄限制了她对这一切的理解。直到时间慢慢过去,生活里彻底缺少了一个人的影子,她才被那种悲怆缓缓地淹没。对兄长和母亲来,这画面的确是具有冲击性的一刻,但那之后的生活还要继续。对她而言,这缅怀是如此漫长,令她每一年都愈发清晰地察觉到当时被自己忽略的痛苦。

    而那时的她只有恐惧——对身边大人们反常的表现、对自己没听过的刺耳的声音、对满眼只被单调的白色占据的恐惧。

    霜月君以为,日后的悲伤已经完全掩盖甚至取代了那时莫名的无措。但此刻,这种被遗忘的情感完全苏醒,她再度真切地感受到年幼的自己在那一天的恐惧。

    然后是更多人的死亡。

    倒在血泊中的大师姐,胸口被利刃干脆地贯穿。她熟悉的绿色衣服像衬托花的叶,即便沾染污泥也无人在意。比起火红,是那样卑微。

    半张面容烧伤的女人,身体被一支法力的光箭贯穿,胸口有火花点缀的空洞扩散。她确乎是一心求死,才会以身犯险,义无反顾地挡在自己面前吧。

    同样怀着这般心情死去的,还有一个的丫鬟。她死在自己敬爱的少爷的尸体中,但同时也是为了他们,为了他们所有人。

    还有像她一样可爱漂亮的女孩——木棉花的妖怪,在沼泽的烈焰中灼灼燃烧。她也是为他们所有人死去的吗?她甚至不曾挣扎过。

    而关于思琰的死,她是不曾亲眼见过的,就连下葬时她都不曾参与。但她确乎是梦到过这样可怕的场景简朴的屋子,满地的鲜血。即便是梦,也不被放过。

    许多人的死,无数人的死,都在她的面前一一闪过。更多的是她成为六道无常后,试图极尽所能地拯救却以失败告终的死去生命。有人,也有妖怪;有些她淡忘了,有些还记得清晰。这些旧账被一一翻阅,在她面前不断闪现,她本人也不断地亲身参与这些绝望的时刻。

    是了,她感到恐惧。

    并非为死亡本身——而是为自己的无能。这种无能,今后还会葬送多少原本可以被救赎的生命?她不知道,没有足够的工夫让她想明白。

    最后的画面,是一只怪异的、双头的蛇。

    而她的中出现了一柄不久前丢失的胁差。

    蛇看着她,她看着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