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三回:行远自迩

A+A-

    路过这片林地的时候,寒觞的表情不知从何时起显得凝重起来。

    天气已经开始变冷了,却不知是几时开始降温的,仿佛昨日还是夏天。反复无常的气候总令人格外容易感冒,所幸这几人身体都算硬朗。毕竟其中三个都算妖怪,而人类只有那么一个。吃穿住行上,若是条件允许,谢辙都是中规中矩的,十分体面。

    南国与蟒神的幻影一役,消耗了他们太多力气。他们回来休整了许久,才慢吞吞地重新上路。他们也不想磨蹭,只是过去实在太累,未来又毫无期待,令他们打不起精神来。

    但谢辙自始至终都很清楚他要做什么——他与寒觞约定好了,一定要找到下落不明的聆鹓,把她安全地送回家里去。而那对狐狸兄妹也有另外的目的:它是寒觞最初的目的,也是问萤硬要下山跟他走的目的,那便是找到温酒。这么来,唯有皎沫没有继续跟他们一起行动的理由。不过截至目前为止,她还并没有离开就是了。

    他们并不能肯定,温酒那一日究竟有没有出现在南国,出现在那方沼泽之中。他们不是没有讨论过,只是没讨论出什么结果。那之后,他们就没有再提过这件事了。主要是谢辙和皎沫看着兄妹俩,都是一副心照不宣的样子。没有人细问他们在摩睺罗迦的幻境中看到了什么,确切地讲,是没有人提过。本就是藏起来的伤疤,再亲密的友人,也无法做到揭开血淋淋的伤口给人看。

    但是

    这片林地——这片广袤无垠的林地,令寒觞的表情如此沉重。他闻到了一些气息,却不敢笃定,只是一言不发地随他们走着。问萤暂时没有察觉什么,但气氛过于安静,她也只是随着其他人在林间穿行。只要穿过这座林地,就能到达最近的一个县城。

    “问萤?”

    寒觞停下脚步,在他身边的妹妹也跟着停下。

    “突然怎么了?”

    其他人都看着他,不知他的行为突然有些反常。

    “你有没有闻到什么气息?”他,“熟悉的气息。”

    “咦?你是什么?”问萤不知所云,“是食物,还是人?”

    寒觞站在那儿,思索良久,微抿了一下唇。

    “我们在南国见到的温酒,恐怕不是温酒。”

    “为什么突然”问萤短暂地怔了下,“突然这么?你如何确定?”

    “我们将你留在山上,你与他接触得少,对他气息的印象很淡薄了。但我记得很清晰。那次在户外,气息也太过混杂,何况邪神的妖气几乎笼罩了整座沼泽,我辨认不出。但,我现在闻到了那个气味——我非常熟悉,绝不会错。”

    “你、你是温酒他——”

    问萤还未完,寒觞突然朝着径的右侧冲了出去。他的速度太快,所掠之处的灌木都被撩起了烟,差点就要烧起来了。谢辙和皎沫只交换一个眼神,便连忙追上去,问萤却还僵在原地。她被吓住了,因为这个话题实在太过突兀,而且

    而且若是温酒就在附近,或至少留下痕迹,她为何什么都没闻到呢?

    因为阔别太久,她不记得了吗?

    她突然感到胸口一阵难以言喻的酸楚。

    寒觞终于停下了脚步。他似乎丝毫没有意识到,他身上的力量与这样的速度,完全有能力让这座林子化为火场。他来到一处空地,这里散落着几块不知从何而来的大石头。在两个巨石叠加的地方,寒觞低下头,凑在附近嗅了嗅。

    随后,他将臂伸进缝隙里,在里面摸索了一阵。

    接着他拽出了一节肋骨。

    这是属于人类的肋骨么?它只有一半,但通体漆黑,连断面都是黑的。它上面粘连着一些肉,但寒觞也不清那是不是肉。属于鲜肉或腐肉的气息,它已经完全没有了,它只是一团固化在骨头上的胶质。

    他端详了半晌,确定了一件事。

    这是属于如月君的骨头。

    他和如月君没有接触太久,但他记得这种气息。这既不属于生者,又不属于死者,是很特别的、有辨识度的气味。虽然不是多么令人印象深刻,但若是再让他闻到一次,他一定还会想起来。而现在,就是所谓的“再一次”。

    但是,也正是这块骨头上,有着属于温酒的气息。他与他相伴多年,绝不会认错。

    “你到底怎么了?”谢辙终于从后面追了过来,“招呼都不打便这样跑了。你里拿的是什么东西?”

    “如月君的尸骨。”

    “连这里也有吗。”

    “的确是意想不到的地方。不知这附近还有什么。”

    皎沫也终于追上了他们,她喘着气,一时开不了口。在她漫长的寿命中,用于奔跑的这双腿仅仅使用了十年而已,用于呼吸的肺也一样。她缓了很久,这才跟得上还在讨论的二人的话题。她还未开口,便听到寒觞这么了。

    “我有种不好的感觉。”

    “莫非你想”皎沫看了一眼他中的骨头,“该不会——”

    寒觞指着这一截肋骨,列出两根指,示意他们一些细的裂纹。

    “看这里,是炸裂的冲击产生的,而这儿是灼烧所致。虽是灼烧,也不一定需要高温,狐火便能做到这点。这些细的沟壑中充斥着法术的气息,而这正属于我最熟悉的那个人。这骨头藏在石头底下,并不容易让人看见,所以尚未被拿去,也无野兽啃食。”

    他着,那两人便认真地看,认真地听。他们的表情都愈发凝重。

    “根据我们知道的消息,难道真是温酒所为吗?”

    “他是个温和的人,我不信他会做出这等丧尽天良之事但倘若师父出事的那个场面没有夸张,那这等残忍的法似乎又有相似性了。我开始不信他们的描述,但根据我嗅到的浓烈的血腥,事后冷静下来思考大概,他真做得有那么出格。”寒觞看向他们的眼神充斥着悲哀,谁也无法描述。他顿了顿,接着:“你们知道我拥有这样一位兄弟,一定对我们都很失望吧。”

    “别胡话。”谢辙皱眉道,“时至今日,我们一刻也不停地慢慢走,慢慢摸索。我从不认识温酒,但我认识你,也相信你坚持的这些事。我原本对妖物都不曾看好,便是觉得天底下所有妖怪,或许都如谣言中的温酒一样。到了现在,我或许不相信他,但相信你。”

    皎沫也轻叹道:“唉是了,钟离公子。想想看,您完全有能力得到这件证据,然后藏起来,不告诉我们任何一人,独自处理师弟的事。可您还是如实对我们了一切,包括您心中所想。这份信任,不论如何都值得我们的尊重。”

    这些话令寒觞心中的担子轻了不少,他有些感动。就在这时,问萤也赶来了。她的听力自然也是极好的,在靠近这边时就听到他们的话了。

    “可、可是——他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我不相信!”但她的语气又弱了下来,“我不敢相信。为什么?”

    “倒有一种可能,”谢辙,“指不定,是谰指使他做的。”

    “妄语?这倒还真不是没可能。”皎沫将食指关节凑到嘴边,略微颔首表示认同。

    “一定是他!”问萤笃定地,“温酒恐怕没有自发袭击六道无常的理由他已经沉寂了那么久,怎么会突然冒着被人发现的可能,忽然做这样过激的事?”

    寒觞看向问萤的眼神有些惊讶。原本,他以为妹妹的反驳是不愿相信一些不好的事情。但,她是如此认真分析过的,这在他的意料之外。问萤不知不觉已经长大了,除了个头之外,心智也愈发成熟。他不知是她本就这样,还是下山之后才有所成长。

    “你得对。”寒觞点了点头,“他既然与无庸氏合作,恐怕也只是听他们的安排。这样一来,矛头指向的就会是这个销声匿迹的妖怪。这么多年过去,不少人早就忘了他吧。借他的,算是选择了一把锋利的刀,而真凶却不会被血溅到,不会被任何人怀疑。”

    “话又回来那妄语为什么要这么做?”

    皎沫的问题让四个人再度陷入沉寂。谢辙想了又想,试探着:

    “他应该想要得到如月君的躯体。”他挠了挠头,“我是这样想的。无庸氏的能力很强,又有那么多经验丰富的解体师。对付如月君整个人,他们或许难以招架,而且目标太大。倘若只是拿走其中一部分,也足够他们进行研究相当于,他们用一场看上去是报复性的仇杀,粉饰一场蓄谋已久的阴谋。”

    其他三人都不约而同地点点头。如此看来,谢辙的便是最可能的情况。就在此时,天上忽然掠过一只迅捷的鸟。它噌地一下抓走了寒觞中的肋骨,一下又飞得很远。它的速度很快,令几人完全没反应过来。

    “怎么回事?!”

    “谁?!”

    “好像是一只隼。”

    不远处走来一个人。他的臂上,正站着一只英姿飒爽的隼。

    “几位别那么紧张都是老朋友了。”

    从隼的中接过黑色的骨头,一面款款走来的扮相华丽的家伙,竟是孔令北。

    “是、是你?”寒觞的脸色并不好看,“你抢我东西做什么?”

    “你的东西?别弄错了,这是如月君的东西。”

    孔令北还是那副刻薄的嘴脸。他将半截肋骨打在另一只的掌心,摇着头:

    “你们啊,还真是与这些麻烦事有缘。”

    谢辙上前一步,问道:“您怎么会在此地?莫非也是来寻找骸骨的?”

    “差不多吧,来话长。有兴趣的话,你们随我一起到林外的县城去吧。卯月君也在那里她在等你们。”

    “她知道我们来?”

    “她知道你们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