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三回:行不从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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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三的反问令皎沫终于产生些许动摇。她不得不承认,这语言之中蕴含着某种蛊惑人心的成分。那语气阴柔婉转,像是带着些许质疑的成分,但不全是。它更多藏着一种难以言的诱导,当真将她的疑虑勾起。

    “那么,你是谁?”她发问,如对方所愿。

    于是声音的主人终于肯现身了。他的出现是那么悄然,如黑夜里无声绽放的花。他就这样突兀地出现在了皎沫身后,比猫的步伐还轻。皎沫没能听到任何声音,却嗅到一丝暗香。她猛然回头,正对上的是一张陌生的脸。

    她本能地后退一步。

    “你是?”

    “你在人间游历十年,当真是没听过我的名号?”

    男人笑起来,甜得像能拧出蜜,却很难判断有没有砒霜的成分。他的面容趋于中性,有种超越性别的别样的美感,男女之别在他这里已经不再重要。那一袭乌发像是自黑夜而生,灼灼红衣上蔓延着黑色的纹路,如从深渊中挣扎求生的火。他的瞳中有三日月的金环,眼边缀着一颗痣,若不是今夜月光明朗,皎沫还真不容易发现。

    她的心中隐隐浮现了一个名字。

    “红玄长夜?”

    “我该夸你聪明呢?还是责备你太愚钝呢?你挑一个。”

    他一定是朽月君了。皎沫的心里浮现一丝别样的不快,以及理所当然的某种畏惧。她听过朽月君的名号,更知道他在江湖中做了多少在人类眼里堪称恶行的事。虽然,今年肆虐的瘟疫与增殖的偶人看似与他无关,但保不齐他又在暗中盘算什么把戏。处理十恶已经足以令他的同僚头疼,难道,他还要给火上浇一把油不成?

    “抱歉,我现在没有与您吵架的心情。”皎沫心里发慌,脸上勉强笑着,“希望我们只是因巧合相遇。想必您也有自己的工作,而我也有路要走,不如我们,就此别过。”

    不等皎沫迈开步子,朽月君又开了口:

    “倘若我,我为你而来呢?”

    皎沫只觉得非常不妙。

    月亮虽然不够圆满,但光芒比以往都要耀眼。可即便这么皎洁的月光,还是无法驱散她心里愈渐浓重的阴霾。她想要逃离这里,同时心里又很清楚,自己无处可逃。

    这么多年来一直与各方势力相安无事的自己究竟为何会成为朽月君的目标?

    不知道,也不敢想。

    “您所为何事?”

    没办法,问下去吧。她知道,朽月君在传闻中是个阴晴不定的疯子,若是得罪他恐怕没什么好事。有时候,正常人不得不顺着疯子的思路走下去来避免麻烦,尽管谁也不知疯子的真实思路究竟是怎么样的。

    话回来,疯子真的有“思路”吗?

    “话不多,直入主题罢,我特意来找你也不是站在荒野唠嗑的。”他耸耸肩,慵懒地歪着头,摊开道,“我知道你的事,知道你姓甚名谁,从何处来。这十年间,或许你知道我,但从未与我真正打过照面——今天是第一次。我没有无时无刻地注视着你,不过我确实留意过你。我还看得出,你的脸为怨蚀所伤,无庸蓝能轻易追踪到你的足迹。”

    皎沫下意识摸向面颊,碰触到那微不可察的裂纹。朽月君可从未在她身边出现过,至少她从没有察觉到他的气息,可他为什么无所不知?这便是六道无常的情报能力吗?可就算皎沫认识的那些走无常,也没有一个像他这样。那种无法言的恐惧加重了,但她不动声色。

    “您特意找到我,不会就是为了告知在下,您究竟有多关注我吧?”皎沫猜自己的笑一定很难看,“若只是这样的话,那么,我感激不尽。还是,您和那些猎人们一样,为了鲛人的眼泪、鲛人的绢、鲛人的油而痛下杀呢?”

    朽月君突然笑起来,笑得无比放肆。这不羁的笑声在安静的夜里如惊雷般炸开,让皎沫再度后退,将二人的距离拉得更远。但她没打算逃走便是,因为她知道自己逃不过。那笑声是如此狂放,又那么轻快,尖锐感更加模糊了声音主人的性别。

    “咳、咳咳咳”他竟是笑呛了,“你比我以为的有趣多了,真会笑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咳咳——”

    天啊,他几乎要吐出来。皎沫甚至在反思,自己该不会在担心他笑出问题来吧?

    “好了,玩笑话就到这里。”他突然收住表情,简直像是刚才没有笑过一样。这一刻又令皎沫感到惊诧了:难不成这些都是他的演技?若真是如此,此人也太收放自如了。不论如何,她都更加清晰地意识到,眼前这个人不,这个妖怪,这个无常鬼并不正常。

    “我若我来帮你的忙,你信么?”

    皎沫几乎是脱口而出:“您觉得我信么?”

    “像你这么胆敢反问我的人着实不多,我开始有点喜欢你了!”朽月君的嘴角又勾起笑意,“既然这样,我没什么表示也不太合适。为了展现出我的诚意,我来主动些吧!”

    “?”皎沫根本听不懂他的话,连装也装不下去。

    “关于你其他朋友的事,恕我能力有限,帮不了那么多。不过关于如何消除怨蚀留下的印记,我倒是知道一点方法。你听会了以后,若有会与故友重逢,不定还能告诉他呢。怎么样,你有没有兴趣?”

    皎沫的眼里满是怀疑,但她还是:“愿闻其详。”

    朽月君伸出三根指头:“有三个办法。最简单的,是从源头上毁灭武器。不过这不是件容易的事,毕竟怨蚀在妄语之恶使中,不好拿,对吧?而且就算得到了,如何销毁伏松风待留下的宝贝,也不是件易事——而且很可惜,你也这么觉得,对吧?”

    “呃”

    “啊,起来,这东西是我给他的吗?不记得了。”

    皎沫觉得眼睑一跳。

    “罢了,这东西倒也与他般配,恐怕得另谋他路。那么第二种,便是你藏匿起来,藏到猎人无法追捕的地方去。实话,怨蚀的能力,纵你逃到天涯海角也有迹可循。哪怕穿越六道,去别的地界,它也能找到蛛丝马迹。只要妄语愿意,找到你只是时间问题。不过躲在那些暗无天日的地方,再怎么,也能逃避大多数追踪者了吧?至少这方面如你所愿,而他也绝不可能为你下什么血本便是。你要不要考虑一下?我可以推荐一些避难处哦。”

    皎沫的脸笑得僵硬:“不用了这不劳您费心。”

    “也是,你若直接回海里去,指不定更安全呢。反正他对你没有兴趣,不是么?就看你敢不敢赌了。但你一定在意同伴的生死存亡吧?关键时刻丢下他们,置他们于危险的境地,出去实在不好听呢。还是,你真愿意背负这等骂名?现在回去未免太难看了。”

    话都让他了,皎沫只觉得一阵头疼。朽月君嘴皮子太利索,她一句话也插不上嘴,接不上题。实话,她也是走投无路才出此下策,否则她也是不愿和谢辙他们分开的。

    “我确实回不到海里去,还请您不要再拿它打趣了。”

    “诶?我似乎没这么吧。”朽月君突然。

    “您是什么意思?”

    “鲛人能变成夜叉,这你是知道的。若真发生这等事,便再也变不回去了。可鲛人与人类的转化,却能够通过宝珠的力量实现。换句话,这是可能的,只要有与之相仿的力量。哪怕是你用梭子生生锯开自己的尾鳍,这一切也定有办法复原。”

    皎沫不得不承认,自己被动了。

    朽月君的措词十分随意,但每句话都在她的心尖上精准地掠过,蜻蜓点水般恰到好处。这些年来,她虽然没有刻意寻找过变回鲛人的方法,但也不是没有畅想过这样的可能。若她垂垂老矣,还有幸能化作鲛人的模样,是否就能轻巧地剥去这层岁月的躯壳,如凤凰般涅槃重生?她能抚平自己眼角的皱纹,让干瘪的肢体重新被青春充盈,灵活得像个意气风发的青年女性——然后一跃回到大海,像几十年前那样自由自在、无所束缚、畅游家乡?

    当然,这只是梦罢了。她早就将这一切视为美好的幻想,而确信自己能够正确地走向人类的衰亡。她已做好觉悟,正如在地下蛰伏数年乃至几十年的蝉只要决意离开土地,爬上高高的树干,哪怕余生仅够歌唱一曲,也在所不惜。

    若是可以的话躯壳还是希望回归海洋啊。

    回不去也没关系。她是这样告诉自己的。

    但是,但是

    如今朽月君却提供了这样一种可能:倘若她不仅回得去,还不必死呢?

    很难皎沫低估了自己的求生欲,还是高估了自己的求死欲。但不论是哪一种,她都是无罪之人。现在身为人类的她,本能地追寻心中所愿,且不伤及旁人,难道不合理吗?

    她和他都知道,这盘棋,已被朽月君尽数掌握。

    “其实这便是我的第三种方式。你可以变回去,回归你的本源。这样一来,妄语再也追踪不到你的痕迹,你也不必再思考岸上的事了。当然,我知你不是这样的人,虽很有诱惑力,想来你还是会拒绝吧?但我要的可不是这件方法,而是——能提供这种方法的地方。你听过,你甚至拜访过。”

    “殁影阁。”

    一切铺垫都指向这唯一的可能。这三个字,就像是朽月君提前写在皎沫的脑子里。

    “是了,殁影阁我与正牌阁主可是老熟人呢,她不会难为你。放心,她也绝不会觊觎你鲛人的身份。你们族人的珍稀物件,她多得很。喔,别误会,可不是她做的,只是一些必要的交易工具罢了,虽然这么会引起你的不适”

    “你到底要什么?”果不其然。

    “别急,我的朋友这真是个好地方,你一定有所体会。再不济,殁影阁藏龙卧凤,配一个能真正抹去怨蚀伤痕的药膏——不定也不是难事?”

    皎沫听见自己的心脏在胸膛内发出呐喊。

    那声音震耳欲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