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九十一回:夜阳昼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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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道无常无穷无尽的生命力,对于许多思想简单的普通人,还有过于遵从本能的妖怪来,具有致命的吸引力。

    很多人穷极一生想方设法,为了成为六道无常,得到不会毁灭的形体,得到无穷无尽的寿命。倘若带着这样的念头行善,那便太过功利,自然无法达到目的。作恶便更难了。人做坏事,总是有着符合当时需要的理由,倒也不会真有人为了长生不老去当十恶不赦的罪人。就算真这么做,最终也不过是被地狱业火烧得干净罢了。

    那么,六道无常的生命力从何而来?

    似乎人们很少几乎没有人思考过这个问题。一切都是理所应当,生来如此,仿佛过问这件事是种禁忌一样。就连六道无常本身,也鲜少讨论此事。虽不上是避讳有加,但相较之下,总有更该关注的、该解决的事要比这优先才是。

    “这便是冥府的权限了。”清和残花卯月君,“生命此消彼长,灵魂涡回流转,世间万物的生灵是如此均衡。相对而言,走无常的寿命已经到了令人瞠目的程度。但这样的生命力绝不是凭空而来的,即便是那位大人,也没有捏造生命的本领。”

    “捏造生命?”问萤无意识地打断了她,“这不是禁忌的法术么?我以为,对生命的创造违背伦常才会被限制。这一定是因为那位大人知道这样做的恶果——所以,我理所当然地认定祂有这样的能力。可您这么一,我有些困惑。”

    “是了,那位大人做不到。”卯月君认真地。

    孔令北抱着肩,倚靠在门边。屋檐下的阴影遮住他一半的脸,看上去有些漠然。

    “所以,因为祂做不到,才不让别人做么?”

    “不是这样的。恰恰相反,正因为祂做不到,才会知晓世间的人为不可能的事,将会倾尽多少不必要的资源与时间。在追求目标的过程中,人们不计代价、不计后果,甚至敢于践踏世间一切律法,弃人伦道德于不顾。即便如此,也不会有真正的、能被定义为生命的生命诞生。而在这条追寻之路上,堆砌着沉重的腐肉,布满了凝滞的血。”

    谢辙深深地叹了口气。

    “我想,我明白您的意思。所以那位大人所禁止的并非捏造生命本身,而是不愿让人们在没有结果的道路上,平白牺牲太多不必要的东西。而捏造生命这件事,是连那位大人也做不到的——所以世人亦无法来到这个高度。”

    “的确如此。否则奈落至底之主的位置,怕是要这人来坐了。”寒觞摇了摇头。

    “抱歉我们打断了您,”聆鹓对之前的话题尤为在意,她着急地问,“所、所以六道无常的生命力并非来自那位大人么?祂没什么厉害的法术,能将灵力源源不断地供给你们?”

    “力量的源泉,便回到了最初的问题。”

    可供六道无常存活的生命力的源泉,究竟是什么?

    卯月君缓缓抬起,静静地指向面前的人。谢辙看着她纤细的、指向自己的,感到十分迷茫。这是什么意思?他还没问出口,卯月君的指微微一动,挪到了聆鹓的身上。聆鹓也随之一怔,不明所以。而接下来,卯月君抬起另一只,缓缓指向了另一侧凛天师。

    凛天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但并未表现出惊讶的神色。而其他没有被指到的人,也感到同等程度的困惑。卯月君慢慢放下。不论是抬起还是放下的时候,她的动作都显得十分迟缓而吃力,仿佛移动的不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而是更为沉重的什么。

    “虽然过去便有这样的设想,只是得以证实后,多少有些惊讶。”凛天师。

    “我不明白,”聆鹓恍惚地问,“是、是什么意思呢?”

    罢,她立刻将求助的目光投向谢辙。谢辙微微张口,却不知该什么。他心中隐隐有一个设想,却并不敢出口。于是他等待,等待卯月君亲口承认或否定什么,就好像他还对真相抱有某种幻想。

    “是你们。”她的声音很轻,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你们每个人。”

    每一个人类,每一个活生生的人类。

    泷邈想起一件事。

    “若从每一位百姓的口袋里,掏出一文钱来,拿去交税。这个数额不会影响任何人的生活,毕竟口袋里真只剩一文钱的人早就饿死了,是不?所以不是真的有谁会为此丧命交税的钱放在国库里,用来修筑工事或去赈灾。总之,干的是利国利民的好事。

    只是例子,一切都能严格执行,没有任何差错,也从来不会出差错。收取的次数也算不上频繁,即使将短时间内的钱累加起来,也不至于会突然让一个大活人当街饿死。

    不管这笔钱是怎么征收的,它就是以一种特别的形式直接从百姓里变走了,神不知鬼不觉。没有人知道自己的一文钱被拿走了,就算是最吝啬的人也不会察觉。但被拿走的那些钱,一定是用于服务苍生的。

    这个索取的行为没有告诉任何人,任何人都不知道——自己的财产受到了不合理的侵占,至少是没被通知过的,没有得到任何人的许可。这是否是不公平的?

    瞒了就是瞒了,骗了就是骗了。这是错的。”

    这些字句是那样清晰,仿佛他方才就与卯月君探讨过一样。但泷邈觉得有种不出去的奇怪:卯月君此刻分明与他们讲的是另一件事,可他的脑内就是会浮现出曾经的对话。他还记得那也是一个安静的夜。同样,他也记得自己的态度,自己的回答。

    “这本就是‘是非’的性质是否‘正当’的问题。就像我认定,不论妖怪、动物还是人类,生来就是恶的,即使恶行被施加到我的身上我也不会有怨言。善行也是同理。何况在得到好处的同时,支付代价不正是理所当然的事吗?若当真保证公正,这是无可厚非的。”

    当然不止这些,他们还了许多。但这些话,泷邈都牢牢记在心里。他不至于有事没事便拿出来琢磨,但他坚信这番别有深意的话,一定藏了什么卯月君那时不能展开的秘密。

    他还记得她的态度。

    “因为其隐瞒的性质,让我总是坐立难安虽然它一直很安分也很沉寂,我这担心显得杞人忧天了我还是感觉这样不好心里是过不去这道坎的。”

    但她依然在这里,在六道无常的岗位之上,在黄泉十二月的职责之中。她并非因为无法理解才不去面对自己的工作,而是深知自己无法改变、无法抗衡、亦无法提出更好对策的处境下,选择最优的方式,在无奈之中前进,贯彻属于自己的善与正义。

    这是没有错的。

    没有错的。

    没有错的?

    他突然感到一阵难以言的恶心。他不出是为什么。因为卯月君的“虚伪”么?绝对不是。她并没有谎,反而在知道真相的情况下,在持反对的态度时,仍认认真真地落实了自己的工作,绝无半点不配合的意思。因为她知道,她想不出更好的方法,她就只能选择当下最合适的。这亦是一种无可奈何。

    那他在难受什么?泷邈当真不清楚。他只是觉得浑身上下都很刺痒,让他坐立难安。他皱起眉,感到一阵烦躁,想要离开这里一个人待会。但他不想就这么离开卯月君,这好像违背了他的职责,即便这里已经有很多人,即便这里很安全。

    孔令北自是没什么感觉的。但他看到泷邈如此不适,多少也觉得疑惑。

    “你没问题吧?”

    “没什么。”

    “你这语气可不像是没什么的样子啊。”

    罢了,暂时不要去想。看起来,那几位人类的反应也各不相同。凛天师似是有些自己的感慨,但他终归表现得云淡风轻,像是早已接受了问题的答案。而聆鹓那个姑娘,则像是没有听懂,或者听懂了也没表现出什么来。只是谢辙,他一人沉浸在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当中。即使在微弱的灯光下也能看出,他脸色发灰,神情是如此空茫。

    所以每一位六道无常每一次形体上的死亡,都是以所有人类的生命力为代价的。这三千红尘中的芸芸众生,没有任何人知道这个黑暗而可悲的秘密。然而,这当算得上是黑暗的、可悲的吗?人间的人类相对于黄泉十二月的数量,多得数不胜数,分担到每个人头上,不过是窃取了一毫一厘,甚至更短暂的寿命。不论多么危急的情况中,都不可能有人真差这么须臾片刻,便要撒人寰了吧?相较而言,走无常经历了一次死亡,不过是从每个人类的身上拔了一根头发而已,这根本没什么——实在是无关痛痒的事。

    但是

    但是啊

    “千百年来没有任何人知道这件事么?”问萤。

    “唔,恐怕知道了,也不会什么吧能接触到这层真相的人,定不是寻常之人。他们不论接受与否,都无关紧要。但抱歉,作为妖怪我的感受恐怕代表不了什么。实际上我没有太大感觉——这可能有些冷漠。”

    “你怎么这么想呢?”问萤皱起眉,“你在人间游历这样久,我反而比你更觉得荒唐无理。想想看,这种事出去也没人信,更没人介意。虽听上去伤及人们的性命,但实在没什么实感,何况那样短暂。更多时候,想必,他们不会出真相。”

    因为没有人知道当真出去的后果是什么。不论无人问津还是引起恐慌,都同等程度的可悲。这要么证明人们对自己的利益并没有真切的概念,没有意识到冥府的行为是一种怎样狂妄的主张;要么证明人们就是这样渺、就是这样脆弱、就是这样无能为力——而知道真相的人,什么也做不到。

    他们的声音甚至传达不到奈落至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