驾驶舱内更安静了。

    仪表屏上显示着两条引擎推力数值,左边那条瞬间跌至谷底。

    姚副愣了一下，“发”

    话还未完，屏幕上的转弯侧滑仪开始偏转,身不知不觉跟着向一侧倾斜。

    温柠迅速反应过来，：“我来操控。”

    “好。”姚副让出控制权。

    温柠快速扫了一眼高度表、空速表、液压系统等仪表,左握住侧杆，按了下红色按钮断开自动驾驶，向右侧压坡度，一只脚蹬住方向舵。

    她心中已有预感,极可能是一号发动出了问题。

    320是双发飞,单侧发动失效后，两边推力不对称，飞会发生偏转侧滑的现象,只能由飞行员动控制保持力矩平衡，否则处置不当就是毁人亡。

    温柠里压盘,脚下蹬住舵,转弯侧滑仪慢慢回到右侧二分之一,身姿态平稳。

    “收光左发油门,倒数三十秒，重启。”

    现在要证实失效的发动。

    姚副拨动旋钮，关闭了左边一号引擎，温柠紧盯着仪表,发现推力没有任何变化,果然不出所料。

    三十秒后,姚副又拨动了旋钮,重启失败。

    温柠与她对视一眼,脑中快速判断着情况,不疾不徐道：“挂00，联系管制，备降城场。”

    这条航线她飞过很多次，对周边情况较为熟悉，现在她们已经飞出洛城地界，距离目的地还有三分之二的航程，只能去最近的城场备降。

    万幸，航路天气良好。

    “城区调，d539遇到紧急情况，单侧发动失效，请求备降。”姚副把应答代码改为00，与管制通话。

    温柠继续维持着飞姿态，脚蹬舵蹬得有点酸，却不敢松懈，踩得太重或太轻都不行，必须保持平衡。

    万米高空之上，舷窗外是湛蓝的天，云层像绵密细腻的泡沫铺在脚下，地平线呈半弧形，金色火球明晃晃挂在那里，光芒耀眼。

    同样的风景看了一遍又一遍，再看依然觉得很美。

    姚副和管制沟通完，得到了许可，温柠操控着飞慢慢转航向，准备下高度，驾驶舱内只有细微的械嗡鸣声。

    遇到紧急情况，同一空域内所有飞都会避让，以提供最大的方便。

    她的握住侧杆，脚蹬住方向舵，上半身微微前倾，墨镜背后的眼眸透出一股极致的冷静，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脑海中一闪而过顾迟溪的脸

    客舱内话进来，姚副接听了，安抚着乘务组的同事：“没事，情况稳定，大概二十分钟后备降城，麻烦安抚一下旅客，谢谢了。”

    挂掉内话，温柠感受到姚副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那一刻，似乎明白她想什么，看也没看便点了下头。

    随后，耳边传来姚副沉稳坚定的嗓音：

    “各位旅客，我是本次航班的长，目前飞发生了一点械故障，不严重，请大家安心，我们的组成员都受过专业且严格的训练，完全能够处理这种情况，稍后即将降落城场，请大家系好安全带坐在座位上，配合我们的乘务员工作，谢谢。”

    温柠听着这段客舱广播，嘴角往上翘。

    她们会平安落地的。

    午休时间，天又下起了雨。

    上行政班的办公室人员吃完饭，陆陆续续从食堂回大楼，优哉游哉的，准备享受午休，而此刻，运行控制中心却沸腾了。

    中午十一点四十分起飞的d539号航班与地面失去了联系。

    顾迟溪得知消息的时候，刚从外面应酬回来，下午四点还有一个业内会谈，她正打算在办公室午休，陈秘书过来通知了她。

    d539

    温柠！

    她脸色发白，倦意全无，立刻前往运行控制中心。

    运行控制中心是航司的大脑，日常负责航班飞行前的准备、航班签派放行、飞行跟踪与动态监控，像中枢神经一样起调配作用。公司每天的航班任务安排与运转都在这里完成。

    大厅的墙上是一块巨大的长方形电子显示屏，地图上分布着密密麻麻的绿色圆点，每个圆点代表一架飞，旁边标注着航班号。

    周遭弥漫着紧张的氛围。

    “顾总——”

    运控部和安监部大大的领导都在，一见顾迟溪进来，连忙迎上去。

    顾迟溪望着显示屏，眉头紧锁，“什么时候的事？”

    “大概十分钟前d539联系了签派，械故障要备降城，组情况可控，但是之后d539的应答信号就从雷达上消失了。”

    从雷达上消失

    顾迟溪反复咂摸这几个字，心都凉了半截。

    往常案例中，普通的械故障只要组能与地面保持联络，情况就不会太糟糕，大多数时候都能平安落地。而一旦失去联络，从雷达上消失，大概率意味着出了严重事故，凶多吉少。

    地面上的人什么也做不了。

    只能祈祷。

    顾迟溪像一块僵硬的石头，面无表情地矗立着，她每眨一次眼，就有一股酸意汹涌，无声而隐秘地刺穿她的心，猛烈蔓延到了眼皮。

    她转身离开大厅。

    身后众人面面相觑：“？”

    她走进了厕所，打开最后一间的门，进去，上锁，鼻腔里顿时充盈着熏香的味道——厕所不臭。她狼狈到在一个本该充满臭气的地方释放自己。

    眼皮里，无法遏制的刺激感，模糊她的视线。

    她抓住胸|前的吊坠。

    温柠

    飞正缓缓下高度。

    姿态平稳，仪表正常，只是蹬舵太久，温柠的右脚很酸。

    驾驶舱内很安静，姚副翻了一遍检查单，一一对照检查程序，做完才发现应答不知怎么回事关掉了，赶紧又打开。

    联络上管制员，才知道地面炸了锅。

    来不及疑惑，姚副立刻报告高度、位置和状态，“pnpnpn，左发失效，航向20，下高2000。”

    “d539，保持高度，右转航向230。”

    姚副复述了一遍。

    温柠极其心地控制飞转向，尽量把坡度压大些。

    同一高度层内，附近其他飞都避让了，她们拥有优先落地权，一路按雷达指引飞抵场上空，执行单发进近检查单。

    起飞和降落是最容易出事的阶段。

    尤其带着故障。

    “长，你腿酸么？要不要我来接管？”姚副问。

    温柠摇头，平静道：“不用。”

    前方已经能目视跑道。

    虽然单发失效是经常训练到的故障处置科目，但温柠也是第一次实际遇到，难免紧张，她集中精神调整飞姿态，控制下降率，一点点靠近。

    姚副伸放下起落架。

    进入跑道范围，周边的房屋和大片农田在视野里清晰，离地面越来越近，温柠屏住了呼吸。

    “ney，frty，trty，twenty，terd”电脑发出语音播报。

    主轮接地，颠簸了一下。

    温柠左把侧杆往前推，拉平头，前轮接地，右收油门，自动放出减速板——单发落地不能开反推，只依靠减速板和自动刹车降速。

    很快，降到了滑行速度，飞缓慢地爬着。

    脱离跑道后，温柠把控制权交给了姚副，她远远看到救护车和消防车队停在跑道外等待，长舒一口气，心终于落回肚子里。

    她摸到自己的心都是汗。

    飞停稳了，客梯车开过来，乘务组安排旅客下飞，地勤接应，没有人员伤亡。

    温柠望着窗外出神。

    “温长”

    姚副的声音拉回她思绪，她转头，姑娘用崇拜的眼神看着她，：“你太厉害了。”

    温柠扯了扯嘴角，“正常的处置程序而已。”完一顿，朝她竖起大拇指，“你也很棒。”

    两人相视一笑。

    待到旅客全部下了飞，温柠打开驾驶舱门，走出去，乘务组四个姑娘一个伙聚集在前厨房，脸上纷纷露出后怕的表情。

    “大家辛苦了。”她微笑。

    所有人都笑起来。

    温柠踏出舱门，站在客梯上，看见左发动与翼连接的部分裂了一道大口子，显得面目狰狞。

    两个航检务围在发动边，惊得目瞪口呆，“乖乖，我修了十年飞，头回看到裂成这样子的，都要掉下来了。”

    “一看就是材料没整好，喏，这块蒙皮这个铆钉”

    温柠听着两人的议论，自责涌上心头。

    作为长，她有权利决定一架飞是否能飞，如果当时她能坚持怀疑，再谨慎些，要求调换飞，就不会存在安全隐患，不会经历方才那番惊险。

    师父，一位优秀的飞行员，不是处置特情和故障的技术有多么高超，而是每一次飞行都平平安安，无事发生。

    “起落平安”这四个字弥足珍贵，看似简单，却没人能保证自己永远做到。

    温柠又想到了顾迟溪。

    五年以来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对她“起落平安”的人。

    发生这种事，必定又要上新闻，要被调查，公司不仅面临着舆论压力，还有来自局方领导的压力，最终所有的压力都会落在那个人身上。

    只是想想，心就忍不住开始疼了，就更加自责。

    温柠的眼睛发红。

    一缕凉风拂动她额前的碎发，发梢擦过眼皮，很痒，她用抹掉，微眯起眼，远眺着停坪。

    在裤兜里震动。

    以为是签派的电话，她拿出来一看，备注却显示顾迟溪。

    “喂？”

    温柠放轻了嗓音。

    那边没话，等了几秒，始终一片寂静。

    “顾”温柠忍不住嘴唇动了动，想要喊她，忽然发现自己不知道该喊什么。

    顾总？顾迟溪？顾女士？还是——

    她的思绪戛然而止。

    电话里传来一阵压抑的抽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