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在京城旅社舒适的上房中，广琼却又一次彻夜失眠了。

    一个卑贱而命薄的孩子而已，即没有特别灵，也不算长得好看，跟狡黠又体面的桂香差了十万八千里，明明自己买下她来也不过是一时起意，想给自己身边多添个念想而已谁曾料到老天竟然连这一点点赎罪的善念都不放过，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想要无条件地对另一个生命好一些，却未曾想会把那孩子活活撑到断肠而死

    造化弄人究竟何为造化，究竟为何弄人？广琼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脑中始终闪现的便是无数双神情各异的眼睛——景玗冷淡的眼睛，桂香最后向自己求救的眼睛，桂香那晶亮如星辰般的眼睛以及最后，那被炊烟笼罩在笑容之后的，那一弯熠熠生辉的眼睛。

    为什么她可以救活那么多人？为什么我却连一个都救不了？没来由地，广琼再一次发自肺腑地嫉恨起了玉羊，嫉恨起了她被那些因她而得救的人包围时，所散发出的由衷笑容与光芒然而几乎倏忽之间，这种猝然而生的嫉恨便又烟消云散——广琼回忆着与桂香结识前后的种种因果，心中的不平与嫉恨便陡然失去了分量。

    自己买下桂香，似乎是在践行善念——然而那真的是善念吗？

    自己本可以选择将他们母子三人一并留下，却出于不要累赘的惯常思路，硬生生将她从母亲身边夺走；她原本可以按部就班地让她依照奴婢的日常给用活着，而不是出于补偿“桂香”的心理，将她带在身边，额外给予精美足量的饮食；一路上路过了这么多城镇，她都没想着去找个医馆大夫问一问，查看一下桂香的身体情形起来，其实想要这孩子的心情，就跟自己想要景玗的心情，本质上并没有多大区别。

    自己从来没有设身处地地从桂香的角度思考过她的需要，就如同她先前从来没考虑过景玗需要的究竟是什么一样她只是一昧地以身份为要挟，逼迫他们屈服于自己的欲望而已以至于景玗如今恨她入骨，而老天再一次用桂香的死，来提醒她自己这种自私之欲的浅薄与卑鄙。

    在想明白了这一点后，广琼流下了一行格外清澈的眼泪——她不再自怨自艾，不再责备命运的不公，她终于开始真正意识到自己和玉羊之间的本质区别她开始思考一个问题：

    究竟什么，才是真正的善念？

    她可以为那些跟桂香一样的孩子，为那些如同树瘤或蓑草一般死在路边的无名之人们，做些什么呢？

    就在广琼一行抵达唐家本府，准备与景家来的车马汇合上路时，一场大战也正在贞阳城外进行着最后的酝酿。

    数日前，陆白猿便已经遣人给曹莲芝送信：信中邀约曹氏于三日后在城外鲸洲决斗，决斗的筹码除了生死，便还附加了两个条件：曹莲芝若胜，则陆白猿便会把严孤松的幼子交由对方处置；曹莲芝若败，则必须自戕于阵前，为故去的宋略书抵命。

    信使带回了曹氏同意决斗的消息后，准备工作便在双城三地间紧锣密鼓地展开：决斗地点选在了鲸洲群岛最大的那一片岛屿滩涂上，那里视野开阔，与贞阳樊阴并南北两岸皆不接壤。而置身其中，则举目四望浊河两岸皆暴露无遗，故而无法做什么脚。陆白猿将决斗之地选在此处，本身就有显示一决高下，不假外援的用意。

    然而鲸洲岛上虽然没法做太多脚，两边为了这次决斗所做的准备工作却不曾怠慢：为了方便骑兵来去，忽雷奔在浊河两岸沿线渡口搜集船只，用了三天时间在贞阳上游五里以外搭起了一座浮桥；而贞阳与樊阴双城也似乎在暗中筹谋着什么——这一夜，一只船溯游而上，于丑时左右抵达了贞阳水门景玗亲自前往接应，来者揭去头上黑袍，却是个金发碧眼的胡人，来人朝着景玗动作娴熟地拱一拱，以流利的昆吾语道：“侯爷，奉主人之命，我带来了您需要的消息！”

    “师姐和珂利多他们准备的怎么样了？”景玗一见来人，也不寒暄，开口便直奔主题道。那名胡人毕恭毕敬地垂而立，坦白回答道：

    “您要我们招募的骑兵，已经悉数达成，如今已经交由哥舒雅姐带领，就在白鹤垣下方的山林中待命；其中雇佣兵三千人，各家商队拼凑的私兵两千人，以及氐人的队伍也已按时抵达，如今足有八千之数为了答谢您和夫人以往的慷慨，我的主人承诺，他此次借出的五百私兵粮饷及五百雇佣兵酬金皆由他来承担，您只管随意差遣便是。”

    “替我谢谢珂利多，代我传句话，今后我夫人承诺过的优先议价权，于他依然有效。待平息外患，回转石门后，我们再接着商议今后的合作。”听罢那名胡人的转述，景玗一下如释重负，舒出一口长气后慨然承诺道。这时屋外忽然传来了敲门声，紧接着便探进来一个同样金灿灿的脑袋，待看清楚屋内人影后便欢呼着冲了进来：“狄马思，果然是你！”

    “八殿下，别来无恙！”见罗先快步冲到面前，那名胡人男子连忙伸抚胸，朝着少年一躬到底。罗先见了来人显得异常兴奋，语速飞快地催促道：“我哥好不好？人凑齐了没有？还有我让你帮忙去找的东西呢？”

    “回殿下的话，四殿下一切平安；侯爷需要的兵力也已经如数凑齐，很快就可以抵达此地；至于您要的东西嘛”被唤作“狄马思”的胡人男子从腰间掏摸了一阵，取出一个布包，递给罗先道，“东西就在里面，是按照您的吩咐专门定做的，您看看是否符合心意？”

    “不用了，我要的东西，四哥一定会给我最好的，这点我绝对放心！”罗先从狄马思中接过布包，朝景玗摆了摆便又一阵风似的冲出了屋内景玗看着来去匆匆的罗先略微皱起眉头，向来人问道：“他要的是什么东西？”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