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蓁直觉下有些不受控制，原本已经想不起要写什么，却仍未停下，直至有个低低的，熟悉的声音响在耳边：“你写的这是什么？”

    李嗣源的声音如由天外传来，将王蓁由恍惚中突然唤醒，低头再看笔下成行的东西，竟是四句诗。

    王蓁脸色霎时骤红又骤白，伸欲去收，白宣却早一步被抽走，此刻正落在李嗣源的中，眼看着他长睫微动，一字一句将那几句诗看进眼里，王蓁只恨不得扯二两棉絮，当即往南墙上一撞解千愁。

    “玉人冰肌雪里埋，娇息残残几欲衰。将军尤怜温柔意，轻解锦裘遣入怀。”

    李嗣源纤密的长睫微垂着，一行行认真阅过落在纸上的诗句，待全部看完，略顿了片刻，低声道：“你”

    你字刚才出口，后头的话尚未来得及出来，门突然被人由外推开，随着一股白色的寒气，扑进来一个裹着雪白狐狸披风的女子，嗓音如夹带着春日花草的香韵，清清地唤了声：“将军。”

    李嗣源和王蓁同时转回身，王蓁的眸光在看到门口女子身上的一瞬，不禁诧了一诧，当听见身侧响起一声温和低唤的时候，忍不住又诧了一诧。

    头一回，王蓁听见李嗣源的声音里带着温度。

    “玉蝉？你何时回来的？”

    李嗣源轻唤一句，被唤作玉蝉的女子狸猫一样，轻轻盈盈地走进屋来，走到李嗣源近前时并没行礼，而是自然而然地依在他身侧，探着身去看他上捻着的纸笺。

    突然想起纸上的诗，站在一边的王蓁也赶紧转脸去看，却见方才她写下诗的那页纸已不知所踪，李嗣源里捻的，只剩令她重誊撰的东西。

    夏玉婵看着李嗣源中的字，皱着娇俏的鼻子道：“谁的字，这么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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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此之前，王蓁一直觉着整个李府，除了后厨里的几个厨娘外，是再没有女眷的。

    可自从在书房遇见那位名唤夏玉婵的美丽女子之后，王蓁觉着这府里，好像园中的素心腊梅，一夜之间突然由地底下长出来似得，女声潺潺，笑语嫣然落满了园子的各个角落。

    她清晨由自己住的宁和院经过檀园，往源缘轩走的这一路上，不时就撞见几个衣着鲜亮的丫鬟，三三两两相携而行，有的遇见她时，还俏脸绯红地偷偷撇几眼过来。

    王蓁看着那些嫩蕊一般鲜亮好看的丫鬟们，尽管她们大多数都当自己是男儿避着走，可王蓁心里仍觉着特别舒服，仿佛自己胸藏起的那颗少女心也活了过来。

    走到轩外，王蓁仍如常日折了数枝腊梅，在怀里捧着上前推门。

    “将军，你看这一枝，遒劲苍然，是我今日清晨特地在日出之前挑选折下的，我记得你以前同我过，雪夜中绽开的梅，最是凌冽清芳。”

    王蓁推门进入源缘轩的时候，入耳的，便是这么一副珠落玉盘似得清丽妙音，抬头向轩窗下看过去，只见一只粉青色的汝窑冰裂美人瓶中，插着枝形容苍俊的素梅，此时正端端正正摆在李嗣源品茶的几上。

    李嗣源的修长的指，捻着一枚鹅黄的花瓣，而距离他的不足寸许处，是夏玉婵温雅柔美的玉颜。

    门扉响动，惊了正在赏梅的俩人。俩人同时转过脸来，王蓁清晰看见了残留在李嗣源唇角的，浅浅的，温和笑意。

    眸光顿在李嗣源的脸上，有一瞬的晃神，王蓁觉着自己入府这么久，好像是第一次看见他笑的模样。

    王蓁一直以为李嗣源不会笑，却没想到他笑起来是这么个模样，就像四月里的第一场清雨滴落在茶树上，涤去叶面的薄尘，有种不出的干净好看。

    书房内一时静极，突然反应过来自己又出了神，王蓁不好意思地赶紧垂下眉眼，低着头走到桌边，却没看见往日她拿来插梅的那只花瓶。

    “你是找那只广口瓶子么？”

    身后又响起那个珠落玉盘似得声音，王蓁懵懵地转回身，望着那张带着笑意，好看的脸，下意识点了下头。

    夏玉婵看了眼她怀里的腊梅，唇角含笑道：“那只广口瓶我命人收出去了，那瓶子的器形太过粗犷，不适合用来插腊梅这种素雅的花木，不但不美，反折辱了它。”

    话间，夏玉婵的眉眼又落在李嗣源脸上，温柔道：“那瓶子如今闲下来不如赏我，等明年晚春时，我用它来插牡丹。”

    李嗣源唇角微弯出一线浅弧，淡淡道：“我这里更值钱的东西，不知被你拿去了多少，现在又来为一只花瓶专门出这样一番话，是想再讨我夸一句？”

    夏玉婵嘟起樱花瓣一样的唇，巧笑嫣然：“人家不过想卖个乖，将军又何必戳破呢？好不好的，我先奉茶一盏罢，省的被你的我来此，好似只为惦记你东西来的。”夏玉婵话时，款款站起身。

    王蓁悄悄将自己折的那几束腊梅搁在了门外，按照李嗣源以往清晨的习惯，向兔毫盏中分了茶膏，将已经煮好的提梁壶由红泥炉上提下来，正欲向盏内添水时，壶柄上突然多出一双柔白纤细的玉。

    随着鼻息间一阵好闻的白兰花香，王蓁听见夏玉婵轻声了句：“我来。”话间，不待王蓁反应，中的提梁壶已经被那双玉接了去。

    白兰花香随着来人的转身而飘散开来，王蓁怔怔地转回身时，正看见那双葱白的玉，将壶里的水注入兔毫盏中，几缕青丝垂在李嗣源像远山曲水般好看的侧颜前面，美的那样自然。

    李嗣源端起茶盏浅浅地呷了一口，清淡的声音带着罕有的温度，轻声道：“烹茶艺又进益了。”

    夏玉婵垂下眉眼，唇角弯出恰到好处的浅靥，没开口，安安静静地端然坐回对面的位置上，宽宽的水袖拂过几上的素梅。

    王蓁看见一片花瓣，悄然飘落在李嗣源杯盏旁边的时候，她突然觉着，面对着眼前这样一副美景，自己戳在旁边是多么的多余。

    可当她明白这一点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又觉着有一丝丝不出的，不舒服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