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6章 安常珍履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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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宋清楚记得看见王蓁的第一眼,他就失打碎了一个郎窑红的卧鹿尊。

    那样夺目的红色瓷胎泼碎了一地,可是比那一掷千金的郎红釉质更为潋滟的,是坐在窗下临帖,忽而抬首看向他的王蓁。

    其素,若春梅绽雪;其艳,若霞映澄塘;奇文,若游龙曲泽;其神,若月射寒江,其静,若松生空谷;其艳,若霞映澄塘。

    张宋五六岁上,家境其实还勉强过得去,二哥也曾送他去县里的私塾念过两年书,上面那段话,便是他入宫后偶然看见的。

    张宋在御膳房跟随的师父写得一好字,这段话是掌事公公托他师父,腾抄给南子皇后赞表中的一段。他当时觉得这段话极美,便偷偷背了下来。

    张宋也曾见过南子皇后一面,那是在伺候帝后用膳的时候。

    他师父闹肚子,他便顶替了师父,随承膳的内监公公们到御前去为帝后试菜,他虽然不用亲口去拿银筷子,却要守在一旁亲眼看着试菜。

    那个时候,他越过众太监宫女围拢的龙席凤榻,远远地,看见了坐在皇帝身边的南子皇后。

    南子皇后的确很美,让人看一眼骨头都要酥融了。

    张宋觉得用那段话来形容她正合适,以至于在张宋的认知里,南子皇后一定是天底下最美的女人。

    直至他见过王蓁之后。

    这个女子不是人!

    这是张宋在见到王蓁第一眼时,脑子里瞬间生出的印象。

    是人,怎会长得如此完美而无丝毫的缺憾?她不是九天仙子落凡尘,便是千年狐妖化人形!

    他脑子里漫无边际的怪诞想法澎湃地蔓延着,直至耳膜被沫沫等几个婢女的惊叫几乎洞穿的时候,才回过神来。却发现自己已闯下了弥天大祸。

    这只郎红卧鹿尊是将军送给王姑娘的爱物,王姑娘特意摆在金丝楠博古架最显眼的位置,看一眼便知价值连城,卖他张宋千百个也不够赔。

    张宋当时只觉大难已降在头上,身子几乎瘫软在地上,他看见连一向镇静平和的安娘也吓白了脸,一叠声命人去唤春池掌事来。

    可是,刚跨出门槛的婢女,被一个轻灵若黄莺一般好听的声音唤住了。

    张宋听见有环佩的轻响,鼻息间嗅到一股清清淡淡的木兰花香,有双绣着柳条拂风的月白堆锦绣鞋,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张宋听见那个好听的声音从头顶落下来:“东西都已经摔了,告诉了春池又有何用?难道还让他赔么?不过狠打一顿撵出去。”

    那声音着停了一下,他看见那绣鞋往旁边轻盈地挪了一步,接着便有一声极轻的叹:“不过一件玩物,再贵重也抵不过一个人。”

    那声音停下的时候,张宋清楚看见,有一滴汗从自己的额角流下来,落在那对精巧的绣花鞋旁边。

    王蓁后来询问了他的名字,他的经历,他家里人的境况。

    张宋已经记不清当时是怎样回她的,只依稀觉得,就那样站在她旁边,看着她低头描一副吴道子的喜上眉梢图,看着她像天鹅一样雪白柔细的后劲,还有她身上好闻的木兰香。

    他在她身边做事的那一段光阴,是他觉得一生中最明媚的光阴,她的柔美和温婉轻易就照亮了衔霜阁的每个角落,也轻易照见他内心里一种陌生的,桀燥难驭的情愫。

    他心翼翼,像奉神一样竭己之能照顾着王蓁。

    为她做他能想到的一切细枝末节的琐事,哪怕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擦拭她每日必要踩的,书桌下的一方地砖,仿佛那块地方因被她踩过,而步步生莲。

    可即便如此,张宋仍觉得自己卑微的可憎可恶,自己以这样残缺之身供养神女,是对她的大不敬,更为自己的心念而惶恐。

    可是他渐渐发现,在这座华丽幽深的将军府中,除了他,就连性情温和的春池,不苟言笑的秋沁,甚至就连玩世不恭的冬泠,见到王蓁的时候,都会一个不留神就悄悄地红了脸。

    更不用那些将军身边的随侍,府里的仆从,花匠

    张宋的心,终于复又安稳下来。

    是呵,面对如王蓁这般堪媲妖仙的女子,不动心的,大抵只剩府门前那对石狮子了。

    尽管王蓁平日同他的话,加在一起只一掌可数,但他欣喜于尽管自己这样卑微,可她每一次同自己话,那好看的薄唇都带着浅而甜的笑。让张宋觉得,内心那汪泥泞的深潭,有刹那的缘阳光照见,骤然变得温暖而欣欣向荣。

    那一段光阴,张宋每晚独自躺在仆人的床榻上,入睡前嘴角都会带着笑。

    尽管王蓁更多的娇靥只供李将军独享,可张宋仍觉得自己很幸福,哪怕他晓得王蓁在这世上所爱的男子,只李将军一人。

    张宋对王蓁的情感,完全没有占有,嫉妒,贪婪,痴念这些与世爱共生的瑕疵。

    他的情爱是如世人对欢喜如来那样的由衷祝福,是只要看着她幸福。他便如感同身受,仿佛自己也被幸福普照的信仰。

    后来的某一日,王蓁向李将军举荐了他,将军很爽快地答应下来,并令春池亲自带他,还给他赐名为春沄。

    做将军的贴身侍从,是阖府中最荣耀的差事,他晓得王蓁在提携他,可心里却并没有一丝感激。

    去将军身边当差,于旁人是蜜糖,于他,却是砒霜。

    那天夜里,他一个人躲在被子里哭的很伤心,就像个被母亲抛弃的孩子一样万般委屈。

    他很想他不愿意去侍奉将军,哪怕留在衔霜阁干刷洗马桶,做各种最脏最贱的活,哪怕只能匍匐在地,看着她轻盈的绣履从他卑微之躯旁边走过,他也依然想留下。

    可是张宋不敢,他甚至没有勇气去面对将军的眼神。

    他害怕,害怕他开口,会令别人猜疑他的神女,即便他是个阉人,却仍是个男人,他找不到一个借口能既不让别人怀疑,又坦然自若地留在王蓁的身边。

    因为这件事,他苦闷了很久,连跟在春池身边学做事的那段日子也时常走神。可是春池却从来不责难他。

    张宋最初以为是因为他曾是在王蓁身边做事的人,又是经由她这位准将军夫人亲自举荐,春池必要留几分薄面。

    可是后来的某一天,他又一次不心捧翻了将军书桌上的半盏冷茶,却听身后的春池低声问了一句:“你可知王姑娘最在意什么?”

    张宋茫然地回转身看着春池。当时春池正在擦拭一只岫玉拉丝镂雕双鹤衔环博山炉。

    张宋不明白春池何以问了这么个毫不相干的问题,却听春池又低声道:“是将军”

    张宋虽然面上仍是默默无语,却在心里点了点头,暗道:这是自然,这还用问?

    春池自问自答之后,继而转过头看着他,声音和他的眼神一样,肃然而沉寂:“如果你想王姑娘一世安好,除了在她身边做事,其实还有另一种守护她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