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
沈陶陶挣脱不开,便也只能踉跄着跟着她们往前走,指尖却微微一动,自袖袋中勾住了自己的荷包带子,轻轻往外一带。
一只绣红鲤戏水的荷包便无声无息地落在了泥泞里。
沈陶陶不动声色地想抬脚踏过,一双纤细的却先她一步捡了起来。
正是那打头的宫娥。
她自袖口里取了块帕子将荷包裹住。依旧是弯着眉眼,温柔地对沈陶陶笑道:“沈掌藉可要心些,千万别再落下什么东西了。这些嬷嬷们粗笨脚的,可别弄疼了您。”
她这样着,架着沈陶陶的嬷嬷们便像是得了指使一般,伸狠狠在沈陶陶臂上拧了一把。
春衫单薄,那粗使嬷嬷又使了暗劲,这一下下去,沈陶陶疼得倒抽一口冷气,眼里瞬间涌上一层水雾来。
不用看,也能知道袖子下必是青了一块。
还未待她缓过气来,身后那嬷嬷又狠狠推了她一把,粗着嗓音道:“沈掌藉您可得快些,让娘娘等急了,我们谁都担待不起。倒时候,可别怪老奴下没个轻重——”
大雨如垂帘而落,这一行人,很快便消失在了帘幕深处。
雨水密密冲刷过青石地板,不曾留下半点痕迹。
瑶华宫中。
李贵妃慵然躺在美人榻上,一双素放在一旁的金丝软枕上,由瑞香细细地为她抹着滋养肌肤的香膏。
许是等得百无聊赖,不知何时,她又唤了两名宫娥进殿,在自己宫室内用鞭子抽着两只木陀螺玩。
“娘娘,沈掌藉到了。”折香行至廊檐下,收了竹伞微微福身。
“进来吧。”李贵妃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慵然道。
折香应了一声,提着裙裾迈步进了殿内,对沈陶陶做了一个请的势。
沈陶陶便穿一身湿衣进来,定了定神,于两名打着陀螺的宫娥边上立住,对她行礼道:“太府寺掌藉沈陶陶,见过娘娘,娘娘万福。”
李贵妃闻言,懒懒自金丝软枕上收回了玉,挑起一双凤眼斜斜看向她。
眼前的女子并未盛装打扮。
一身简单的退红色女官服饰被雨水打湿,紧贴在身上,隐约可见薄衫下净白如瓷的肌肤与玲珑的身段。
而一把缎子似的长发只以一支倒垂花浅色和田玉簪子挽住。如今淋了雨,便凌乱地散下几缕,落在那张瓷白的脸上。
黑与白这两种极致的颜色略一触碰,反倒生出几分水墨画般的淋漓动人。
李贵妃那双慵然的凤眼微微抬起了一些,缓缓开口道:“抬起脸来。”
沈陶陶应了一声,将低垂着脸平平抬起,眸光却仍旧落在地上,守礼地不与她对视。
而李贵妃的视线,则肆意地在沈陶陶面上打量。
她自负美貌,也并不觉得眼前的女子比自己生的更为动人。
但她可真是年轻。
年轻的像一支新开的芍药,纤细而娇嫩,于晶莹的朝露中颤颤盛开,散出诱人的野香味。
她的目光微微下滑,落在沈陶陶绛色领口外,露出的那截纤美柔白的脖颈上。
李贵妃倏然笑了笑。这段柔美的颈,让她想起了御花园里娇嫩的牡丹花枝,不需什么风雨,只需用指甲轻轻一掐,便折了。
“把东西给她拿来。”她慵然笑道。
“是。”折香福身应下,自一旁的紫檀木书架上抽出一本书籍,双捧了,放在沈陶陶的面前。
“太府寺掌藉,那也是尚藉司的人。”李贵妃托腮看着她,凤眼含笑:“为本宫读书消遣,应当不为难你罢?”
沈陶陶并不信如此兴师动众地将她掳来,只是为了听她念书,但口中仍是恭敬地应了:“这是微臣分内之职。”
她着揩了揩指尖上的水珠,自折香里接过书籍,心翻开一页。
“若是读错一个字——”李贵妃示意在一边打着木陀螺的两名宫女停下,自己亲自接过了鞭子,‘唰’地一下抽在地上,仍旧是曼声含笑,但语声中却是不出的凌厉:“那就挨本宫一鞭子。”
沈陶陶指尖一颤,强迫自己定下神来。
不过是读书罢了,只要自己心些,倒也不至于出错。
她这样想着,目光便落到了第一行字上。
霎时间,脑海中一片空白。
她几乎是不可置信地迅速移开目光,去看下一行。
稍顿,又以指尖迅速翻过了一页。
连翻数页,她的动作终于停住。
一双墨玉般的瞳仁微微放大,终于透出一丝绝望来。
没有,这本书上根本没有一个燕朝的文字。
通篇都是图腾般的扭曲的字体,不知是哪邦文字。
而不远处一架珊瑚屏风后,一道怨毒的目光正自其中镂空雕饰中透出,甚至还因兴奋而微微颤抖。
沈静姝紧紧盯着沈陶陶的一举一动,见她始终没有开口,面上一点一点漾出笑来。
方才沈陶陶还未来的时候,她可是亲耳听见瑞香与其他宫娥讨论这本书的来历——这本书是一位来宫中祈福的高僧留下,通篇皆是以梵语撰写的佛经,寻常人根本无法。
她好歹也是与沈陶陶一同长大的,自然知道她从不诵读佛经,更勿论学过什么高深的梵语。
若是不能真做到一字一鞭,那就几鞭子抽花了她的脸,将沈陶陶逐出宫去,也算是出了她近日里来的一口恶气。
四面已是华灯初上,而本该沉寂的太府寺中,却突兀地亮着烛火。
宋珽依旧穿着那件被踩了一朵炭黑梅花的袍子,端坐在椅上,皱眉看着自己脚下湿漉漉地一团。
沈陶陶下值后不久,他便也将上尚未写完的几行批注写罢。
本想着就此回府,一推开槅扇,却觉得水汽扑面而来。
外间不知何时下了这样大的雨,如泼墨一般。
而他前脚刚跨出了门槛,那刚自雨地里跑回来的狸奴便一道光影似地窜了进去。那湿透了的脚爪在地面上踩出一串水淋淋的梅花,又纵身一跃,跳到了他刚写好批注的古籍上。
若是这样也就罢了,偏那狸奴觉得身上湿哒哒地不舒服,又顺势抖了抖毛。
顿时斗室内就像下了一场雨,飞起的水点带着几根脱落的猫毛,溅得满屋都是。
直到现在,钟义还苦着脸,像个媳妇似地用大攥着一块布巾,心翼翼地试图擦去那些珍贵的古籍上的水痕。
“世子爷,我真做不来这样的活!你看这就算是把水擦了,也是皱巴巴的,要不你打我一顿出出气得了,也别为难我了!”
宋珽皱眉站起身来,将自己的袍角从脚下那只想拿他的衣服当澡巾的狸奴爪间挪开,淡声道:“罢了,回府吧。”
钟义一听,顿时喜上眉梢,顺将里拿着的一本古籍丢下,紧步跟了上去。
两人分别撑伞自高阶上徐徐走下,还未来得及踏上马车,忽听见身后雨地中,脚步声沓沓而来。
随之传来的,还有一声女子穿云破空般地怒喝:“你这狗官——”
钟义顿时大怒,立时转过身去。见是个女官打扮的少女,便也骂道:“哪来的黄毛丫头,敢在这瞎嚷嚷!要你是个爷们,老子早就打得你满地找牙!”
江菱却不理他,索性丢了里的伞,冒雨冲上前来,指着钟义身后宋珽骂道:“骂的就是你!你这狗官,仗势欺人算什么东西,欺负陶陶家里没人是吧?有种冲我来!看我爹不率兵围了你的府,抄了你的家!”
钟义气的脸色涨红,嘶哑咧嘴地就要上去推她。
宋珽本不欲理会,已伸扶上了车辕。但倏然一听见陶陶二字,便又回过身来,拦下了钟义,对江菱问道:“你方才的,是什么意思?”
江菱气得直跺脚:“你还搁这装模作样!我与陶陶约好了下值后尚膳司门口见,我等了一盏茶的功夫不见人来,还以为她是困在了雨里。便又借了伞,顺着她下值的路细细寻了一便,连个人影都没寻着!你还敢自己没为难她?快,你把陶陶怎么了!”
她话音方落,宋珽便已变了面色,他冷声对钟义吐出一字:“刀!”
“是!”钟义下意识地去怀里掏,但当掏出一半的时候,却又反应过来,下意识地握住了刀柄,压低了嗓音道:“世子爷,吓唬吓唬就算了,一个嘴臭的丫头罢了,也不用真捅死她——”
话还未完,他便觉得怀中一空,低头一看,中已只剩了刀鞘。
雨中一道银光如雷霆划过,骏马连在车厢上的那截缰绳瞬间断开。宋珽翻身上马,抽过车辕上的马鞭,狠狠一鞭子抽在马臀上。骏马长嘶一声,电射而去。
马蹄声夺夺远去,他的嗓音才自雨幕中传来,从未有过的急切中透着点刺骨的冷意:“去找!”
而此刻的瑶华宫中,却是一片静谧。
宫娥们一道心地往宫灯中添着香油,一道偷眼去看立在殿中的那名女官。
沈陶陶双捧书,杏眼微垂,神色宁和,一个又一个陌生而奇异的字节自她口中而出,掷地有声。
李贵妃的面色终于有了变化,她招了招,令瑞香过来,玉指着沈陶陶柔声道:“她念得,可对么?”
瑞香被她这样一问,背心霎时出了一身细汗,忙跪下身去,颤声道:“这,这本佛经是高僧所留,上头写的是梵语,奴婢,奴婢也不知道该怎么读。”
她这话因恐惧而未能压下音量,一字不漏地落进了沈陶陶耳中。
沈陶陶面上神色不变,指尖轻轻又翻过一页,依旧是柔声念着。但实则,若不是事先淋了雨,她此刻的衣衫大抵已经汗透。
她又何曾见过这样玄奥的梵语?不过是豪赌一把,赌这瑶华宫中无人能懂罢了。
只要她面上不显慌张之色,便无能能够指出她的错处。
沈陶陶正这样想着,耳边却倏然传来一道柔媚的嗓音:“你这句念得不对。”
沈陶陶一愣,下意识地抬眸,却见美人榻上,李贵妃抬着凤眼,正含笑看着自己,一双红唇微启,柔声道:“本宫,你方才念得不对。”
沈陶陶略低下头去,稳了稳自己的心绪,轻声道:“敢问娘娘,是哪个字错了?错在何处?”
李贵妃单持鞭,赤足走下榻来,像是一条吐着红信的美人蛇,一寸寸向她靠近。走到近前时,语声也倏然转为凌厉:“这是本宫的瑶华宮。本宫你错,那便是错。”
话音方落,耳边风声一厉。
沈陶陶下意识地一偏头,只见眼前一花,一道鞭影自她耳畔擦过,重重落在她身后一架紫檀木几上。几架翻倒,上头一座圆肚青花瓷釉瓶坠在地上,发出一声令人心悸的响。
这一鞭运足了力道,若是落在人身上会如何,简直不敢细想。
沈陶陶看着地上花瓶的碎片,忙抬捂住自己方才险险被风声擦过的侧脸,一阵后怕。
“还敢躲?”李贵妃勾起殷红如血的唇,眸中却仍是寒光一片:“架住她。”
沈陶陶反应过来,将中的佛经一丢,转身就跑。
宫娥们却抢先把槅扇一合,将殿门堵了,瓮中捉鳖一般齐齐围了上来。
眼看着圈子越围越,而身后是持鞭带笑的李贵妃,沈陶陶一咬唇,狠下心来,看准了殿门的方向,快跑几步,合身往人堆里撞去。
拦门的也不过是一群宫娥罢了,一时不防,见她不要命似地撞过来,便下意识地躲了开去。
沈陶陶一下子撞在了合拢的槅扇上,只觉得浑身的骨头都疼得像要散开似的。此刻却也顾不上这些,只忙不迭地伸推门。
指尖才刚碰上槅扇上的雕花,发间便是一痛,身子不自主地往后仰去。
却是候在后殿中的粗使嬷嬷们赶来了,当先一位直接扯着她的长发,硬生生将她拽得转过身去,面对着李贵妃。
其余嬷嬷们也迅速赶到,一群人七八脚地将她死死摁在槅扇上,动弹不得。
李贵妃步履优雅地走上前来,用鞭柄挑起她尖巧的下巴,轻笑道:“地上的麻雀,始终是飞不高的。与其看你在这白费功夫,不如本宫帮你一把,断了你的念想。”
沈陶陶挣脱不了,张了张口,却因太过恐惧反倒一时发不出声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李贵妃对自己举起了鞭子。
她下意识地闭了闭眼,心中悲哀地想,这带了倒刺的鞭子抽到脸上,不知道会不会比上辈子一头撞到宋珽的棺材角上更疼。
这个想法才刚刚升起,便觉得自己背后倏然被什么狠狠一撞,力道大的,让抓着她的嬷嬷们全松了,以至于她一下子站立不稳,猛地摔倒在地上。
要不是折香眼疾快,将李贵妃拉开了一下,她兴许能直接摔在李贵妃身上。
外头的水汽涌了进来,旋即有一道视线,定定地落在了她的身上。
宋珽几乎是合身将门撞开,迎面就见到沈陶陶扑倒在地上,身边散落着一本梵文的经卷,而一条鞭子毒蛇正般地往她身上抽去。
他还未来及的多想些什么,身子却已经先一步地做出了反应,劈便将抽向她的鞭梢紧紧攥住。
剧痛自掌心传来,他却已无暇顾及,只是下意识地转过眼去看躺在地上的沈陶陶。
他活了两世,掌过权,下过天牢,也上过刑场,从未怕过。
但这一路上,他在暴雨中策马疾行,一座宫殿一座宫殿地找过去,脑海中全是凌乱而破碎的画面。
一会是菡萏初开时,穿着凤冠霞帔,怯生生地望着他的沈氏。一会又是一身银红色月华裙立在太府寺门外,含笑着‘掌藉女官沈陶陶,前来拜见上官。’的沈陶陶。
当他想到清晨时还抱着狸奴言笑晏晏地信他的沈陶陶,又会因为他来迟一步,再度变得冰冷而毫无声息的时候。恐惧就像一只巨,牢牢攥住了他的心脉。每呼吸一下,都是刻骨铭心的锐痛。
直到,他方才不顾一切地撞门进来,看见沈陶陶独自躺在冰冷的地面上,他才终于怕了。
他活了两世,却是第一次如此惶恐。
像是感受到了他的视线,地面上的沈陶陶轻轻动了一动,像是自突如其来的变故中回过神来,转过一双墨玉似的瞳眸,有些疑惑地望着他。
这时,宋珽也看清了她身上尚未有什么明显的伤痕血迹,似乎只是摔得有些发懵。一颗汹涌跳动的心,终于渐渐安静了几分。
这一世,他终于没有来迟。
沈陶陶也定定地望着他,一双杏眼微微睁大,眸光散乱地落在他的身上,无有定处,像是不能理解眼前所看到的的情形。
宋珽衣衫湿透了,袍角上满是飞溅的泥点,脏的连那朵的炭黑色梅花印都看不见了。玉冠也不知落在了何处,一头墨发披散下来,凌乱地散落在肩背上,一道一道地,往下淌着雨水。
面色仍旧是苍白的,甚至被大雨冲刷得连那本就浅淡的唇色都浮白了。眼眶却泛红,那双形态优美的窄长凤眼里,布满了血丝,像是许久都不曾合过眼了。
两世里,她都从未见宋珽这样狼狈过。
“能站起来吗?”宋珽垂眼看着她,胸口因一路的疾行而微微起伏着,语调却仍旧是素日里的冷淡,辨不出什么情绪。
他单握着李贵妃的鞭子,鞭上的倒刺都深深扎进了他的掌里,殷红的鲜血顺着他的臂一连串地坠下,有一滴落在沈陶陶冰凉的背上,烫的惊人。
沈陶陶转动目光看着他,有些不可置信,有些愣仲。
良久以后,才慢慢点了点头,从地上爬起身来。
“跟我走。”宋珽拽过李贵妃的鞭子丢在了地上,不容置喙地握住她的袖子,带着她往槅扇外走。
眼看着两人就要走出了殿门,李贵妃终于回过神来,指着宋珽的背影厉声道:“你可以走,她得留下!”
宋珽并不回头看她,只冷声道:“她是我太府寺的掌藉,即便是要罚,也是由我来罚。不劳旁人费心。”
李贵妃许久没被人这样直白的顶撞过,顿时气白了一张秀脸,抬怒指着两人:“给我把他们拿下!”
“老子看谁敢!”一声粗狂的男子吼声自外头传来,是钟义带着江菱与宫中的金吾卫一同冲到了殿前。
江菱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也大声喊道:“她是宫中的女官,不是你瑶华殿的奴婢!你敢动她一下,我现在就回府,令父亲一本折子参到御前!我倒要看看,这天下,究竟是圣上的天下,还是你李贵妃的天下!”
外头拦门的宫娥与粗使嬷嬷们跟在其后陆续跑了进来,见到如此情景,也都吓白了脸,一一在泥泞里跪下,颤声道:“娘娘,他们非要闯进来,奴婢,奴婢们拦不住。”
“一群废物!”李贵妃因愤怒而变了调子的嗓音自后传来,而宋珽一行人,却已上了等在殿外的马车。
钟义跳上车辕,重重一挥马鞭,骏马长嘶一声,拉动马车疾驰而去。
殿外的大雨不曾停歇,马车也一路不停,一直行至了宫中的医署。
医署里已经提前得到了消息,遣了两名今日当值的医官等候在长街上。
见他们自马车上下来,便忙迎了上去,将众人引入医署中。
宋珽于外间坐落,而沈陶陶则被掌药司调来的女医官带去了内室,江菱不放心,也紧步跟了进去。
当值的医官见宋珽上的血仍未止住,忙紧步上前想为他处理,却被他侧身避过。
他微垂眼看着自己落在地面上被雨水冲淡的血迹,淡声道:“沈女官如何了?”
那医官微微一愣,下意识地抬眸望向隔开静室的布帘。
帘子微微一动,江菱率先打帘出来。
见宋珽正抬目望向她,先是一愣,旋即似乎是想起了什么,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当着众人的面向他道:“之前你狗官是我不对!”她轻咳一声,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但到底还是大大方方地向他行了个礼,朗声道:“是我没弄清楚情况,我跟你道歉!”
宋珽面色淡淡,似乎并不在意此事,只是她起,便也略微颔首,算是答应,只淡声道:“她如何了?”
江菱遂应道:“医官了,没有大碍。”她顿了一顿,脸上浮出一点怒色:“但是不知道是谁下的,身上青了好几块。”
她话音方落,沈陶陶也跟在女医身后走了出来,接着江菱的话轻声道:“推搡的时候在槅扇上撞的,过几日便能消了,不是什么大事。倒是你的——”她将目光落在宋珽仍在往外涌出鲜血的掌上,愣了一愣。似乎并未想到还未曾包扎,忙转首对一旁的医官道:“快给他看看!”
无论之前如何,这一次宋珽毕竟是因为救她才受的伤。若是真落下点病根,要她如何释怀。
医官应了一声,也不敢多什么,只苦着脸看着眼前这尊惹不起,碰不得的大佛。
这可是辅国公大房里唯一能够承爵的嫡子,身子又一惯的病弱。若是今日真出了点什么事,圣上肯定不会动相府贵女出生的李贵妃,辅国公大房也必定不肯善罢甘休。别到时候推来推去,推到他一个医官头上,反倒让他做了替死鬼。
那医官满腹的忧虑,宋珽却未再为难他,只抬目看了沈陶陶一眼,见她似乎真的无碍,便淡淡收回了目光,将腕搁在了软枕,露出了满是鲜血的掌心。
沈陶陶走到近前,垂眸一望,顿时倒抽了一口冷气。
宋珽的肤色冷白,衬得掌心中的情形愈发的触目惊心。
鲜红的血肉翻起,一根根棕黄色的倒刺深深嵌在里头,带起鲜血一股一股地往外涌出。
沈陶陶愣了一愣,慢慢想起来,李贵妃拿的那柄鞭子,似乎是用棕绳拧成的。不知是不是刻意,鞭子制好后全没打磨过,上头密密麻麻的全是的毛刺。
她的时候好动爱玩,无意中摸到过栽在院中的棕树树皮,被上头的毛刺扎了一下,就疼得她哭了半晌,这一鞭子下去,得有多疼啊。
她愣愣地看着宋珽,看见医者用银针一点点地破开血肉,挑出里头的倒刺。
饶是钟义这般的汉子,见此情形,也不免皱紧了浓眉。
宋珽却只将目光落在窗外的雨幕中,任医官一根一根挑完了倒刺,又撒上药粉,用干净的布帛包扎好。
如此漫长的过程,他一点声音也不曾发出。
倒还是医官先开口道:“世子爷,伤口已包扎好了,微臣再给您开两幅方子,用以调理。”
宋珽微微颔首,站起身来,淡声对一旁等候着的钟义道:“回府吧。”
待一行人回到辅国公时,已是夜幕初降。
宋珽独自坐在自己房内的一张椅子上,微微阖目,想着白日里发生的事情。
今日之事,李贵妃必定不会善罢甘休。
而想要在深宫中,翼护住一位没有高贵出身的女子,空有一个没有实权的辅国公世子头衔,终究还是不够的。
上一世将要走到尽头的时候,他已厌倦了做旁人中的刀。重活一世,本也不想再沾染这些尔虞我诈的东西,但如今的情势迫人,他怕是等待不到自己想要的时了。
他皱紧了眉,下意识地想伸去捻那枚戴在拇指上的白玉扳指。
但伸出的指尖却落了个空。
宋珽垂目望了自己空空如也的拇指一眼,才想起来,那枚扳指已经被他送给沈陶陶了。
究竟,还是前世里的亏欠。
他闭了闭眼,伸叩了叩桌案,冷声道:“出来。”
一道人影旋即从房梁上跃下,单膝跪地:“世子爷有何吩咐?”
“明日你去将青云观里的无为道长请来。”他略顿了一顿,又开口道:“再去宫中放出我因近日的伤势加重了病情,缠绵病榻无法起身的消息。”
这一夜很快过去,宋珽病倒的消息也无声无息地散入了皇宫之中。
翌日清晨,钟义便在外头叩门道:“世子爷,宫里头的苏公公来了!”
宋珽仍旧躺在榻上,并不起身,只隔着深色的帷帐与槅扇淡声道:“公公是来传旨的吗?”
苏公公垫着脚试图往里头张望,但试了半晌也看不清里头的情形,心中稍稍权衡一下利弊,那张如他的性子一般白胖圆滑的脸孔上旋即堆起笑意:“世子爷哪里的话?今日圣上去猎场围猎时,射得一只獐子。那獐子后腿上有一道笔直的白毛,十分稀罕。”
他顿了一顿,又笑道:“更稀罕的是,那白毛的位置,和老国公爷与先帝围猎时,射到的那只一模一样。”
他着便开始长吁短叹:“当年老国公爷与先帝是何等的交情?那可是一同上过战场,马背上打过天下的!当初先帝几番陷入险境,也多亏了老国公爷舍生忘死,一心护持,这才有了燕朝的今日。”
他敛下笑容,装模作样地用袖子遮住脸,假泣了几声,颤声道:“可惜天妒英才,老国公爷去的这样早,如今竟已经传过三代。今日里圣上想起,亦是十分唏嘘。特令奴才将獐子与一些赏赐一同带来。”
帷帐后,宋珽缓缓睁开了眼,眸光清寒。
他听得出这话里的意思。
是告诉他,天子仍旧念着昔日的旧恩。但这恩情是老国公爷留下的,如今传过了三代,到了他这,皇家已是仁至义尽。
这一只獐子,是安抚,也是警告他,遵守臣子的本分,不要僭越。
这便是要息事宁人的意思。
他遂自榻上起身,缓缓打开了槅扇。
外头的光线霎时涌入,他有些不适应般地扶住了门框,微垂了垂眼:“替我谢过圣上。”
苏公公笑应了一声,一道放下袖子,一道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
眼前的男子果然面带病容,本就冷白的肤色愈发苍白了几分,连双唇也失了血色。整个人只穿着一身白月色的里衣,左扶着门框吃力地站着,仿佛一阵风过,便能将他带倒。
更要命的是,他垂下的右上还裹着厚厚的布帛,隐约有血痕自里头一点点的透出,像是落在雪地里的梅花瓣。
他心中暗惊,这李贵妃下可真是不轻。辅国公府可是三代单传,这一任的世子又是个病秧子,若是真因此出了点什么事,那可是要被天下人指摘。
忙亲自搬了把椅子过来请宋珽坐下,这才赔着笑对他道:“世子爷,獐子与赏赐都搁在后院里头,待您身子好些了,便可去看看。老奴在宫中还有差事,就先回了。”
他如此一,本是立在一旁满脸忧色的杜元忠便赶了过来,走到近前便也挂上了一脸的笑意,不动声色地往苏公公袖口里塞了一包银子,笑着将他往府门处引:“公公请。”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远了,钟义忙上去搀宋珽:“世子爷,您身子不好,还是进里屋歇息去吧。这宫里的赏赐,也就那老三套。不是药材就是什么金银珠宝,古董字画,没啥好看的!”
宋珽就着他的站起身来,披上一件外裳,便抬步往后院里走:“这一回,却又不同。”
钟义被他的一头雾水,但见自己拦不下他,便也只能跟着他一同往后院里走。
这还没进去,先看见横在后院口上的一只死獐子。还很新鲜。鲜血还在不住地从脖颈上的箭伤里滴落,汇聚成流。
钟义下意识地看了一眼,一拍脑门道:“世子爷,你看,这后腿上还真有一道白毛!看来圣上可是真想起老国公爷来了!”
宋珽淡笑了一声,轻声道:“这只獐子是有一道白毛不错,但国公爷与先帝猎得的那只,有没有这道白毛,谁又得清楚呢?”他轻笑道:“即便是清楚,谁又敢呢?”
钟义微微一愕,伸挠了挠头皮,似乎不明白话中的深意。
宋珽倒也并不在意,抬缓缓推开了院门。
随着门扉一点点向里靠去,里头的情形也如画卷般一寸寸展开。
珍贵的药材,金银珠宝,古董字画倒是有,但只是随意地堆放在后院一隅。真正引人瞩目的,是人,是一大片跪倒在院落里的活人。
这些人老幼美丑各不相同,却清一色的穿得是宫中服饰。
从宫娥,粗使嬷嬷,到守门的宦官,应有尽有。
“圣上这是什么意思?怕我们辅国公府没人伺候,给我们送人来了?”钟义有些摸不着头脑,索性大步走了过去,对一个跪得最近的宦官道:“喂,你干什么来了?送点丫鬟婆子倒也行,我们这要你个太监做什么?”
那宦官被他一问,以为自己命不保,顿时浑身发抖,连连叩首道:“求您饶奴才一命,奴才,奴才只是守住了门,可没伤着世子爷啊——”
“你在什么鬼话——”钟义一把甩开了他,一双浓眉紧皱,但旋即又发现了什么,仔仔细细打量了这些人一阵,愕然道:“这些人都是瑶华宫里的?”
众人忙一同叩首,齐声道:“是,奴婢/奴才们都是瑶华宮里,奉陛下口谕,来辅国公府上向世子爷请罪。”
宋珽立在垂花门下,淡眼看着他们。
这世道便是如此,持鞭行凶的是李贵妃,但前来赔罪的,却是他们这些下人。
就像她们要赔罪的人,也只会是辅国公世子宋珽,而永远不会是从五品官的女儿沈陶陶。
即便那日她真死在了李贵妃的宫中,大抵也只如一朵花落般,轻描淡写地便被皇权掩了过去。
想要翼护住她,终究还是得有实权。
他皱眉定了定神。
终于缓步上前,于庭院中一张石凳上坐下,目光平静地自跪俯在地的众人脊背上扫过。
为虎作伥,不算无辜。
而他正需要一个契,将此事推到风口浪尖之上。
只要余波不息,近日中,便也无人敢再对沈陶陶下。
“钟义,去将佛堂中供着的梵文经卷,尽数取来。”
“是!”钟义应了一声。
佛堂离此处不远,他脚下生风,转瞬便走了个来回。
他将装着佛经的箱笼放在宋珽眼前,开口道:“世子爷,没事拿这些干嘛?”
“分发下去。”宋珽淡声道。
“好嘞。”钟义应了一声,一道风似的在人群里穿梭了一阵,稳稳地给她们一人里塞了一本。
跪俯着的众人正是不解又惶恐之际,倏然听得上头传来一道冰冷的嗓音:“读吧。”
宋珽淡眼看着他们,想起了回府时,自己自影子口中得到的,瑶华宮之事的始末,神色愈发冷了几分:“辅国公府上的规矩,自没有宫中严苛。也不必一字一鞭了。念不出一页,便去前院里领一板子即可。”
钟义信拿起一本书,大致数了数,笑道:“不多,也就几十板子,死不了人。”
是死不了,但这板子有轻有重,要是下狠些,伤筋动骨几个月下不了床是常有的。
庭院内,一片哀哭声顿起。
宋珽在石凳上静静等了一阵子,见无人诵读,便淡声对钟义道:“既然无人会读,那便都拖下去吧。”
哀哭声更盛,却有一女子自人群中踉跄而出,行至宋珽噗通一声双膝跪下,掩面泣道:“世子爷,我是沈陶陶的嫡姐沈静姝,昨日之事,自有一份曲折误会在。并不是她们的错,你且放过这些可怜人吧。”
跪着的下人们倏然听见有人替自己话,皆止了哭声,抬首感激地望向她。
宋珽却并不看她一眼,只平静地对钟义重复:“都拖下去。”
“是!”钟义应了一声,卷起袖口,一个箭步就上去拽她。
沈静姝睁大了眼睛,似乎有些不可置信,转瞬间便被拖出老远,眼看着就要出了垂花门。
许是院门口那只淌着血的死獐子刺激了她,沈静姝一个哆嗦,倏然颤声道:“我只是不想你受骗。你可知道沈陶陶背着你都做了什么?”
作者有话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