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5章
乔恩宁愿自己从来都没有看清楚属于自己儿子的那张画。
末日,是的,那是末日。
不需要加尔文进行解释,乔恩便已经知道那张纸上绘着人类所能想象到的最可怖的世界末日。
她看见了腐烂的尸体一层一层的堆砌在街道之上;活着的人在恶臭的地下洞穴佝偻着身体,用指甲和死人的牙齿挖掘着污泥里的昆虫然后贪婪地吞进干瘪的肚子里;她看见了已经破败不堪的建筑群在逐渐的腐朽,风化,倒塌;她看见了蘑菇云在地球的各块大陆上交替升腾而起,伴随着耀眼的白光和灼烈的风……她看到了在短短几年之内这个星球曾经的主人在无尽的痛苦,疾病,辐射,饥饿中渐渐地灭绝,而整个星球更是变得寂静而贫瘠……
“不……”
那无比黑暗的一幕一幕画面鲜明地在那张画纸上跳跃着,闪动着,迫使乔恩发出了一声惊惧的嚎叫。
她猛然退了好几步,直到她自己被地毯绊倒摔在了地上才稍微清醒了一些。
“妈妈?”
加尔文转过身来看着乔恩,他仿佛有些困惑于乔恩的过度反应。
“你为什么——”
乔恩从地上跳了起来,在最开始的恐惧淡去之后,重新占据她身体的是一种不出道不明的愤怒。
她一把扯过了那张画纸,睚眦欲裂地冲着加尔文咆哮了起来。
“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你一定要选择毁灭所有的一切?!”
“……”
若是普通的孩,在这个时候大概已经被精神错乱的母亲这番举动吓到大哭起来了。然而加尔文只是安静地呆在原地,他微微仰起头,露出那张漂亮到让所有人都会不由自主屏住呼吸的面庞。
他平静地凝视着乔恩。
作为一个孩,他的视线太过于清澈也太过于冰冷,不过对于现在的乔恩来,这样的目光反而会让她更理智一些。
一会之后,乔恩剧烈的喘息慢慢地平复了下来,她顺着加尔文地视线看向了自己手中已经被捏得皱皱巴巴的纸。
那上面的绘画由粗糙的线条和颜色构成,看上去是再普通不过的涂鸦。乔恩之前看到的那些可怕画面反倒更像是她本人的臆想才对。
乔恩感觉自己仿佛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哽住了。
“不……你没有看错。”
就在乔恩几乎要以为自己又一次地陷入到了神经失常中(自从那一场降临教派引发的巨大混乱之后,许多人都患上了这种后遗症),但加尔文清亮的声音破了乔恩无力的自我服。
“这边是即将到来的世界末日。”
加尔文一字一句的,用一种天真而稍显稚气的语调对自己的母亲道。
乔恩不由自主地流出了自己的眼泪,无论是作为母亲,还是作为曾经感知过真正的天使碰触的人,她本能地意识到就在刚才加尔文已经对这个世界上的亿万生灵做出了自己的审判。
“我们到底……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
“人类本身便是一种可怕的罪恶。”
加尔文过嘴了很久,才用一种与他年龄绝不相符的语调轻声地回答了乔恩的质问。
他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抚住了乔恩的脸颊,并且为她擦拭掉了她脸上流淌的眼泪。
“请不要害怕,我的妈妈,同样的事情已经发生过许多许多次了……上帝尚未找到合适的种子播种在他的伊甸园里,在这之前,他不得不多尝试几次。这不是他的错,也不是你们的错。”
加尔文每一个字,乔恩的脸色就比之前更加难看一点。
加尔文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在对外人情绪的感知这一点上做的甚至比绝大多数成年人都要好。
“这件事情还有好一段时间才会开始呢,你不会遇到那些不太好的日子的。”
乔恩听见加尔文这样对她轻声道。
……世界末日大概会在很短的一段时间里彻底摧毁所有人类和其他生灵,但酝酿这个末日却需要大概几十年到几百年的时光,到了那个时候,乔恩也早已不在人世了。
当然,对于后面这点,年幼的孩子并没有告诉自己的母亲。
但天生的聪慧与直觉让他知道,乔恩已经意识到了他的未尽之言。
“你……你会……”
乔恩颤抖着握住了加尔文的手,喃喃地问道。
她的话语支离破碎,就像是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究竟想问什么。
加尔文对她微笑了起来。
那是一个甜美到不可思议的笑容,但乔恩却宛若受到了莫大的惊吓,她的脸色惨白,几乎马上就要晕厥过去。
“我会与我的伴侣一同完成整个工作。”
在因为恐惧和震惊而变得朦胧的意识世界里,乔恩恍惚地听到了加尔文怎样道。
“伴侣?”
乔恩困扰地反问了一句。
不过这一次,加尔文却并没有再对那个单词进行任何多余的解释。
因为这个的插曲,那天的晚上,乔恩没有如同往常一样与加尔文一同入睡。她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不过可以肯定的一点是,至少在这个晚上,乔恩确实对加尔文产生了某种微弱的恐惧之心。
她让加尔文单独躺在了的儿童床上(这张儿童床看上去倒是与普通孩子应该有的那种床差不多),为他掖好了被子,然后单独一人睡在了客厅的沙发上。
从那之后过了差不多十年,乔恩一直留在了沙发上。
她再也没有勇气像是对待一个普通的幼童那样对待她自己的孩子。
幸或者是不幸,她也因此而错过了了许多事情——其中之一,便是加尔文的那些梦。
从五岁到十五岁,加尔文总是会在入睡后被一股神秘的力量拽入一个幽深而漫长的黑暗梦境中。
在那个梦境之中有一个男人,长着一双非常漂亮的绿色眼睛和古怪的……还有难以形容的外表。
最开始浮现在加尔文面前的景象总是支离破碎的,那是被切割得细碎的梦境亦或是别的什么玩意儿。在黑暗的意识深处,加尔文那过于敏锐的直觉和灵感会让他感觉到一些不那么愉快的东西。
但奇妙的是他从未因为那些不可描述不可具现的“东西”而感到任何的害怕。因为在冥冥之中,加尔文知道自己是被什么东西爱护着,守护着……
这种强烈的安心感甚至在加尔文尚且是对世界一片懵懂的婴儿时候便已经存在了。
甚至——在这个名为“加尔文”的孩童还没成型之前,“他”就在那里。
“他”一直都在。
从加尔文画出那副末日的绘画后大概过了两年左右的时间,他才终于可以将那些碎片一般的画面拼凑出完整画面。
一直到这个时候,加尔文才得以模糊地窥见了对方的真实模样。
大部分时候,那个男人都处于梦境的边缘,他的身影和位置都会不断的变幻,但加尔文总是可以准确地找到他的位置。那个男人有的时候显得相当英俊,哪怕他的五官正在他的身体上不断地变换和蠕动也一样。
加尔文无法控制自己,每当他俩到男人的附近,他便会无法控制地停留在原地,长久地凝视着在那扭曲身体上不断浮现出来的一只眼睛——亦或者一只鼻子,一根手指。
虽然从本质上来对方是一个人,但从外型上来,他却更像是三四个人还有动物糅合在一起形成的聚合生物。这是一个在现实的世界里不可能存在的男人,哪怕是加尔文也没有办法分辨出他身上究竟哪里是头颅而哪里又是四肢。骤然看过去,那个男人的外貌只是一团混乱的肉块。不同年龄,不同肤色,不同体格的肢体就像是线团一样彼此镶嵌在皮肤与肌肉的缝隙之中了,在修长手指指尖,有茂密的睫毛从指甲的缝隙中生长出来,绿色的眼球,卡在了薄而无情的嘴唇之中,胳膊下伸出白色的肋骨,白森森宛若弯刀,猩红的心脏挂在交错的粉色肠子之间,怦然跳动,依稀仿佛能听到那蓬勃的心跳声……
这个男人看上去,就像是在冥冥之中有一双残酷的双手,强行将好几个人的躯体切成了碎块然后强行揉捏到了一起。
大概也就是因为这样,男人很多时候都显得浑浑噩噩,意识昏沉。
加尔文很怀疑他是否对外界有感知力,但不可否认的是,每当加尔文注视着他的时候,他都会比之前更加活跃一点——加尔文可以从那颗裸露在外的心脏的跳动上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
站在普通人类的角度来看这个男人可怖而诡异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但就像是我们之前就提到过的那样,在加尔文看来,这个混乱的男人有着一种别样的英俊与美丽。
特别是在几年之后,男人本身的意识随着时间的流逝而不断地回归到那残破的身体中之后,这种强烈的吸引力就变得愈发明显起来。
【我叫做红鹿。】
加尔文很确定,事情真正开始变化,是在那个男人终于能够凝聚起基本的意识,告诉了他自己的名字。
红鹿这个名字就像是一把利剑,猛然地刺穿了加尔文的心脏。
在某个间隙,加尔文的脑海里翻滚出无数熟悉的不熟悉的画面,其中许多都让他感到心神巨震。
他觉得自己似乎想起了什么,但仔细回想,大脑里却只有一片空白。
至于红鹿,在终于想起了自己的名字之后,他总算慢慢地规整好了自己的那些古怪而可怖的肢体。
一天之后是另外一天。
终于在加尔文十五岁这一天,当他再一次进入了自己的梦境后,他看见了一个英俊到不可思议的男人。
那个男人确实有着一双格外漂亮的绿眼睛。
【我会去找你。】
加尔文听到那个男人。
而在梦境之中,加尔文隐隐约约,仿佛看到了无数扇门在红鹿的身后渐次开。
然后,他在自己的床上睁开了眼睛。
现实的一切逐渐在他的感官中复活,他凝视着一片漆黑的天花板和隐隐从窗帘后面透出些许蓝色光芒的窗口,无声地微笑了起来。
“我会等你。”
加尔文现实中低声地道。
从门的最深处找到前往现实的道路大概需要耗费红鹿许多时间,不过加尔文知道自己可以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