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败类(八)
次日一大早, 许翊被一阵欢呼声和车辆的嗡鸣声吵醒。
“许翊, 醒醒!许翊!”
许翊一睁开眼, 就见兔子一双透澈的大眼睛水濛濛的,脸上的表情似哭似笑。
她推攮着他,激动地:“许翊, 龙卷风形成了,你快出来看!”
罢她急哄哄地拉他下车。
远方, 风驰雷掣、电闪雷鸣, 翻腾汹涌的乌云下, 一道丝带状的龙卷风不断旋转、翻滚,卷起了凋零的树干和砖红色的瓦房, 逐渐向相反方向移动。
风速越来越快、面积也越来越大,轰鸣的吼叫,像是要把世间万物通通吞噬。
宏大又震撼。
而恢弘的景观之下,是一只娇的兔子迎着烈风蹦蹦跳跳。
她边向着龙卷风的方向跑去, 边挥手冲他笑:“许翊,你快看!我们还是很走运的!对了,一个大叔临走前给我标了份路线,他顺着这条路走, 能看到更震撼的场面, 而且危险性也会很……”
她啰嗦了半天,也没见他有反应, 又跑着转身回来,仰头问:“许翊, 我们要不要去?”
许翊眯着眼睛,盯着她看了许久。
他以为,自然的能量足够强大;他还以为,她瘦弱的身躯理应异常脆弱。
可当方才那一刻,她站在飓风下回头冲他弯起眼睛时,她竟比之风暴亦不遑多让。
他想,他已经找到了更值得自己追寻的事情。
那是比风暴更震撼、更有力,也更坚定的——
人心的力量。
“不去了。”他坦然地摇摇头。
“啊,为什么啊?”
兔子似有些遗憾,转身望向逐渐远去的龙卷风,耷拉起脑袋:“好可惜。”
他的心一软。
“矮子。”他将垂头丧气的兔子抱在了怀里。
的、软软的,同时也香喷喷的。
许翊从身后抱紧了她,满足地喟叹一声,心口处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圆满。
“因为啊,”他枕在兔子的肩膀上,轻笑着,“我怕风一吹,就把你刮走了。”
兔子僵了一下,却没有推开他。
许翊勾起唇,胸腔里的闷笑声更加难以抑制了。
“矮子,我们回去吧。”
“……嗯。”
“来,牵住我的手,不要被风吹走了。”
“……不会。”
“我会担心,乖,不要那么害羞。”
“……你好烦,你不要再话啦!”
“可我就喜欢看你脸红的样子,怎么办?”
“……”
风很大。
呼啸而过,仿佛能把他们同时卷进去。
但那一刻,两人手牵着手,穿行在狂风骤雨中,似乎永远不会再犹豫和彷徨。
……
从南达科他州回来后,许翊觉得,他还欠兔子一个正式的告白。
女孩子大都在意形式。
许翊不清楚兔子的想法,但别的女生有的,他一定会让兔子也有。
他准备了许久,激动又忐忑地等待那一天到来。
谁料那个特别的时刻,却缺少了最重要的女主角。
兔子回家了。
听是她家里面出了些情况。
没人清楚具体的因由,他无从猜测,只觉得心中不安。
两周后,兔子终于从家里回来了。
她看起来形容憔悴,往日澄澈的双眸下也有了一圈紫青色的阴影。
他还来不及找机会上前安慰,兔子便当众宣布要离开M市。
一石激起千层浪。
所有人都竭尽全力游她,跟她谈未来、谈事业、谈个人发展,但兔子的犟脾气又发挥了作用。
她谁的话都不听,固执己见。
据徐南,她现在缺钱。
极其缺。
缺钱?
许翊嗤笑了声。
钱,他有的是。
“多少?”他问徐南。
“百来万吧,”徐南面色沉重地回,“家人住院,急需钱动手术,她妈不肯卖房子,她只能找外人借,据已经欠了很多外债了。”
许翊沉吟片刻:“我知道了。”
他顿了顿,直接去了最近的银行。
然而取钱过程中,他却被告知他的卡临时被冻结。
许翊怔了下,拨给了那个男人:“你冻结我的卡?”
“没错。”电话那头的声音板正又严肃。
许翊抿起唇,淡淡地:“我有急用。”
“我不觉得你有什么重要的事需要用到这笔钱。”
手机那头的男人轻笑一声:“况且,需不需要我提醒你一句,这些钱本就属于我。你有没有资格继续花,那是我才能决定的事。”
许翊眯了眯眼睛,没有继续跟他争辩。
他挂断了电话,想起了车库里的那辆机车。
限量版的,市场上就那么几辆。
他吃亏点卖出去,怎么也够了。
许翊没有犹豫,迅速联系了之前对他的车感兴趣的几个朋友。
然而无一例外的,他通通被拒绝。
一个朋友甚至直白地跟他:“许翊,我实话告诉你吧。叔叔这两天警告过我们,谁要是现在敢给你一分钱,他就不让我们以后好过。”
许翊:“……”
此时此刻,他不可能猜不到最近反复碰壁的原因。
思躇半晌后,他决定回趟家,跟许嘉文见上一面。
许翊到家时,已是晚上六七点钟。
正是寻常人家用晚饭的时间。
他的继母和家里的阿姨正在厨房准备晚饭。
见他回来,继母愣了下,笑道:“翊回来了啊,晚上留下来吃饭吧。”
“不用了。”
他淡淡地回,然后径直冲着沙发上翻看报纸的男人走去。
“为什么?”他问许嘉文。
许嘉文翻了一页报纸,面无表情地回:“我做事,需要跟你交代吗?你有什么资格询问我理由?”
许翊紧握住拳头,一声不吭。
是啊,他没资格。
他的一切都是这个男人给的,他又有什么资格来质问他?
他如今才知道,原来自己这般没用。
不,他一直知道。
却至始至终都在逃避。
他前二十年从未为钱费神过,可今天,他却第一次尝到了缺钱的窘迫。
许翊深呼一口气,问:“你想怎么样?”
“我想怎么样?”
许嘉文哼了声:“现在是我想怎样吗?”
他丢掉报纸,指着他恼道:“我早前就警告过你,让你好自为之,不要有一天求到我头上来。你当时是怎么回答我的?
你你不在乎,你世上没有任何事能让你求人,大不了抛弃一切、一走了之。”
“怎么?”
他摇摇头,讽刺地笑了笑:“现在有了在乎的事,却发现凭借自己的力量,竟然帮不上一点忙?”
许翊静静地立在原地,没有反驳他一句。
倒是继母冲上来,拦住许嘉文:“阿文,别这样跟孩子话,他已经懂事了。”
“懂事?”
许嘉文扯了扯唇角:“你看他这些年干的事,有半点懂事的样子?”
“阿文!”
“能不能先借我。”
许翊的唇角抿成一条直线,艰难开口:“我会还你。”
顿了顿,他又道:“求你。”
许嘉文的身子僵了下。
半晌,他摘下眼镜,疲惫地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看到他鬓角的白发,许翊这时才发现,眼前这个男人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老去。
这些年,他似乎在不知不觉中,错过了许多,许多。
“卡我会给你重新开。”
许嘉文叹了声,拿起眼镜,步履蹒跚地向楼梯口走去。
但与他擦肩而过时,许嘉文又停住了脚步。
“世上并非所有事都能用钱解决,不要给自己绕进了死胡同。”
“那个女生……”
许嘉文顿了下,继续:“如果不想让她成为过去的你母亲和现在的你,有些事你得自己掌握分寸。”
许嘉文拍了拍他的肩膀,叹道:“好自为之。”
许翊怔怔地站在原地,好久,他才回过神来。
……
“多找几个人,将这笔钱分开给她。如果她以后要还……”
许翊敛着长睫,轻笑了声:“那就收着吧。”
“你这是何必呢?”徐南不太理解他的做法。
许翊撑着天台上的栏杆,淡淡地:“就这样吧。”
徐南见他心意已决,也不再劝:“好吧。”
半晌,他偏过头,又问:“褚楚今天的车票,你真不去送送?这次她回来,你们一句话都没来得及上。”
许翊望着楼下热闹沸腾的篮球场,淡淡扯起唇角:“去了有什么用?”
他任何忙都帮不上。
徒增烦恼罢了。
徐南张了张嘴,似想要再劝,可最终却叹了声,合上了嘴。
篮球场上,一群人拢成一个圈,将一男一女包围在中间。
男生捧着一束花,单膝跪地,抬头看向那个女生。
女生捂住脸,也许是喜不自胜,也许是喜极而泣,没人看得清她的表情。
很久之后,她终于放下手,接过男生手中的花。
拥抱、旋转,在周围人的祝福声中。
很俗套的一幕。
可不知为何,许翊的心口处却一抽一抽地疼。
如果没有这场意外,他们也许同样会如此。
可现在……
他似乎至今仍欠她一场正式的告白。
许翊收回视线,啧了声,不顾徐南的呐喊,突然转身向楼梯口跑去。
他不能就这样轻易放她走。
绝对不能!
火车站内人来人往,许翊冲进去后,却一眼看见怔怔站在候客厅门口的兔子。
她似乎正在发呆,空洞的眼睛盯着来往的人流,一眨不眨的。
时有留恋,又时有决绝。
许翊心疼得厉害,默默站在她身后。
直到她转过身,那汪通红的眸子中划过一丝诧异后,两行眼泪瞬间淌了下来。
“你不留留我?”兔子状似开玩笑地问。
可许翊深知这不是玩笑。
如果他留,她就能待在自己身边了吗?
许翊不知道。
但他此刻,似乎没有能力留下任何人。
许翊缓缓上前,摊开她的掌心,如同第一次见面时一样,轻轻在她手心里留下最后几个字。
她的手很软、很烫,娇嫩的肌肤上沁出一层薄汗。
写到后面,前面的字迹已经很淡了。
他唯有重新转回前面,将消失的字迹补齐。
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许翊也记不清他究竟写了多久。
中途她的掌心一直在颤抖,许翊甚至不用抬头,也知道她在哭。
许翊心里同样难受,却无法停下来安慰她。
他怕自己一抬头,多年的骄傲将溃不成军。
他唯一能做的,只有埋头写着,一笔一划地写下心里的话。
——愿。
是他没用。
没能成为她可以依靠的人,也没能成为让她有安全感的人。
——你。
可是兔子,能不能再给我一点时间呢?
——成。
还是罢了。
盲目的等待毫无意义,他不该自私到让一个姑娘在他身上浪费宝贵的青春。
——为。
那……可否不要忘了我?
——自。
还是不行。
记住一个相隔甚远的人太过痛苦,他不该对她如此残忍。
——己。
所以……傻傻的兔子,我还有什么能留给你的呢?
——的。
似乎也没有。
时常丧气的他,根本无法给予乐观的她任何力量。
——太。
既然如此,我唯愿你成为自己的太阳。
至此一生,无须再委曲求全,寻求他人的庇护,凭借他人的光芒。
——阳。
这是他能想到最好的祝福。
而他,也一样。
“珍重。”
珍重,他的兔子。
珍重,他爱过的姑娘。
愿你此生,健康、和顺、光芒万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