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洛白匆匆乘车赶到餐厅时,阿兰帕萨尔已经在餐厅后门方向，一箱一箱地往下搬运刚刚从私人菜园里采摘下来的蔬果了。欧芹和百里香新鲜的仿佛还带有露水，一看便知是上好的鲜蔬。

    看来老师还是对米其林专员的到来很是重视的洛白心想。

    时至今日，米其林红色指南一直遵从着：匿名造访、独立客观、精挑细选、每年更新、标准一致的五项承诺。米其林星级评定专员们通常会在匿名状态下造访餐厅,和普通顾客一样提前预定座位、点餐和就餐付账。

    ——但实际上,这一条规则在高级餐厅基本上是无效的。即使打听不到美食侦探们的身份,餐厅负责人也会从隐秘渠道得知他们前来的时日，以最好的状态迎接考验。

    而阿兰帕萨尔算是巴黎美食界的一朵奇葩。这个倔强的老头坚持不用固定菜单,每天的上新菜谱都是根据现有食材制定的,让人无从挑选。然而即使是这样，每年还是有无数人前赴后继地绕路打飞的来此用餐，只为尝尝这家餐厅数年不变的“米其林三星”究竟美味在何处。

    两年前，阿兰力排众议,收下了洛白做学徒。两年后的今日,他做出了一个更大胆的决定：让他两个最出色的学徒来烹饪献给美食侦探们的主菜，即使可能会遭到非议。

    “白，你可以去准备了。”阿兰放下了中的南瓜花，慈祥地看着洛白,仿佛在用骄傲的眼神打量田里长势喜人的蔬菜。

    “好的,老师。”洛白深吸了一口气，拥抱了一下眉毛花白的老人，转身进入了后厨。

    不出所料，弗朗索瓦已经在里面等着他了,戴着套,笑得让人很是不爽。洛白没有理会他，直接系上了雪白的围裙，勒出纤细的腰肢,规整地带好厨师帽。

    见洛白没有接受挑衅的意思，弗朗索瓦不满地“啧”了一声，拿起尖刀，在磨刀棒上打磨了几下，开始招呼自己的帮厨们行动。

    对于主菜的选择，他已然成竹在胸。

    而洛白实际上对于菜品的选择并无把握。他原想用老师曾经的一道名菜“田野戏鸡鸭”来击败弗朗索瓦，可是那终究不是自己的创意。他双臂撑在案板上，漂亮的黑眸里满是纠结。

    “只要努力做自己就好真正用心烹饪的食物，是可以被感觉到的”

    仿佛耳边又想起了西维尔的话，洛白咬了咬下唇，顶着帮厨们的目光，坚定地：“准备食材吧，我要开始了。

    洛白将鹅肉事先浸泡在卤药中，入味之后捞出，在表面刷上一层麦芽糖才进行烤制。鹅腹中被填塞了糯米、火腿、冬笋、干香菇等食材，俱是鲜美到极致的食材，浸泡了鹅油和卤汤。做法上，他参考了法式烧鹅、旱鹅块和八宝糯米鹅的做法，混合改良。

    烤箱里，滚烫的烧鹅酥脆多汁，叫人不敢轻易触碰，表面的糖分经过了火力烘焙，外皮色泽棕红发亮，心翼翼地避开油汁，不让它喷溅到身上，用刀轻轻划开焦脆的外皮，两面绽开诱人极了。

    至于饮品的选择他将视线投向了那一罐碎银子。

    米其林的美食侦探们会接受普洱的美妙香气吗？他不知道，也不敢去想。但是每一道菜都是厨师内心的反映，他已经竭尽所能，做出了目前水平所能达到的最高程度，剩下的，只需要交给食客来抉择。

    主菜的制作差不多就到这里了，而烤鹅的香气已经蔓延到整个后厨，忙活了半天的帮厨们都在陶醉地深吸这股诱人的香气，甚至弗朗索瓦那边的帮厨都在忍不住偷偷瞥向这边，看得眼睛都直了。

    弗朗索瓦脸色铁青，他绷紧了下颌，强行克制住朝那边转头的冲动，拍了拍：“出菜！”

    他就不信了，在吃过他的煎牙鳕配勃艮第红酒之后，米其林的美食侦探还会对油腻腻的烧鹅感兴趣。

    前厅里，不少客人已经在三三两两等候着菜品的呈上。水晶灯的光线折射着窗外的新雪，侍者们臂弯里搭着白餐巾，端着餐盘鱼贯而入，将一盘盘精致的菜肴平稳摆放在客人们面前。

    瑟西莉亚抱臂装作无意地打量着干净整洁的餐厅，声对旁边的安东尼：“装修品味和餐具精细程度无可挑剔。帕萨尔已经连续七年星级没有变动了，我们只需要安心享受就好。”

    “侍者态度也很好。”安东尼点了点头，显然对搭档的话并无异议，“他的水平一向出色，我想今日过后我也会专程前来的。”

    “你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为了公平，五年内你都不可能出现在这个餐厅了”

    谁知道话音未落，就传来了一股全新的陌生香气。两个美食搭档眼睁睁看着侍者端着一盘东西经过了他们身边，浓郁的香气如同炸弹一般在整个餐厅扩散开来。

    “我们是遇见隐藏菜单了吗？”二人对视一眼，立刻做出了同一个决定。

    “服务员，那道菜我们也想来一份。”

    很快，红褐色的烧鹅静静呈现在他们面前，全身的骨头被脱去，随着餐刀划开腹部，喷香流汁的各色食材显露了出来。好像只是轻轻一碰，鹅皮就酥脆到裂开。

    瑟西莉亚见状来了兴趣，将白瓷盘里的煎牙鳕配黑松露推到了一边，心中腾起一种想要迫不及待品尝的念头，而她也确实这么做了。

    鹅皮酥脆，鹅肉香嫩。刀子轻轻划开，就能叉走一块，连带着里面湿润的糯米和冬笋一起塞进嘴里，充沛的油汁也一并流淌到了舌尖。

    太美味了！

    烧鹅外皮上事先涂抹的麦芽糖在烘烤过后，吸收了鹅油和鹅肉渗出的汁水，鹅皮变得酥脆多汁，贴着皮的脂肪被烤出了一部分，剩下的又软又糯，甜中带咸，吃起来格外有质感。

    汁水仿佛在舌尖萦绕，烧鹅内部填塞的食材香气也通过烘烤，和鹅肉本身的香气融为一体，吃进嘴里，尽是湿润浓厚的鲜香。

    安东尼此前从未在别的法餐餐厅里吃到过这盘菜，自然也不知道如果按照菜谱做出来应该是什么味道。他只是感觉这道滚烫鲜美的菜一看便知和传统法餐存在差别，却有一种熟悉的味道。

    那是怎样的一种感觉呢？仿佛是回到了童年，一家人在乡下的庄园里，翘首以盼祖母烹饪的烤鹅，然而她总是慢悠悠地在柴火上翻动鹅腿，让鲜美的油脂滴落在火焰上，窜起一撮火星。

    是了就是这种温暖的感觉。

    “摆盘不够美丽，但是足够有新意这是新鲜的南瓜花吗？裹上了面粉油炸，味道竟然还不错。”瑟西莉亚点评道，她同样也被烧鹅的鲜美征服了，“勃艮第红酒也很醇厚，但是总觉得差了点什么。”

    “那是煎牙鳕的配酒。这边这杯茶叶？才是烧鹅搭配的饮品。”安东尼回答道。

    只见白瓷杯里的茶汤红润明亮，汤感绵滑，入口中茶香带有糯米的香气。喝下去之后，喉感糯韵中带有淡淡的回甘，完全不像他们印象中的中国绿茶或者印度红茶的涩意，只有甘香。

    而茶叶也带走了口中烧鹅的腻味，胃里倍感平适的同时，茶碱也让二人精神一振。

    “润物无声的茶和富有攻击力的烧鹅，一刚一柔这绝不是帕萨尔的风格。”瑟西莉亚挑起了眉毛，“我想见一见这位厨师了。”

    在高挑的红发女郎和黑风衣男子走进后厨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在心里暗道了一声“来了”。而阿兰帕萨尔也下意识看向了洛白和弗朗索瓦二人。

    星级评定员只有在付清账单之后，才会对餐馆表明身份，提出参观检查的要求，在餐馆经理或主厨的陪同下参观餐馆所有的地方——包括客人不能入内的后厨。

    “您对我们的评价如何？”弗朗索瓦上前问道，殷切地握了握安东尼的，却被不着痕迹地抽了出来。

    “你们谁是今天主菜的烹饪厨师？”瑟西莉亚没理会他，红唇轻启问道。

    “是我。”弗朗索瓦骄傲地看了洛白一眼，对自己感到胜券在握。

    洛白以往总是会毫不客气地反驳他，此时却只是平静地回望他一眼，并不理会。他更想知道监察员会对菜品做出怎样的认定。

    安东尼意外地看了一眼五大三粗的弗朗索瓦：“真没想到你会有这样的巧思，烧鹅和黑茶的搭配是我从未见过的神奇菜谱，但是味道却又出乎意料的惊人虽然和餐厅的整体风格并不十分融洽，但是也值得让人专程前来品尝。”

    “牙鳕也是你们做的么？菜品完成度不错，但是没有什么新意而且在aepege餐厅，我似乎见过类似的菜了。”

    弗朗索瓦脸上的笑意僵住了，红一阵黑一阵的，不知道该些什么。他不敢抬头看洛白和师父阿兰此刻的表情，不过想来也不如他的脸色精彩。

    他如何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口味挑剔的米其林评定员也会欣赏那种那种油腻腻的菜？

    很快，他就得到了回答：

    “与外表相呼应，菜品给人的愉悦感，触动以及味道同样重要。今日的午餐我们享用得很愉快，感谢招待。”

    弗朗索瓦沉着脸，但是在面对洛白的时候，他再不情愿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偏见和傲慢。

    阿兰摇了摇头，将他安排去了巴黎郊区的私人菜园。也许在那里待上几个月，他才能在和蔬菜瓜果们的相处中放下心里的刻板印象和傲气，找到一点烹饪的个人灵感。

    洛白望着老师，忐忑不安地问道：“可是如果两道菜都没能得到评定员的认可，我们会不会害得餐厅失去今年的三星资格？”

    米其林星级的评定对一家餐馆来，是无限风光的荣耀，多一颗星和少一颗星都会影响到餐厅下一年的声誉和生意，被降星无疑是沉重的打击。

    “白，不用担心他们了什么。只有明年二月初的最终结果才会明一切。”阿兰眨了眨灰眼睛，冲他笑着：“哪怕他们对你很好，非常好，给你打的分可能会让你昏过去，更别的挑刺了。”

    “我一直告诉你们，不要过于在意别人的看法，更不要将星星视为一切。

    在过去的十几年中，巴黎的美食界百花齐放，主流的走向变得不那么清晰，却也因此更富魅力。米其林评级体系曾经陪伴了美食界一个时代，它功不可没，但是它的制度绑架专横而不可理喻。

    如今米其林美食指南评定体系仍停留在上个世纪，等级体系早已被拉破打平。我一直想要突破甚至完全转变自己的风格，比如开一家全素食餐厅？

    独立而自由的烹饪，专注于自己的料理创作才是我们应该做的。如果能得到米其林认可很好，如果不认可，那也无妨。”

    洛白看着这个睿智的长者，心中隐有所觉：“老师那我应该怎么办呢？”

    “去做你想做的吧。”阿兰拍了拍他的肩膀，宽厚的大掌带来的是坚定而有力量的支持，“如果你相信食物是能给人带来幸福的，并且有了自己一套创新的理念，无论走到哪里都会成功的。”

    换下了一身厨师服，洛白系好围巾，匆匆推开了餐馆的门。阿黛尔和其他师兄弟们调笑着问他是否准备为了庆祝去喝上两杯，他笑着摇了摇头，“我要回去再做一遍这道菜！”

    他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在霜雪未融的潮湿街道上大步往回走，背包被甩在身后，里面装着那一罐珍贵的茶叶。洛白现在的心情就像在寒风中猎猎飞扬的衣角一样飘扬，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去，和刚认识的朋友一起分享这份快乐。

    虽然和陌生人一见如故听起来很奇怪，而见多识广的西维尔一定也不会把这样的成就放在心上，但他还是想，让胸口呼啦啦纷飞的蝴蝶跑出来。

    洛白脸上不自觉露出了傻乎乎的笑容。

    而这份快乐并没有维持太久。

    他打开门之后，看见的只有空无一人的冷清房间，仿佛雪夜里带回家的旅人只是一场幻梦。洛白里的背包无知觉地掉在了地上，茶叶罐从没有拉严的包里滚了出来，发出咕噜噜的声响。

    “西维尔？”洛白声地呼喊了一句，“你走了吗”

    屋子里静悄悄的，无人应答。

    而他找遍了屋子里的每一个角落，也没有看见一纸半张辞别的书信，只有地毯里滚落的一枚的黑曜石耳钉，仿佛是不慎遗漏的。

    大概所有风尘仆仆的旅人，都注定不会停留吧。

    洛白这样想着，却还是不甘心地转身敲响了邻居的门，想要问问男人是什么时候走的。

    “哈尔斯太太，你有注意到我家里的那个人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吗？就是平安夜那天，你来送苹果馅饼时遇到的那个”

    看着面前人逐渐惊恐的眼神，洛白若有所觉地止住了话头。

    “什么人？平安夜那天，我邀请你来我家一起用餐，你还夸我的孙女长得可爱”哈尔斯太太忧心忡忡地看着他，“白，你是不是发烧了？独居一人，要注意身体啊”

    礼貌谢过了好心的邻居太太的关心，洛白神情恍惚地回到了自己家中。

    他是在做梦吗？可是倘若没有这样一个人存在，他也不可能会赢得米其林侦探的赞誉，更不会萌生想要将中餐和法餐结合的做法。

    又过去了几个月的时间，此时洛白已经在老师的推荐下进入了米其林一星饮茶餐厅担任副主厨。

    这所港式和法式结合的餐厅，是一对跨国夫妇所开设的。主厨阿德琳是个浪漫而富于创造力的法餐厨师，她的丈夫志华来自于中国香港，是一位茶道大师。

    洛白在这里可谓是如鱼得水，甚至很快就达到了和阿德琳不相上下的水准，大概不出三年就可以独立运营一家餐厅了。

    “白，马上就是情人节了，还不准备找个合心意的人一起度过吗？”阿德琳笑吟吟地看着自己的得力助问道。

    洛白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耳垂，那里缀着一枚的黑曜石耳钉。“不了，我还处在一场有始无终的暗恋里没有恋爱的打算。”

    洛白仍然记得，第一次打耳钉时，整个耳垂红肿发烫的感觉，摸上去有一种脉搏跳动的感觉。

    ——一如圣诞节的早晨，他睁开眼睛，看见了那个俊美的旅人时心脏跳动的频率。

    可是那个人的长相，他好像已经记不清了。

    看着洛白迷茫而忧郁的眼神，阿德琳递给了他一个的樱桃乳酪包，温和地：“谁不曾为暗恋而痛苦？我们总以为这份痴情很重，很重，是世上最重的重量。可是过去很久你会发现，它一直都是很轻，很轻的。”

    “我们以为爱的很深，只有岁月会让你知道，它不过很浅很浅。最深和最重的爱，必须和时间一起成长。”

    洛白：“可是我不知道，这辈子还会不会有会和他再见一面。”

    “会的，”志华推了推眼镜，啜饮了一口碗里的茶，慢悠悠地：“咱们中国人讲究啊，有缘千里来相会”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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