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谁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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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老太的一声洪水要来了, 仿佛开了一个什么开关, 刹那间暴雨过后宁静的村庄沸腾了起来, 人喊狗吠,还有各种鸡鸭牲畜的叫声。

    王国栋已经慌了手脚,他嘶声问道:“娘!咱咋办?”

    韩老太白着脸四下搜寻:“往高处躲!”

    哪有个高处?他们这地方是平的不能再平的平原, 方圆百十里地,除了平桥水库旁的土包云山,再没有任何一处高地。

    隔壁的邻居都开始往屋顶上爬了, 王国栋看着倒塌的鸡窝,屋顶也不安全,土坯墙被暴雨泡了七八天,在洪水里能撑多久?

    他拿起墙上挂的一卷麻绳交给韩老太:“娘, 搂紧我!”

    他背着自己老娘开始爬院子里的老榆树, 这棵榆树在灾年给了他家多少生的希望,榆钱、榆树叶子、甚至榆树皮都被他吃过。

    给国芝准备嫁妆的时候,他娘伐了这棵树给他妹子做板箱,被王国芝拦下了。

    她对这棵树有感情,宁愿不要嫁妆也不能伐了这棵老树,希望这一次老榆树也能再给予他庇护。

    爬到了树上的时候王国栋已经能听到洪水的咆哮声了, 连绵不绝的隆隆声仿佛连续不断的雷声。

    王国栋颤抖着手抖开麻绳把韩老太和树枝胡乱缠在一起, 勉强好一个结,洪水就像堵墙一样朝他劈头盖脑地砸了下来。

    一瞬间他的思维一片空白, 只感觉身体被重重地撞在了旁边的树枝上,他伸手抱紧了树枝, 但他那点力量在洪峰面前不堪一击。

    他被洪峰裹挟着往前去,水里乱七八糟什么都有,好几样东西撞在身上,疼得他直咬牙。

    他屏住呼吸奋力往水面浮去,等在水里露出头来时,他已经被洪峰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远处有露出水面的树梢,他挣扎着想游过去,庞大的水流根本不顾他的意愿,一路裹着他向前。

    前面就是铁路了,一排整齐的电线杆露在水面上,王国栋在水里费力地调整着方向,老天给他留了一线生机,他抱住了一根电线杆。

    抱住电线杆之后他赶紧往上爬了一截脱离了水面,电线杆在洪水的力量下一直微微地颤抖,他也跟着颤抖,做好了随时再掉到水里的准备。

    万幸电线杆撑住了,也不知道在电线杆上蹲了多久,就在他觉得自己再也坚持不下去的时候,水势平缓了,水面也慢慢降了下去。

    他爬下电线杆开始连游带走地往村里赶,放眼望去,齐胸深的水面上随处可见漂浮的人畜尸体,破烂的家具残骸,人间炼狱也不过如此。

    王国栋回到村里,土坯房早已不见了踪影,万幸老娘还在树上被好好地捆着,他爬到树上解下老娘,母子两人抱头痛哭。

    他以为这就是灾难的全部了,却不料洪水过后的粮食短缺和疫病,又把刚刚逃出生天的人们抛回到了地狱里。

    想到这里王国栋已是泪流满面,他拿手捂住了自己的脸,只想放声痛哭一场。

    现在村子里有了礼堂,洪水来后大家都能有个高处可避一避了。

    礼堂还将被当做大队部的粮仓,洪灾过后人们也不用再去黄泥汤里挖掘可吃的牲畜尸体烂红薯了。

    好兄弟李志军的姥爷一家都不会被水淹死了,五十多岁的尿罐大爷也不用为了给最心爱的孙女王有玉省口粮把自己吊死了。

    像褚天逸、王有玉和他娘韩老太一样感染了疫病的人,也不过是因为洪水过后水源都被污染,喝了不干净的水罢了。

    王国栋靠着楼顶的护栏滑坐在地上,他抱住双腿把脸埋在膝盖上无声地流泪。

    建好礼堂后他要在各个公社里推行压水井,到时候请专业的机器钻井队来25米的深井,就能避开水源污染的问题。

    那些或苍老或稚嫩或平凡或俊俏的面孔,会继续在这块儿黄土地上生活下去,再也不会变成官府的报告书上那模模糊糊的数字。

    洪水过后全国各地赶赴本地参与救援的人,也不会变成县城大街上那冷冰冰的纪念碑。

    王国栋抬起头仰着脸,眼泪顺着眼角流到脖子上又落到衣襟里,他望着天空无声地低语:你既然给了我改变的机会,我就会尽力,尽我全力,一定会改变!

    发泄了一会儿情绪后,他擦干净自己脸上的泪准备回去了。

    明天‘主席礼堂筹备办公室’成员要在县城开会,商量下一阶段的工作,他这个‘特派员’是其中的重要成员,不能缺席。

    这时楼梯上响起一阵细微的脚步声,一个人影走了上来,王国栋蹲坐在护栏边的阴影里,这人看也没看他一眼,直接朝南边的护栏走了过去。

    为了防止顽皮的孩子上来玩时不心掉下去,三楼的屋顶上拿砖砌起了带镂空高达一米三的护栏,这人趴在护栏上发了一会儿呆后开始抽泣着声哭了起来。

    王国栋仔细分辨了一下,好像是知青点的一个女知青,除了林家姐弟,王国栋极少和知青们交道,他叫不出这个女知青的名字来。

    大半夜的她跑到这屋顶上哭,肯定有伤心事,王国栋也不好贸然出现惊扰了她。

    女同志都爱面子,被他看到了或许会不好意思,反正这人也没看到自己,他决定等这个女知青走了他再下去。

    王国栋坐在阴影里耐心等待,哪知道这女知青哭了一阵开始往护栏上爬,王国栋见她架势不对,赶紧跑过去一把拽住了她。

    “你是算跳下去吗?”王国栋问道。

    这女知青被他的突然出现吓住了,看清楚了是他后开始疯狂地挣扎,哽咽着凶他:“谁要你多管闲事!放手!”

    王国栋肯定不能放开她,他紧紧地扣住这女知青的手腕对她道:“这栋楼才三层,总高10.5米,加上护栏也才11.8米,你跳下去根本摔不死,倒是很有可能摔成残废!”

    听了他的话这女知青不再那么疯狂地挣扎了,却也没有老实下来,不停地用另一只手的指甲挠王国栋捉住她手腕的那只手。

    女知青的这番举动把王国栋弄得直吸凉气,娘的,这疯女子肯定给他抠出血来了,王国栋毫不客气地抓住了她不停行凶的爪子。

    “这下面都是泥巴地,你跳下去运气好可能就摔断腿,养三五个月或许变成瘸子能拖着腿走路。运气不好就摔断脊椎骨,到时候瘫痪在床屎尿都没办法控制。”王国栋对着她厉声喝道:“你还想往下跳吗?”

    女知青被他的话吓住了,呆了片刻后对着他哭诉道:“那我该怎么办?我活不下去了!我现在该怎么办?”

    王国栋最看不得人轻生,生命多么宝贵,这世上有多少人挣扎着想活下去?乱世里又有多少人费尽了心力却没能挣出一条命来?

    他爹、他爷奶、他大伯二伯、他姥爷姥娘,还有几年后那场天灾中消逝的十数万条生命,为什么这些轻生者轻而易举地就放弃了那么宝贵的东西?

    王国栋理解不了,他对着这姑娘道:“你为什么活不下去?天塌了?地陷了?你明天就要被抓去枪毙了?”

    女知青泪流满面地冲他摇头:“没有!都没有!是我怀孕了,我怀孕了!”她完浑身无力就往地下瘫:“我该怎么办?我真的活不下去了!”

    这个答案倒是出人意料,王国栋呆住了。

    村子里的知青都梦想着要回城,或许他们刚开始来乡下插队是抱着一腔热血建设祖国来的,但是最早六十年代中期来的那批知青,已经在村里呆了五六年了。

    繁重的体力劳动,差劲儿的居住环境早已磨灭了知青们的热情,他们都开始绞尽脑汁琢磨着回城。

    偶尔有那么一两个成功的,极大地鼓励了还留在乡下的知青。

    他们自持身份,端着知识青年的架子,从眼皮子底下看当地的村民。

    还有那么一两个男知青和本地女青年谈恋爱,但还没听过哪个女知青和本地男青年恋爱的。

    这女知青怀孕了,孩子是谁的?如果这女知青结婚了,她不会是这个样子。

    “你这孩子是谁的?本地村民的?还是村里的干部?公社的干部?有人强迫你了?”王国栋不傻,他以前听过许许多多女知青下乡被当地村民干部糟践的事。

    虽然他不认为王庄会有这样的人,但世事无绝对,万一呢?

    王国栋急得都要出汗了,这姑娘一声不应,只瘫在地上哀声痛哭。

    王国栋蹲下去温言安慰她:“你这么哭也不是个办法,是谁干的你告诉我,我认识县里的革委会范主任,不管是谁伤害了你,我们绝不包庇他,一定会让他付出代价的!”

    这姑娘一边哆嗦一边哭,嘴里喃喃道:“我该怎么办啊?现在一点办法都没有了,我完了,所有人都会知道,我没脸活下去了!”

    王国栋气结:“怎么就不能活了?错的又不是你,是强迫你的那个家伙,你告诉我到底是谁?”

    这姑娘抬起头来抓住了王国栋的手,泪眼婆娑地问他:“我告诉你是谁,你会帮我的,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