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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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老陆是劳累过度,池渔游离了好一阵的思绪才找到落脚点。

    ——幸好是劳累,不是受她拖累。

    倘若神兽给她当保镖都能出个万一,那她真得怀疑自己是不是梦中魑魅魍魉言之凿凿的天煞寡孤综合体。

    老陆察言观色的本事一流,从她的沉默中读出忧疑,急人之所急道:“不是什么大事,玩游戏英雄都有技能冷却时间。陶吾么,休息好了体力值恢复了就能再上岗。”

    “唔。”

    池渔垂目望着老陆飘摇的披肩红发。

    陆吾,《山海经》曰:「……其神状虎身而九尾,人面而虎爪……司天之九部及帝之囿时。」

    神话传的陆吾大致有两种形象:一,九条尾巴的人面虎;二,九颗人头的巨虎。主管天帝在人间的都城,管理天帝苑囿的时节并鸟兽花木。

    结合后人注解,是类似天帝大管家及天界守门人的存在。

    童话向来哄骗孩,神话以讹传讹真相几何尚不得知,后人的注解倒不像完全凭空捏造。

    老陆确实为手下一帮非人操碎了心,一段时间没见,连技能冷却的比喻都信口拈来。

    池渔沉思良久,“你带陶吾走吧。”

    老陆吊高了眉梢,“河还没过就着急拆桥了?”

    池渔本意是给神兽放个假。

    老陆明知道这地方是名符其实的“屠宰场”,白天黑夜不知道多少人虎视眈眈。

    她自学了一堆要人命的技能,根本不懂怎么照料宠物。

    再者,神兽算哪门子宠物?

    就这一坨软绵绵的任人揉搓的毛球,可能是个布偶。

    但她跟老陆也不在一个频道,三言两语有一言不合不知怎么秃噜了嘴,:“吃饱了犯困,累趴了假死,我要这神兽有何用。”

    老陆拿出他1143四舍五入1200的无赖精神,指责池总不是人,翻脸不认非人,简直——

    “吃干抹净始乱终弃。”

    池渔顿时不出话。

    蹲他身旁一块儿撸毛球。

    毛球的毛很长,摸起来轻缈如烟,柔滑似水,令人爱不释手。

    “……你们神兽到底哪个年代穿越过来的?”池渔问,按下一句“都这么欠缺九年义务教育”没。

    陶吾半个睁眼瞎不识简体字,出门软耳根子被人使唤来使唤去。老陆算数堪忧成语瞎用,闭着眼睛蒙人。

    老陆没听出揶揄,钝钝地“啊”了声,“这个来话可长了。”

    “免了,我不想听天机。”池渔断他,耐着性子解释,“我没有吃干抹净,始乱终弃也不是用在这里,屠宰场……”

    屠宰场今晚将迎战天价杀手团,如果陶吾睡死了而她又无暇分心,毛球不慎被杀手抓到了怎么办?

    老陆却护犊子心切,“你,陶吾有没有给你解决一日三餐。”

    池渔皱眉,“……她连这个都告诉你?”

    “这是我对外派员工的基本要求,想要抓住客户的心,必先满足客户的胃。”

    “……哦。”

    “你再,你和陶吾相识是不是始于你内心混乱,终于你算抛弃?”

    “……”池渔琢磨片刻,老陆强行解读的字面意思听起来居然很像那么回事。

    “你是吧。”老陆叹口气,“我们哪那么多心眼,什么就是什么。不像人类,花花肠子曲径通幽,上下其手都能弄出点别的意思。”

    池渔倏地收回自己上上下下的手,并了老陆手背一巴掌。

    心底哔啵哔啵的警报达到有史以来的峰值。

    这毛球太邪性了,一上手四大皆空。

    老陆“嘿”地笑出声,揉着手背斜睨她。

    体型而无攻击性的兽类使人放松。

    寻常人但凡不过敏不反感,对毛绒绒的猫猫狗狗大多没有抵抗力。

    这姑娘倒好,放松一分,随即便绷紧十分,硬扛起天大的杀机。

    一两句话的功夫,方才活络的生气悉数消退。眉眼间没一点年轻人的鲜活,冰冷坚硬,像一尊玉琢的人像。

    照理几日夜间相处,陶吾该把她那股反常的气息洗干净,现下一看,原本若隐若现的煞气和戾气不仅未曾削减分毫,反而愈加清晰。仿佛乱葬岗随地掩埋的参差白骨经接连暴雨冲刷,终于浮出地面,露出完整形态。

    转念一想,露了好。

    露出了好收整。

    他的量触之即收。

    池渔只听耳旁轻轻一声叹息。

    “陶吾上个月醒来的。她入画大约有三五千年了。入画时年岁尚幼,比你还不经事。放在那会儿,好赖是一国之君求之不得的仁瑞,可惜生不逢时,落到今天。她跟你有缘,你多担待。”

    池渔被老陆冷不丁洒出的正经激出一身鸟肌。

    至于话里内容,左耳听一半,右耳出一半,没放心上。

    老陆又道:“句实在话,这附近哪儿还有比你这儿更好的地方?”

    “懂了。”池渔颔首。

    一千道一万,江南屠宰场钟灵毓秀,滋养非人再好不过。

    临走前,老陆交给她一本册子,“还有什么想了解的,自己研究。”

    手册封面别别扭扭写着五个缺胳膊少腿的简体字,池渔连蒙带猜,认为是:《画经之驺吾》。

    封底是遒劲端正的楷体,字面相对简单粗暴:《如何饲养驺虞》。

    薄薄三十几页,纸张泛黄干脆,前几页蝌蚪文认不出撇捺横竖,往后翻到勉强可识别的专题,池渔忽然眼花手烫,险些没把册子扔到楼下。

    ——她怎么认真考虑起饲养神兽来了。

    心里警惕着,看左右无人,池渔抱起毛球戳了戳。

    棉花糖般的毛球,把蓬松的长毛拢起来搓平,大和家猫差不多,一手圈满。

    屠宰场这么大,肯定能找到地方藏。

    池渔把手册锁进保险柜,拿出平面图,指尖在南区建筑游移片刻,落到北区空场。

    *

    晚八点半。

    目送非人们搭伙结伴去北区空场晒月亮,池渔下了冷库。

    地库有不少用于大型牲畜消毒的全封闭工作间。杀手三人组除了痴傻的三号,一号二号皆已旗帜鲜明地反了水,池渔送他们进去,二耙子还问:“今晚有夜宵吗?”

    池渔冷飕飕地问:“凉白开要么?”

    二耙子缩脖子,“不了吧。”

    关好门,扣好密码锁,池渔设定了三分钟的低压水洗。

    兜头冷水浇了杀手三人组及杀手AB满身。杀手三号呜哇叫了几声,用力甩头,鲜少对焦的眼睛此刻定定地望着虚空一点,恢复一线清明。

    恍惚了几日,他终于从一场噩梦中醒过来。

    然而那时池渔的注意力被消毒间另一头吸引。

    水汽散去,杀手一号冲她竖起大拇指,用口型:“你可以的。”

    一轮方便面酷刑过去,杀手们居然斯德哥尔摩症候群了。

    安置好杀手三人组,池渔找了辆平板车,拖着装备箱和五花大绑的杀手AB来到南楼天台。

    一号暴露过早,只听到第二波杀手是个十一二人的团队,具体十一人还是十二人没搞清楚。

    前晚折了两个人,今晚会不会倾巢而出?

    前番失利,这次不一定会一个一个送人头。

    屠宰场面积大,建筑结构复杂,她凭着几盏灯把杀手A诓骗到514,出其不意抢夺杀手B人头。

    但人一多,她的地主优势极易变为劣势。

    只要对面复盘推算出她的狙擊點亦即西墙凹槽,反向狙擊易如反掌。

    雇不起杀手的池总近些年没少研究杀招和战术,深谙虚实之道。一个杀手轻敌,后面还有两个三个。她不行,没有无限续杯的生命值,每一次迎战都必须做最坏算,容不得一点马虎。

    池渔戴上防毒口罩,往杀手AB头上套好塑料袋,各喷了一罐致幻喷雾,然后扎紧袋口。

    杀手A坚持了六分钟。

    熏黄的手指和牙齿表明他是杆老烟枪,吸烟有害健康,肺活量远不如另一根柱子上高抬胸脯的杀手B。

    塑料袋膨胀收缩,袋中黄色气体渐渐澄清。

    第九分钟,杀手A绷直腿,头左右摇摆,开始与幻觉搏斗。

    与此同时,杀手B不自主地吸入袋中气体,幅度挣扎。

    两人都被尼龙绳固定在立柱上,肢体动作受到限制,顶多挣扎时受点皮肉苦,伤不到性命。

    见杀手逐渐进入迷乱状态,池渔开从他二人身上缴获的通讯器。

    通讯器巧玲珑,没有指示灯。

    按下机身隐藏按钮,入耳式耳机微微一震,调频似的杂音过后,池渔捕捉到对面由远及近的浑厚男声——

    “……these-arms-that-won“t-held-you-are-ready-to-fight!”

    背景音乐似乎不受对面控制,耳熟的旋律飞驰而过,止于重重的鼓点。

    对面切断联系。

    一分钟后,耳机又是一震,响起烟熏过的女低音,“池总。”

    “嗯。”池渔心不在焉地应了声,边回想那首歌到底在哪儿听过,边用美工刀戳开杀手A头上的塑料袋,把另一只耳机塞进他耳朵。

    杀手A半张开嘴,呜咽声不受控制地伴随涎水流出口角,呜哝地念着:“三姐,三姐,老油,救我。”

    池渔听到对面的呼吸骤然发紧。

    “瞧你了。”烟熏嗓低低地。

    一种刻意的,影视剧常见的矫揉造作的口吻。

    池渔讨厌这种故作深沉的气声,拿开耳机,开调整好角度的摄像机。

    通讯器应该有定位系统,她只需要给对方信号,谈判毫无必要——杀手要吃饭,要讲职业操守,不见得会为了两个出师不利的同伴赔付雇主一大笔违约金。

    那头的烟熏嗓或许是杀手A口中的“三姐”,不知对他了什么,杀手A泣不成声道:“柴三姐给我的刀!我不想!你逼我的!浩子你去找柴三姐去找老油别找我!”

    池渔自己做过测试,致幻菌催发被使用者的负面情绪,让人极端厌世。

    但她没想到,这东西还有吐真剂的效果。

    杀手A从第一次过失杀人到他们第一次为钱卖命,事无巨细一一陈述。

    听到细节,池渔甚至替对面的三姐捏了把汗,因为杀手A的碎嘴连最近一次作案时间、手法、凶器、关键证据都讲得明明白白,交给相关部门无疑是情节极端恶劣的【死刑,立即执行】。

    池渔听腻了,戴上耳机。

    她这边才有点动静,对面尖声尖气地唤道:“池总,咱们谈谈。”

    看来一直没挂断,烟熏嗓也不装腔作势,改心急火燎了。

    正在这时,池渔又听到了一句“Ready-to-fight!”

    声音不像来自对面,反而在她附近。

    池渔想起她上次在哪儿听过——林鸥有部视频配的就是这首,是多年前一部动作游戏的预告片插曲。

    她往下看,只见屠宰场外停了一辆缀满炫彩跑马灯的重型机车。

    林鸥摘下头盔拿在手上,以相当飒爽的姿势单臂环抱了从车上跳下来的羊妹。

    池渔:“……”

    这屠宰场到底是什么奇葩集中营!

    作者有话要:  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