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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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阵子,池渔动不动把“报警”的威胁挂嘴边。

    跟非人相处时间久了, 极少数时候, 池渔难免疑惑为什么大家谈“条”色变——

    非人们对自己和人类之间的巨大鸿沟太有自知之明。到办不了身份证,没有合法身份, 各个唉声叹气,真性情的干脆一把鼻涕一把泪。

    单纯因为建国后不能成精?

    但据三五千年前出生的神兽听到报警也立马张牙舞爪声势虚张。

    池渔想不通参不透时,向来不会为难自己。

    当然眼下状况也不适合纠结深层次矛盾。

    她在下面搞的动作不太愿意神兽涉入过深, 于是派精卫在五楼望风, 神兽有什么风吹草动, 及时通知给她带下来的阿植。

    因此险些错过了应对执法队的黄金时间。

    好在:屠宰场大门紧锁, 只能从内部开。林鸥混迹社会多年, 见风使舵跟执法队周旋,拖延了不少时间。

    而非人们最大的优点莫过令行禁止。

    池渔把后门钥匙交给阿植,让他转交给牛魁或者狌狌, 或者他认为可以托付的非人,尽快安排非人们从后门疏散。

    接着她回五楼将神兽连同毛毯一块儿塞包里随身携带, 中途去林鸥的仓库拿了两件戏服。

    回到地下, 她放开钱多和钱多多兄弟, 问他们愿不愿意上去跟林鸥作伴, 会会“条子”。

    兄弟俩对视一眼, 钱多多退后, “我哥去,我不去,我要留下来给你当人质。”

    钱多紧接着:“池总, 我万一要溜号了,是我自己意志不坚定,麻烦你照顾好我兄弟哈。”

    池渔一噎,一时间不知是自己误会了溜号的意思,还是两兄弟喜极发痴把她当老板了?

    钱多搔了两下半长的头发,“唉,不多了,祝我好运。”

    池渔摆摆手,随他们自行决断。

    池渔开自己的笔记本电脑,接入加密直播间——早先算让不具名的哥/姐观摩虐囚实况,给林鸥用正好。

    阿植从地缝里冒出来,用兔死狐悲的哀戚汇报了情况:非人们对跑路驾轻就熟,极短时间内字面意思上的作鸟兽散。

    “你呢?”池渔问。

    阿植愣了下,“我也得先避一避风头了,池总。”

    池渔正在检查中庭和一楼的监控,心不在焉地嗯了声。

    林鸥购置了监控设备,巧的是,前天刚装好一批,完成调试。

    青瓜化为扁片状,一点一点地滑进地缝。

    他行将土遁,池渔忽然从直播窗看到什么,上半身不由自主地前倾,视线越过屏幕抓住青瓜最后露在地缝上的红叶,“阿植,你留一下。”

    阿植:“……?”

    红叶在地缝上招摇,钻也不是,不钻也不是。

    池渔加重语气:“留下来。”

    阿植蔫哒哒爬出来,躺在地上,用红叶盖住脑袋。

    池渔开了罐无糖可乐,却随手放在一旁,听着气泡嗞嗞作响,心里某个地方鼓噪不休。

    炸裂,升腾,炸裂。

    执意留下当人质的钱多多不甘寂寞地找到池渔,围着她放笔电的凳子左转右转,直到池渔不耐烦地给他发了直播间地址,让他自己去隔壁看。

    两分钟后,林鸥和钱多迎上执法队。

    队伍十二个人,领头的是个国字脸方正的中年男性,浓眉大眼,表情淡漠。

    “我们是望江路第二执法大队,我是队长严峰。”中年男主动展示证件。

    “严队长下午好。”林鸥上前仔细看证件,而后捂着鼻子,带上适当的好奇,以及普通市民在执法人员临时登门时的不安,语调沉闷地问,“什么事?”

    “我们接到群众举报,需对贵场地进行合法调查。”

    “举报什么?调查什么?”林鸥抬高声调。

    严峰居高临下地望着她,“不便透露。”

    着,他向队员出手势,连他在内十二人分为四组,三人一组,散向东南西北四个方向。

    林鸥揉揉鼻子,不近不远地跟着严队长。

    阿植拽了拽池渔的衣角:“池总,我现在走还来得及。真的。”

    池渔不置可否。

    她截了张图上传到柴三姐的邮箱,收件人填写完她某位不知名哥/姐的匿名邮箱,她想了想,暂存为草稿。

    池渔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实际上,疑点重重。

    就在她给对面发完[来屠宰场]半个时,执法队来到屠宰场。

    但要报警的是某位或某几位不具名哥/姐,她又觉得池亿城的基因再稀释,池家子女不至于蠢到这种地步。

    在法制相对健全的现代社会,无论力量多么强大的个体,对抗公权力无异于以卵击石。

    而当个体处于弱势,面对强势方,更为强而有力的公权力是赖以安心的依仗。

    但公权力带来的,也不过是在双方权利相等的前提下,相对而言的平衡与稳定。它是支撑木,并非基石。

    就好像两名学生了一学期的架,到了学期末,其中一方越过家长、老师、班主任直接去找并无渊源的校长,告诉校长跟他架的同学多么暴力,多么不团结同学,不要给他发红花。

    姑且不论校长愿不愿意受理——原则上,举报方是有权利这么做,可以这么做。

    只要校长不偏袒任何一方,结果大概率是:听取双方证言,调查实际情况,最后各三十大板。

    所以不妨碍盖章举报方“蠢到深处自然坏,坏到深处天然蠢”。总之,既蠢又坏。

    杀手是他们自己请来的,报了警,但凡查出任何蛛丝马迹,顺藤摸瓜摸到他们不难。

    难道,对面不具名的哥/姐笃信杀手不知道雇主身份?

    池渔嗤笑了声,切换监控窗口。

    眼神随屏幕闪烁,明灭不定。

    中庭。

    严队长一进入中庭立刻注意到东楼未尽的改造工程,指着堆在地上的水泥问道:“在施工?”

    “啊对。”林鸥捏捏鼻子,不时用手给自己扇风。

    “工人呢?”严队长严肃地问。

    “这几天工人放假休息。”林鸥双手一摊,“没办法,高温补贴费高啊。”

    屠宰场之大,一时半刻查不完。

    但除了一楼两楼,三楼到六楼只有少数房间有住人痕迹。林鸥住四楼,布置简简单单。房东住五楼,近期有事外出。

    林鸥临场应变能力极强,严队长诸多提问她一一得体应对。

    执法队重点摸排了堆放杂物的区域和房间,兜兜转转下到东楼二楼。

    严队长敲敲隔断墙,“装修报备过没?”

    林鸥回答:“这座场子关了好多年,陆陆续续改建过,我们申请过装修文件,消防许可已经提交给相关部门,现在做的是基础工程。”

    严队长点点头,目光投向窗外,神色冷峻。

    林鸥随着他也往北区空场看。

    看到北区一半埋进草丛的车,严队长用对讲机给西组下令,连他在内的两个组六名执法队员统一向北区空场而去。

    林鸥停了十几秒才追上去,声嘀咕:“这味真他妈绝。”

    听到这句话,池渔心念一动。

    “他们去北面干嘛?”阿植问。

    池渔稍稍坐直了些,拇指揉捏掌心。

    不紧张是不可能的。

    北区空场停了一辆白车,属于分家后哥姐派来的第一名杀手:眼刀男。

    那晚他用车撞开大门,后来不知为何跳楼自杀。尸身被陶吾全盘处理,池渔将车开到北区空场。

    半个月多月过去,中间下过几场暴雨,车身锈迹斑斑。

    荒草丛生,四只轮胎深陷草丛。

    但平地那么大一辆车,很难被忽略。

    严队长肯定是看到那辆废弃的车,所以和组去到北区。

    林鸥及钱多一左一右陪着执法队队长领头的六人。

    收音的麦克风在她胸口第三颗纽扣。

    ——扑通、扑通。

    ——扑通扑通扑通。

    在明里暗里好几双眼睛的紧张注视下,严队长戴上手套,掰下车窗的玻璃碎片,尝试开车门。失败。

    车里情况一目了然,藤蔓攀上座椅、方向盘,人工皮革座垫破烂不堪。

    开车门的三番尝试无果,严队长眯起眼睛,站在车旁缓慢地三百六十度扫过屠宰场。

    然后,抬脚往北围墙的后门走。

    严队长身高步子大,林鸥一路快走,隐藏式针孔摄像机镜头晃动。

    但即使如此,也能看得出严队长身形板正,脊梁挺直,步伐姿态颇具执法人员的威严。

    总之,是个看似正派的执法队队长。

    可池渔就是觉得哪里不对。

    她无意识地撸着从单肩包和毯子探出半身的毛球。

    “痒。”

    听到单字,以及随后耳边呵气似的轻笑,池渔才发觉神兽醒了。

    大约是感觉到附近有生人,神兽用的灵感传音。

    池渔放开鼠标,捏住撸毛球的手腕,随后双手虚推毛球,推回包里。

    神兽不屈不挠地爬出来,“热。”

    池渔被仗着身娇体弱不听话的神兽分了神,注意力再回直播窗,严队长已经到了北大门,蹲在地上一步一步地往前挪,不知在找什么。

    他的五名手下也蹲着,有些用手指扒拉地上蔓生的野草,有些几乎把脸贴上地面。

    午后阳光炽盛难当,林鸥喊了声:“严队。”

    严队长的呵斥铿锵有力:“不要干扰我们查案!”

    林鸥明智但又不甚甘心地闭上嘴。

    执法队执行秘密查案任务,林鸥和钱多两个平头百姓配合了一会儿,百无聊赖地头对头话。

    到“哎怎么之前没见过你”,林鸥关闭麦克风,不让池渔听。

    钱多有问有答。

    池渔想八成是三大终极问题:你是谁,从哪儿来,往哪儿去。不甚在意。

    人的视野有盲区,心理有盲区,当注意力被分散或者过分专注于一样事物,周遭的一切都会虚化。

    但镜头不会。

    镜头诚实地记录一切。

    池渔专心观察严队长,没多久,她看到严队长一个诡异的举动。

    就是那个动作,所有违和感都得通了。

    她看到严队长趁林鸥和钱多交头接耳,偷偷挖了一捧土装进严整的制服口袋。

    他的五名手下见状,各自交换一个眼神,也这么做了。

    刨土藏土都是一脉相承的严肃认真,好像一捧又一捧黄土真的是重要证据。

    池渔截了几张图连同之前两张,包上传到附件。只有图,没放木马病毒。

    等待附件上传,她掸了下阿植的红叶子,“听听大家都在哪儿,让精卫通知大伙回来。没事了。”

    她为不具名哥/姐的连番操作震惊,差点儿在邮件正文加上一句:你们什么时候勾搭上的魔怪?

    十三杀手团第一次行动那晚,来屠宰场的一共八人。豆瓣酱和沙茶酱在场内被池渔以麻醉槍狙擊,其余六人在屠宰场外遇到卫生协管,溜之大吉。

    她当时以为大晚上冒出来的卫生协管是神兽保镖多管闲事,后来才知道是魔怪作的妖。

    羊阳形容魔怪:长得特别丑,闻着特别臭,话特别冲。

    从林鸥第一次揉鼻子,刻意远离执法队员,池渔便先在脑海里写下“气味”;

    严队长的表情变动极少,面孔固然方正,表情却很僵硬,额头像了肉毒杆菌一般平整,池渔记下“表情/长相”;

    而当这帮“执法队员”撅着屁股刨土,“话是不是特别冲”已无需论证。

    池渔从抽屉拿出《画经之驺虞》,翻到她不久前看到的那页。

    「……御灾捍患,见则魔物、异怪俯之,欣然而祭。」

    “陶吾吾,老陆给的饲养指南魔怪见了你自愿给你当祭品,那就是能吃的意思,对么?”

    神兽重重地“唔”了声,在包里翻动着,似乎迫不及待地想爬出来。

    走出地库,池渔面朝西方,迎接这天最后一抹绚烂而不刺眼,温柔而不暴烈的日光。

    她屈膝蹲下,将神兽放出背包,灿然一笑。

    “上吧。”

    作者有话要:  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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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来计划是昨晚(7日晚)写完的,但是忘了带钥匙,又突发大事,于是和我家朋友过了个七夕,于是……

    来晚了,实在抱歉。以后真的不竖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