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罐笼放置的位置相当巧妙,在她醒来的地方——上方两米处有一扇凸出墙体的门洞, 她应该是从那儿被人丢下来, 然后泼了一桶冷水——如果没注意,如果没看到涌动在U型管的气体, 不往深处走,谁会知道褐红石墙后藏着罐笼。
陶吾依旧不肯抬头,隔着透明罐体, 池渔看到她在颤抖。并非字面意义上的肢体震颤。几次眨眼间隙, 映在眼皮上的视觉残留只剩一片朦胧, 罐笼除了掺杂着血色的雾体, 看不到人形神兽的存在。
耳后阵阵冷意, 有时候又突然像沸水迸溅似的一烫。
——神兽维持不住人形了。
玻璃棺材将白发轮椅男封锁在方寸之间,然而站在他的角度,他同样把世界隔绝在玻璃棺外。
他丝毫不忌惮外来者采取行动, 破坏或终止他正进行的一切活动,抑或干脆取了他性命。
这里是他的私人领域, 一切尽在掌握, 便十分的好整以暇, 旁观囚徒想法设法逃离现下处境, 却又屡试屡败, 无能为力。
加诸心理的酷刑比身体上的束缚更为煎熬, 施与精神的禁锢往往更无懈可击。
所以池渔一开始就知道最好不要碰那根连接罐笼和玻璃棺的U型管。
尽管管体只附着四根黄铜色金属线,看起来脆弱得不堪一击。
可除了蔽体衣物,带她来的那帮人连吊臂带都拆去了。
大约是天花板垂下的诸多管道作怪, 即使中间矗立一座玻璃房,高而宽敞的空间仍显拥挤。
池渔找不到可以利用的工具。
而她明知道那管子绝不像表面看来的那样无害,易折。
管内流动着纯粹无瑕的乳白光晕,是从神兽身上汲取的能量或者什么。偶尔,一两缕血色突兀出现,但很快会被蒸汽又似液体的乳白色消融。
不知是否心理作用,池渔觉得罐笼内的血色比之前淡薄,她目不转睛地望着几乎被雾气淹没的陶吾,缓缓举起手。
“让我看看你。”
她握住了罐笼上方U型管,她猜测那四根通贯管身的金属线是类似高压电的防护措施。
果不其然。
“年轻人,总得吃点苦头才晓得莫要轻举妄动。”
轮椅男通过扬声器将声音填满空间,语调慢而柔和,回音袅袅,显出长辈对待晚辈的耐心宽容,而非警示。
池渔半跪下来,右手撑着罐体滑坐到草坪上。
电击是种瞬间体验,所以这不仅仅是电击。
半身像是被长针穿透了,而针刺带来的不仅是痛,实际上,痛在其次,她像是被人按在针尖铺成的床板上反复摩擦。
和她当时在屠宰场狙擊以及折磨杀手何其相似,给出的希望之门最后其实通向绝路。
她弓起身,额头贴上罐体,“你看我一眼呀,陶吾吾。”
陶吾的手动了动。
池渔很喜欢那双手。
比她长出一个指节,却看不出骨节,指腹柔软,蕴含着常人无法想象的力量,同时具有无可挑剔的美感。
不知何时起,她已习惯了陶吾时不时的碰触——传递着无限的温柔和暖意,让她平静,安定。
“天池山送老祖宗最后一程,我一直在骂池亿城。我怎么可能把老祖宗送到山顶。然后老陆帮我找了个搬运工,就是你。他很鸡贼,跟我强调你叫陶吾。很长时间,我都以为他想让你刷脸刷名声,这样有活了,能很快想起你。”
“那时候他就在提醒我什么了吧。”
“陶吾,梼杌。”
“后来我搜过陶吾,结果无意间发现了‘梼杌’。也不算无意。只要在搜索栏输入[taowu],联想关键词就是梼杌——上古四凶,和饕餮齐名,残暴首领,败家玩意儿,纨绔子弟。”
“可你不是‘梼杌’,你是驺虞,是上古一国求之不得的仁兽祥瑞。为什么偏偏落到我这里?”
“我不可能不去多想啊,陶吾吾。”
“我一直想,如果当时我复仇成功了,我杀了那些人,后面我会做什么。如果我下手干净,没有被正法……现在我一定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
“这样也不错。呵。”
……
池渔近乎气声地低语。她知道陶吾听得到。那一缕轻飘飘的风弄盘桓在耳后,亟待越雷池般的噙咬她耳垂。
光影晃动,她不无欣喜地抬起头,陶吾的左手印在罐体另一侧。一双手隔着冰冷的玻璃紧紧贴合。
现在,关节处依稀看得出骨节。血肉化成了被输送到另一端的雾气,薄薄的一层皮根本包不住骨骼。
陶吾的面孔在朦胧的雾气间若隐若现。
她瘦得几乎脱了相,澄黄的圆眼睛显得格外大,因为失去了往日的明亮光彩,看上去竟有些骇人了。
难以形容刹那间的心绪:汹涌激荡的愤怒和不悲不喜的死寂泾渭分明,并列在左右心房,或者大脑某个控制情绪的区域。
池渔这时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找到陶吾。
无论老陆以什么目的让陶吾接近她,甚至可以送给她,但既然送给她了,那么陶吾就是她的。
她不允许任何人以任何方式伤害她。
任何。
陶吾给她一分的关护,她便要回以十分的宠爱。
更何况,陶吾从一开始给她的就不只是可计量的一分。
池渔久久地凝望那双眼睛。含着笑,将幡然了悟的信念送到眼底。
陶吾接收到了。
比平时黯淡的眼睛悄然燃起光芒,被上方管道吸收的雾气凝滞片刻,返回来覆盖她贴在罐体上的手。
接下来却是几次震颤般的闪烁。
陶吾艰难地转过身,把自己隐藏在雾里,忽然间又想起什么似的,扭头看她一眼,用口型:不要看。
池渔点点头,拇指指向玻璃房。
走过那道褐红石墙,她还是回头看了。
罐笼血雾弥漫,血雾下方,一团毛球奋力把长尾巴从血雾中抽离出来。
——加油啊,陶吾吾。
*
JMQ,JinMinqin.金珉钦。
向魔物发出邀请函,诱导沙某带路的神秘人。
沙洲时,刘教授和蔡软硬兼施,想通过沙某同知晓天助镇的JMQ见上一面。他不是不见,而是不能见。
他是残疾人,生活在一个——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吧。我一直都想亲自看看。不过……”金珉钦摊手,轮椅潇洒地原地绕转一周,“受先天条件限制,我只能生活在无菌房间。”
就反派而言,金珉钦不丑,岁月用一种青睐有加的笔法雕刻他的皱纹。单调而闭塞的生活环境却不曾让他的眼神失去灵动。
单看其人,金珉钦像是一个普通的、洞晓世事的老者。
睿智,不乏机敏,似无恶念。
他坦荡荡地展露着自己的缺陷,面对自己的囚徒,清澈的眼神中看不出分毫愧意与不安,亦找不到算无遗策的自得。
但他背对石墙,背对石墙后的罐笼,以及笼中的神兽。石墙是他的壁垒,他不用直面神兽,也就不用慑于神兽的天赋威严,自绝以谢罪。
“故事很长,我们从哪里起呢?”金珉钦双手搭在轮椅扶手,十二根手指有规律地敲节拍,“不妨从头开始。”
他不急于进入雾气充盈的玻璃柜。
他在等待。
池渔也不着急,比起金珉钦,她更需要拖延时间。“从头,是指产婆把你从你妈妈身边带走吗?”
十二根手指,左手多了根食指,右手多拇指,没有腿,下肢只到膝盖。
毕金芸那个生下来被接生婆断定为死胎并带走的长子。
金珉钦笑笑:“比那更早。”
虽然先天下肢缺损,但他上肢发达,手臂紧致的肌肉充满力量感,轻轻一推手轮圈,轮椅精确地将他送到操作盘前。
他揿按一串按钮,石墙中部大型壁龛送出一台笨头笨脑的旧式显示器。
“我们最早摄录下‘驺虞’,是在我十二岁的时候。”金珉钦调整显示器,让它正对着池渔,随后自己移动轮椅,来到显示器下方,与她仅仅一墙之隔,“再过几年我们才知道,这段影像记录的是公元前2000年左右的一幕。”
画面噪点繁杂,画面跳跃不定,不时穿插一两帧黑屏。
但就在幻灯片似的影像中,池渔认出了陶吾——确切地,神兽驺虞。
牠长长的尾巴飘曳当空,头部微微向正对摄录角度的这一方倾斜。眼睛像一轮太阳井,暖光四溢。
十六七名高鼻深目的男女环绕驺虞走动,双手合十朝向天空,口中念念有词。他们的念诵慷慨有力,额头爆出筋络,脖颈血脉贲张。
当他们停止转动,又有四人将一名四肢扭曲的男性送到驺虞脚下。
白光闪现,匍匐在神兽脚边的伤者起身,和拥簇他的众人跑跳欢呼,全然无视目光中流露哀戚的驺虞。
驺虞掀翻了祭台上的牛羊,施然飞腾。
画面定格。
“影像传达的信息完整清晰。”金珉钦拿起激光笔圈出伤重痊愈的男子,他大张着嘴巴,表情透露出狂喜,“他发生了某种不可控的变化。驺虞——”他又圈出腾空的神兽,“治好了他。”
“不可控的变化,是变形不是受伤?”
金珉钦用激光笔点了点男子身旁张开双臂的高个女性,“注意她。”
他播放了另一段视频。
和上一段影像相似,同样是十多人围绕驺虞走动,而后将伤者抬到驺虞脚下。
那伤者的姿势十分古怪,粗糙画面乍一看像是高空跳水起跳姿势,双手抱腿含胸屈体。然而仔细一看便发现,双手是在背后抱起双腿,而头部也扭转到一个近似折断的角度。
驺虞治好了伤者,这次被众人围簇正是上段影像中的高个女性。
“公元前2000年以前,吐火罗人到达蒲昌海,见是水乡泽国,决定定居此地。
“这个时候,距离有待考证的共工氏撞倒不周山过去三百多年,距离有待考证的颛顼上升为北方天帝亦有两百四五十年。距梼杌以天镜蒲昌海为鉴,自视其鄙,自绝生气,身体发肤化为林河金玉,亦过去近两个世纪。”
——梼杌。
似是察觉到池渔情绪波动,金珉钦退开半米审视她。
她仍望着显示器,视线投向被人群遗忘的驺虞。
画质远远称不上高清,但足够传神,足够让她读出神兽的困惑与忧虑。
金珉钦沉沉地:“考古发现证明,吐火罗人灌溉、开垦,从东方引入黍米,从西方引入麦。考古学家盛赞吐火罗人为沟通中西方文明做出不少贡献。但是你要知道,阿月的种子,后人举重若轻,只讲先民对后世有利的一面,无视所谓的贡献在当世可谓一害。
“吐火罗人过于贪婪,他们大兴土木、开挖矿脉,冶炼兵器,最终,他们唤醒了沉睡的魔鬼。”
金珉钦换播新视频。
起初,池渔以为画面损坏,屏幕上黑漆漆一片。右下角火光明灭不定,她定睛凝视,隐约辨别出是在地下。
火把渐次亮起,照亮了幽深的隧道,赤膊的矿工高举石锄,敲下一颗颗血红石块。
“吐火罗人用这些东西换回了麦和黍米。早先,他们以物换物,后来……他们烧杀掠夺。”
一抹抹浅淡的黑雾混入火把燃烧所释放的滚滚浓烟。烟气缠绕着矿工,将黑烟吹进他们的口鼻。
“矿洞扭曲了吐火罗矿工的四肢,反抗暴虐的敌人折断吐火罗士兵的脖颈。
“但矿工源源不断,战乱持续扩散。”
吐火罗人穷兵黩武,方圆千里兵祸频出。
“这时,驺虞来了。”
驺虞治好了部族首领的异形,将一场触之即发的战祸消弭于无形。
神迹令吐火罗人折服,但另一方面,却让他们有恃无恐。
“吐火罗人错误地领受了驺虞的好意,他们以为神明庇佑此地,愈发肆无忌惮。”
驺虞教导吐火罗人死后将尸首埋进沙漠,以滋养土地。然而吐火罗人信仰灵魂不灭,不仅没有按照驺虞的建议曝尸荒野,反而造人型木俑鱼目混珠,并砍伐活木制作木棺,为征战者建造墓地,树立丰碑。
此后百年,吐火罗人变本加厉。
连年征战将梼杌的黑血洒满蒲昌海,污染了甘甜清澈的河水,使草木枯萎,大地荒芜。
“驺虞不得不抛弃他们。”金珉钦,“这是蒲昌海第一次覆灭。”
“第一次?”
“若无人涉足,梼杌或得安息。可叹,一旦有人被埋在地下的金玉吸引,燃起贪欲的火把,便将唤醒魔鬼。只要贪婪与征服的欲望不灭,梼杌便会不知疲倦地化身魔鬼,泼洒灾难的种子。驺虞亦会无穷尽地徒劳地拯救这片土地。
“细数历史,类似事件上演了五次。”
回想起梦中经历,池渔不由皱起眉,“五次?”
金珉钦驱轮椅到桌前,按下玻璃杯旁的按钮,天花板垂下一根软管,清水流入杯中,他举高水杯。透过光线折射的玻璃杯,他的眼睛像一口乌黑的井,幽深昏暗。
“疑惑吗?你以为只有四次。”
池渔迫近玻璃墙,“你怎么知道?”
——是他监听到的么?毕竟,从那次辐射过量的昏迷中苏醒,她曾告诉老陆,她梦到了四次蒲昌海从绿洲到沙漠的轮回变迁。
金珉钦用一种讶异的语调反问:“阿月没告诉你吗?她携带着梼杌的种子。种子记载了一切,到了一定时期,携带种子的人便将重温旧事。只是那种子过于凶悍,未必成胎,即使成胎也未必能活……”
他放下水杯,从抽屉里取出一张黑白照片,他端详了好一阵图片,看向池渔时露出古怪的笑。
“为了让新种子顺利成形诞生,找到池先生费了我们一番力气。接近这样一位财势广富的先生亦难如登天,所幸,阿月做到了。”
这时,被两人有意无意忽视的玻璃柜发出嗡鸣,金珉钦来到玻璃柜前,开柜门,用手撑着扶手,而后膝盖着地,慢慢步入雾气。
金珉钦没有关柜门,雾气飘出玻璃柜,朦胧中,他像是长高了一大截。
雾气散溢的速度加快,池渔看清了,他确实长高了,膝盖下长出完整的腿和脚。
他挥了挥右手,多余的拇指消失不见,握在手中的照片显出全貌。
图片上印着某种异形动物的轮廓,圆身尖爪长尾。
金珉钦的目光从照片转向池渔,便直直地望着她,黏住她,似乎再也不愿移开。
良久,他由衷赞叹道:“算不上漂亮的种子,却能结出你这样玲珑剔透的果。”
作者有话要: 关于历史演变以及相关理论,有四个视角:老陆是亲历者视角(稍微剧透下,其实根本看不出是剧透对么:D),闵秀和洛娜是推理者,金珉钦等则是解者,目前池总和陶吾还处在待揭秘的未知视角。
要把前情剧情写明白了,才到第三卷 。
核心概念现在看来确实蛮复杂的,要把古代神话传(玄幻)和类似科幻的现代科学理论结合。我会努力阐述清楚,再多点耐心,感激不尽。
阿爸 8瓶;奶糖生翼、喝杯茶再走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