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金芸奶奶给金珉钦立了一座衣冠冢,墓碑是木头做的, 简简单单刻着“吾儿”两个字, 离天助镇大雅丹堡三公里。
池渔走到那儿,安兆君已经到了, 捏着只黑色扁酒壶仰脖灌酒。
“我告诉毕金芸,她儿子过去好几十年没死,活得好好的, 还是天助镇镇长, 拿全镇人做实验。奶奶都快把她大腿拍折了。翻来覆去一句话, ‘想不到啊没想到’。”安兆君嘲弄地哼出声, “我又问老太太当时跟谁好的, 害羞了还。”
金芸奶奶她不知是谁,只记得黑暗中一双有力大手,和潺潺流水般柔和的嗓音。
对她来, 那是埋在记忆深处的一段美好回忆。
虽然结局不怎么完美。
安兆君拧上酒壶盖,潇洒地随手抛来。
沙漠入了秋, 一天能把春夏秋冬四季轮回好几遍, 寒冷异常的清和夜晚, 白酒等同暖身饮品。
池渔没接, 看着它插进沙子。
安兆君也不指望她能帮捡, 脚尖一挑, 伸手稳稳接住,“气色挺好,恢复得不错嘛。”
池渔便猜想, 出门前安导肯定照过镜子了。
她像是变了个人,往前的风发意气大约是被天助镇消耗殆尽,两眼乌青,头发毛糙糙支棱,浑身酒味。
“我就很奇怪,是我接受能力太差?”安兆君又抿了口酒,“你们怎么就跟旅游看了出皮影戏,什么感觉都没有。尤其是您,池总,业务挺繁忙的哈。”
池渔歪了歪头,不置可否。
她这几天的确做了很多事情。了无数个电话,发了无数封邮件,和无数人交谈、争论,做各种计划安排。每天忙得沾枕头就睡,并且彻夜无梦。
所有人都告诉她时间是治愈创伤的良药。
她啼笑皆非。
治疗创伤,首屈一指老陆。她能第二天生龙活虎爬起来,全靠老陆彻夜作法。
老陆,妖异精怪寿命动辄以百年计,神兽千年计。虽然多数时候神游六合天外,感受不到时间流逝,但就在日复一日的时间冲刷中,诸般过往慢慢淡了。
池渔深以为然。
所以她才不会让时间过得那么蹉跎却又匆忙。
她知道安兆君来找过她几次,但每次都是有话要不知从何起的吞吐支吾,她也顾不上理。
事情基本尘埃落定,池渔主动约了安兆君。
“我以为你不想见我。”安兆君把酒壶拿到耳边晃了两下,听声响,里面没剩下多少。
池渔受不了酒味,站去上风口,“我没正式向你道谢。”
生硬、干瘪,但真情实感。
老陆无意间漏过话,多亏当时安兆君拉了她一把,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至于什么后果,他倒锁死了牙关。
安兆君吸了吸通红的鼻头,“行了吧池总,什么客套话呢。我什么都没做,要谢还是谢那……你们管‘他’叫什么?”
“魔物。”
是该谢谢“他”,池渔心。千里迢迢送人头。
“哈,魔物。是挺魔幻。”安兆君用力揉着左脸,脸上五色杂陈。酒喝出红,风吹出青紫,眼圈乌黑,铺在蜡黄的底色上,汇成一个大写的凄惨落魄。
觉察自己过于关注对方,池渔移开视线,“你……还好吧?”
“多谢池总关心。不过没必要,真没必要。你不适合问好,给我感觉像奔丧。”安兆君仰头喝光了剩下的几滴酒,从冲锋衣口袋又掏出一瓶,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墓碑,“哦,是奔丧。”
酗酒算不算创伤后应激障碍的一种表征?池渔心想。
安兆君灌了半壶酒下去,人摇摇晃晃站不稳,支着墓碑滑坐到地上。“我想不通自己为什么疯魔了似的一心想找到‘孟庆来’,后来得加上他三个学生。没想到找那么深,深到十八层地狱。其实就是着了魔,魔怔了,是吗?”
附身孟庆来的魔物“宋辉”,确给和孟庆来关系密切的三个学生下了魇——老陆魇术可以理解为“催眠”,他让三人迷失自我,对孟庆来产生强烈的归属感,这样……可以作为备用粮。
就像把骸骨留在沙漠的蔡和刘。
不过安导看样子不是征询答案,而是以此开了倾诉的缝隙。
“那天,我们就像四条循着肉味的狗,一直钻到地底,就想必须找到他,追上他,然后把自己……”
他们在那条通往无菌室的巷道找到了“孟庆来”。
常亮第一个看到他,喊“老板”。
“孟庆来”朝他招招手,叫了声“亮子”,常亮便跑过去,屁股扭得像极了见到主人甩尾巴的狗狗。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是安兆君这段时间的噩梦之源。
“孟庆来”把头盔抬起一半到鼻子高度,露出一张鲨鱼般的血盆大口,多排尖牙反射着强光手电的白光,常亮却没看到似的,径自冲到“孟庆来”面前。
尹同伟压根没看到,也迷迷瞪瞪凑上去。
安兆君只来得及拦下周启明。
两人眼睁睁看着“孟庆来”吞下常亮伸长的胳膊,一股黑烟随即吞没他全身。
尹同伟终于看清了老板的真实面目,屁滚尿流往回爬,然而眨眼间,黑烟缠上他的一条腿,把他往后拖。
周启明见势不妙,用力拽过安兆君,拿她去顶黑烟,自己撒丫子逃。
“吃人啊,池总。”安兆君咬紧瓶口,含糊不清道,“我都没想过能躲过去。”
黑烟来势凶猛,迅速将巷道染成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强光手电完全失去作用,安兆君也失去了方向感,不知该往哪里逃。
伴随黑烟而来的,是一股腐烂恶臭。
“我以为我也被‘他’吞了,那么臭。”安兆君啐了口带血的唾沫,“我就站在那儿,心想我要死了,我怎么会死在那儿,我想不通。”
但不知为何,黑烟到她身前忽然分作两股绕开她,在她身后又合二为一,去追周启明。
巷道尽头响起“吱吱呀呀”声响,黑烟撤向身形暴涨的“孟庆来”。孟的三个学生不见踪影,地上留下三套防护服。
也不知哪儿来一阵妖风,厚重防护服四分五裂,里面裹着的原是一具具可以直接拿去医学院做教学标本的骸骨!
安兆君有多少年没感受过“怕”的情绪,然而在那一瞬间,恐惧压垮了她。
她握酒瓶的手颤抖不已,显是余悸未消。
池渔不解了,“既然怕,你为什么还要跟‘他’一块儿下去?”
她对安兆君的阻拦耿耿于怀。要不是安兆君拉住她,她认为自己有机会刺出致命一击。她又不是没练习过近身攻击,何况当时金珉钦神思恍惚。
即便捅不死人-兽,解解气也是好的。
“我想逃。”安兆君。
但巷道尽头亮着光,隐约有人声,她亲眼目睹三个人被黑烟吞噬,不能让“孟庆来”戕害更多人,哪怕给下面的人提个醒。
“结果我就看你这么大点一只往前冲……”安兆君比到自己锁骨位置,“我傻了吗我看着你去送死?”
池渔低下头,撑住突突跳的额角。
莫生气,莫生气,生气伤神又费力。
安导口头上着她怕,行动倒很果敢。值得盛赞值得理解值得原谅。
“……好吧,我承认是我多此一举了池总。”安兆君森森一笑,露出沁着血迹的牙齿,“一转眼,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你那个贴身助理……”
“什么助理不助理。”池渔冷冷截断她, “我们都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你不用再重复。”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两败俱伤,老陆趁机降服人-兽除去魔物。
“你知道啊,为什么你不奇怪呢,那些会飞的豹子老虎都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安兆君眼光明灭不定,神色透着肾虚的疲累。
即使千百遍告诉自己别再想,那些画面却焊死在大脑某根神经,不受主观控制地循环播放。
她睡不着,喝再多酒也睡不着。闭眼只见黑烟滚滚。像陷入一场走不出的幻觉,一场醒不过来的噩梦。
“我想要一个解释,池总。”安兆君两眼直勾勾盯着池渔,“为什么没人在乎孟庆来怎样,也不关心他三个学生尸骨横陈,你们都知道发生了什么吗?”
天助镇——她出生的故乡是生物实验基地,她一无所知,甚至担任考察组向导,将人带来这里。四个人死得不明不白,但好像除了她,没有人在意。
导致这一切发生的是她,所以大家才故意避开她?
她的表情分不清是哭是笑,梦呓般吐出一句话,“所以你告诉我好不好?为什么追‘他’的人是我,‘他’偏偏放过我?”
幸存者内疚,又一种创伤后应激障碍的表征。池渔若有所思。
她倒是联系过几个心理医生,要不要帮安导介绍下……
“因为你上衣口袋的东西。”
池渔蹙起眉头,不悦地转向后方,她难得想做件好事。
紧接着,目光被半空飘荡的一根黄灿灿的羽毛吸引。
它长十公分,末端缀了一点墨蓝色,从安兆君头顶直飞向后方一人高的石墩。
火红的脑袋从一人高的石墩旁冒出来,老陆慢悠悠地伸出二指夹住羽毛笔。
隔空取物的戏法顿时让安兆君酒醒了一半,失声喊道:“喂!还给我!”
“喏。”老陆笑眯眯地把羽毛笔还给她,“好东西啊。给你这件宝贝的人一定很宝贝你。”
安兆君垂目望着灿黄羽毛笔,勉强挤出笑脸:“是我奶奶……养父母家的。”
透过羽毛,她似乎又看到老人家慈祥的面孔,“我时候身体不好,老人家悄悄给我的,让我随身带,趋吉避凶。我想,老人家一番好意。这么多年了,颜色还跟新的一样,没想过……”
“没想过真是宝贝吗?”老陆嘿地一笑,“肥遗鸟尾羽,当世绝无仅有,少传有两千年喽。”
“肥遗鸟?”
“最后一只两千年前我看着走的。”老陆。
安兆君震惊:“两千年前?!”
老陆一捻浓眉:“不信?”
安兆君:“信的信的。”
她亲眼见到七八米长的老虎变成眼前这位红发中年人,他明天天会塌,她也信。
“活下来不是一种罪过,毋需自责。”老陆勾勾手,故技重施隔空取走她手里的酒壶,“能在那时候挺身而出,勇气可嘉啊,年轻人。来。”
安兆君彻底醒了酒,轮番按压着红肿眼皮,目视酒壶晃悠悠飞向老陆,嘴唇开合两下,想什么,却又咬了咬嘴唇,干裂惨白的唇多了点血色。
“过来。”老陆催她。
安兆君这才反应过来,摇摇晃晃走去。
“你挽救了一场大灾祸,对得起老人的托付。”老陆拍拍她肩膀,似有深意地瞥了眼池渔。
“灾祸?”安兆君没明白他的意思。
“以后你会知道的,回去吧,好好睡一觉,没有烦恼是睡一觉解决不了的,如果有,再睡一觉。”
池渔别过脸,舌尖顶起一侧脸颊。
——老东西又来这套,净给人玩虚的。
她拿出手机,把联系过的几个心理医生的名片推送给安兆君,附言:可远程交流。
这里网络信号断断续续,池渔看着菊花一直转,直到屏幕暗下去。
安兆君在很远的地方回头看,面目遥不可辨,但从越来越轻快的步伐看出她如释重负。
“她的心结开了,你呢?”老陆拧开酒壶盖,嗅一气,而后往嘴巴里倒了少许,有滋有味地咂咂嘴。
池渔遥望与茫茫黄沙同一色的天幕,晃悠着悬在石墩外侧的腿。左脚鞋带散开了,她屈膝踩在石棱上,弯腰系好。
半晌,反问:“我什么?”
“陶……”
“梼杌。”池渔抢过话,“我真是把自己丑死的上古凶兽梼杌?”
老陆斜眼看她,“你觉得你像吗?”
池渔毫不犹豫地:“不像。”
老陆笑:“得亏不像。”
“唔……但我跟梼杌有点关系,你过的。你跟林鸥跟阳过的。不过这不重要。”
池渔双手撑在背后,凝视老陆如气浪沉浮摇曳的红发,“刚刚你两千年前看着最后一只肥遗鸟走,走去哪里?死了吗?”
“走是走,死是死,区别大了去了,渔儿。牠入画了。”老陆着,四下张望,指向南方,“入画的地方就在那儿。”
池渔顺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地平线沙尘滚滚,“那是哪里?”
老陆:“昆仑天门。”
“你真是给西王母守门的?”
老陆迟了半拍问:“谁告诉你的?陶……”
“查到的。”池渔咳了声,“好多古书都这么写,你就是不是呗。”
“是啊。”老陆低沉地笑了声,像是回忆起往昔峥嵘岁月,挺了挺胸,“舍我其谁!”
“老陆真棒。”池渔捧场地鼓掌。
老陆余光乜她。
她比方才的年轻人精神饱满,灵台一片清明。从头到脚,从内到外找不出丝毫梼杌的凶戾煞气。初见时的滔天杀机洗濯一空。
但让老陆喜忧掺半的是,太空了。
照她所经历的种种,无论如何,都不该是无悲无喜。
“昨天林鸥把那台电视里的视频放给我看了。”
池渔兴趣缺缺地“嗯”了声。
他的是之前金珉钦给她看的影像,蒲昌海吐火罗人依靠神兽驺虞修复畸变躯体的复原记录。金珉钦推测是核-爆后,在蘑菇云中出现的画面应是某种磁场效应的折射。
“科技了不起啊,把那些都给拍下来。”老陆兴奋地,“陶……”
“驺虞。”池渔不轻不重地纠正,“你以前告诉我,驺虞三五千年入画,画中沉睡了,拍下来的不是……”陶吾。
平地一阵风起,吞没了她含在舌尖的名字。
“不是,也是。”老陆深深地看她一眼,叹口气,“是时候给你个交代了。”
池渔支在身后的双手深陷细软沙地,眼皮不受控地跳动了几下,轻飘飘地:“好啊。”
“故事很长,你有时间吗?”老陆有意跟她确认,“我看你这几天挺忙的,谁找你都不见。”
“忙完了。”池渔坐直身,若无其事地清理甲缝里的沙粒,“现在多的是时间。”
老陆举起酒壶,额头挤出千万道历史沟壑。
“远古时期,神仙、精兽、妖魔、鬼怪与人类共存。如今人类宣称其为‘神话时代’,将神话中出现的先民贬称为人类的虚妄幻想。实为谬论。
“其时先民各为其主,与人类部族林立阵营,相互间得不可开交。后来看,是受姬轩辕与神农氏主导,但当局者迷,那时候哪能看那么透彻。泱泱八荒九州,经年血流成河。死伤倒在其次,先民的血肉化为丰沃土壤,总能滋养后世,此所谓天道轮回。
“且炎黄之战还算是闹,蚩尤率九黎入侵,姬轩辕与神农氏联手,并求助上神,降蚩尤驱九黎,至此,天下初定。
“异数发生在后面。”
“共工氏与颛顼争为帝,怒触不周山,折天柱,绝地维,故天倾西北,日月星辰就焉……这位仁兄忒得志气,把天撞塌了,也把先民的生路断绝了。
“天柱倾塌,灵气散溢,灵力失衡,跟人类离了空气没法活,精灵妖兽也难以在那种环境下生存。诸神仙真人亦受损伤,只好复还九天,各归神界仙府。
“神仙有神仙的大道,遭遇突变大可立地飞升。可精灵妖兽该何去何从?
“一夕之间,眼看生灵涂炭,不少先民惨遭灭顶之灾,西王金母垂怜众生,急开天门,广召先民迁移。”
“天门开了十二日,共迁先民九万万。”
“搬家嘛,总有人愿意有人不愿意,比如东海先民,天倾西北,百川水流向东南,陆地上先民不好活,对东海倒是大有裨益;还有人能走有人不能走,比如梼杌,牠是戴罪之身,垂死之躯,让牠走,不合天道法理。
“还有些浑然不知天下大乱,不知事情轻重缓急,没能及时赶到昆仑山。
“总之,包括我那些孩儿们在内,留下了不少先民。金母体恤众生灵,但十二日后,天门必须关闭,否则又将引起天道失衡。好在约是离数众多,加之天罡趋于稳定,又有金母另辟法门,余者生存大抵无碍。”
池渔仔细琢磨了会儿,基本弄清前因后果。
——所以是生存环境恶化,旧宇宙活不下去,神仙真人脚底生烟溜得快。道行没那么高的,就靠西王金母开的次元门,去往另一个宜居宇宙。旧宇宙资源虽然稀缺,好在人口也不多,按需分配一下,大家也能把日子过下去。
“天门关闭,你为什么不走?”
“天门一闭,想再开可就难了。八万孩儿不走,我岂能离去?”老陆,“人世规矩繁多,我孩儿们恣意惯了的,受不了约束,哪能臣服人类。可若因领地与人类起纠纷,又是白白损失。念及于此,金母以《画经》另辟法门,许我孩儿们安身立命之所。”
“金母如此矜悯我孩儿们,我断不可辜负金母一番好心。再者,金母的法门通往移世画境。人心险恶,若有朝一日人类觊觎画境,我那些孩儿们呆头呆脑,如何应付得来?我岂可将画境拱手让与人类?”
池渔竖起拇指。
——好的,不愧是监管精灵妖兽的天帝大管家,责任心一级强。对属下也十分了解。屠宰场那些非人可不就是呆头呆脑。
不过他一会儿《画经》和法门,一会儿画境,池渔有点乱,“《画经》虽然叫画经,其实是门钥匙,拿着画经就能去画境?”
“门钥匙是什么?”老陆问。
“……一种魔法物品,用门钥匙就可以瞬间从一个地方转移到另一个地方。《哈利·波特》出现的。”池渔给上古神兽科普风靡世界的奇幻读物,“门钥匙一般选麻瓜眼中的茶壶、旧轮胎、球鞋之类的。最远可以用来洲际旅行。”
跟西王母开次元门还是没法比的。她在心里补充。
“一个地方,转移到另一个地方?洲际旅行?”老陆也迷糊了,“画境不是一个洲,不是一个地方,它是移世化境。”
“移世化境又是什么?”
“移世化境极似于天柱倾塌前的昆仑丘,内有天柱三界。盖因人世动荡频繁,必要之时,孩儿们皆可从《画经》进入移世化境休养生息,此谓入画。”
池渔放弃跟他鸡同鸭讲,用自己熟悉的概念理解,“就等于去了平行世界?”
老陆不明所以。
“平行世界就是……立交桥你有印象吧?”
老陆吹眉毛,“我当然知道,上面一条路,下面一条路。”
“对。我是这样理解的。”池渔,“你所谓的移世化境跟人类世界——我们现在生活的世界——就是上下各一条路。两辆车同时在上下两条路开,井水不犯河水,如果不下匝道不掉头,就算上面再堵,也不能跑到下面路上开,因为这是交通法规定的。但是有必要的话,比如上面出了车祸,你老人家出马,就能把上面的车挪到下面开。同样的,下面也能挪到上面。”
老陆琢磨了一会儿,欣然颔首:“是也。”
“进去了还能出来吗?”
“只要我在,就能出来。”
“哦。”池渔起身活动腿脚,又问,“为什么现在非人这么少,都去画里了吗?”
“是,也不是。去另一处化境了。”老陆。
“还有化境?”池渔惊了。
“这个以后再讲,这是第二次迁移,这之后人类跟非人彻底桥归桥路归路。”老陆喝了口酒,转口道,“你不好奇陶……”
池渔踢了一脚沙子,不耐烦道:“梼杌的事我们过会儿再,第二次迁移怎么回事?”
“不是梼杌,是陶——”
“老陆!”
老陆被她没大没地呛声,竟不以为忤,眉目间反倒多了忧愁,“渔儿……”
池渔拿过他攥热的酒壶,摸出吸管吞吸了几口。
老陆无奈道:“留下的先民亦有不少亲近人类的仙君圣贤,陆续向人类传授不少仙法道术,力将天理自然、阴阳数理教于人类,借机寻求人类与非人共存之道。”
“哈。”池渔突地笑出声。
老陆:“怎么了?”
“没什么。您继续。”
池渔想起一句话:教会徒弟,饿死师父。
无论那时候的人类跟先圣们承诺担保了什么,结局肯定是撕破脸皮不认人,要不为什么建国后不能成精?
果不其然——
“可叹,”老陆惆怅地拿回酒壶,“人类对人类自己尚存提防,更何况对我们。渐渐地,人类容不下非人的‘异类’,无论仙兽妖异,皆已清剿异类为名,明里暗里倾轧摒斥。如此苟延至千年前,各路上仙香火不继,邪魔魍魉频出,我亦力有不逮,《画经》一度险遭毁坏。”
池渔用鞋尖在沙地上胡乱涂画,垂下来的额发挡去她眼中的讥讽。
——呵,刚还有他在就能从画境里出来呢。
“幸哉,约莫两宋相交之际,山川主现世,参悟化境之法,展开第二次迁移,将上古留下来的一万万神魔妖怪迁往她所创造的化境——哦,按你的法,去平行世界。”
“江山代有才人出,你们运气真好。”傻人有傻福。
池渔心里腹诽着,表面上一本正经恭维,“听名字,这位山川主宰就很了不起,次元门想开就开,直接给你们造了一个平行世界。”
“这位大人我不了解,传她与上仙龃龉颇深,与吾等自是少有交流。但她既然是自然化身,又凭一己之力造化境,可想心是朝向我们的。所以我将大部分《画经》交予山川主保管。”
“《画经》都交出去了,为什么你们还没走?”
“嗐……不有些还入着画呢嘛。从这个世界进的移世化境,贸贸然去了山川主的化境,万一出不来怎么办?还有,邪魔遗毒尚在,留下来也是天赋职责命数应当,守卫天道法理,比如我,比如陶……”老陆故意拖长尾音,窥着她的神色。
意料之中,池渔再次急不可耐地断他:“屠宰场怎么回事?和天助镇一样有核辐射吗?为什么灵力特别充沛?”
“第二次迁移,虽有些非人未能及时搬去山川主的化境,但后来有个与山川主渊源颇深的画师以《画经》为考,囊括所有未曾迁移的非人,重新编撰画经,绘制画境。
“和前番的《画经》与通往的昆仑丘移世化境不同。画境可直接将所在区域化作供非人栖身的洞天福地。以防人世变迁,未来我有闪失,又将画经一分为四,东海两分,西荒一分,还有一分……”
“在屠宰场。”池渔接下话头,“西荒就是蒲昌海了。”
老陆暗自咋舌。
他知道这姑娘天赋聪颖,却没想到才思敏捷至斯。
“怎么,你前提铺垫了一堆,我猜到答案很难?你跟我总共就在两个地方遇到过,一是海城,另一个就是我们脚下的蒲昌海天助镇。”
酒是白酒,高酒精度。池渔本来就没什么酒量,这时已有些醺意,于是趁着酒劲儿一吐为快:“我理了一下,非人们,无论是上古先民,还是后来的精灵妖兽,总共有两次机会离开以人类为主的地球,但很不幸,就有那么一撮倒霉催的两次都没赶上。
“留在人世的是真惨,还得苦哈哈守什么天道法理,唯恐自己捅出娄子,被人类发现了痛落水狗。然后一边还想找靠山,能靠多久靠多久。”
她话里带刺,目光如刀。
老陆听出些许奚落的意味,却不愿往那方面想。
池渔问:“魔物就是冲画经来的吧?”
“非也。”老陆断然否定,“画经的机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池渔一怔,“那是……?”
“蒲昌海是梼杌的葬身之地,把画经放在此地,是为了有朝一日涤清邪魔遗毒。还陶……”
“我懂了。不是为画经,那么是为了金珉钦的转化装置。其实转化装置的作用和画经的作用差不多,对吧?”
池渔轻挑眉梢,话尾虽是上扬,语气却很笃定。
“你们神兽尚且需要吃东西垫肚子,魔物也需要食物来源。信息时代,犯罪成本越来越高,他不可能饿了就吃人。”
蒲昌海,死亡之海,如果没有足够的吸引力,“宋辉”又为何不惜一切代价来这里。他的手下甚至对沙某款待有加。
金珉钦千方百计请君入瓮来天助镇,可能没想过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不止是形容。
他用转换装置攫取了神兽的灵力,试图将自己变为非人,但他终究不是天生地养的神兽。魔物无法直面驺虞,然而他这种转化的半拉子人-兽无异于魔物的滋补圣品。
所以“孟庆来”见了他,直接饿狼扑食。
吃了他,再拿走转化装置。需要什么材料,“宋辉”大可用钱买。非人受天道法理约束,魔物不受,敛财手段多得是。
要是转换材料需要非人……那就更好了,非人个个都是黑户口,抓走也没警察管。
她一番推论鞭辟入里,丝丝入扣,老陆不得不承认:“是这样。”
“池亿城是不是……”池渔话锋一转,突兀地问,“妖怪?”
“何出此言?”
“正常人生不了那么多孩子吧。”
“他不是。”老陆“嘿”地一笑,“他时候顽皮摔断了那个……什么,你们家老祖宗就给他接了根鹿蜀的那个……什么。”
“那个……什么?”
老陆叉开腿,指了指两腿之间,“鹿蜀你知道吗?送子灵兽。”
池渔:“……”日哦。
老陆哈哈大笑。
“所以我跟梼杌的关系是江女士……我妈这边的,对吗?”
这没必要隐瞒,老陆爽快地:“对头。”
“林鸥有类兽血脉。类兽,其状如狸而有髦,自为牝牡,食者不妒。她不是阴阳人。但是在我那么多哥哥姐姐里,她算是出淤泥而不染,对我从来没什么嫉妒。很关心我,在乎我。真的把我当成她的妹妹。”
池渔和老陆一站一坐,自然分出了一高一低。老陆微微抬头,正撞上她漫不经心扫过来的视线。
她眼睛不似一般姑娘,睫毛前端多少带点俏皮的上翘。她的眼睫长而直,偏生又浓密。于是瞳仁比一般人深暗些,眼睛里的光多是细碎星点,但若是汇拢,眼光便格外尖锐锋利。
“你送陶……驺虞去我那里,是因为我跟梼杌的关系,或者因为我是梼杌的血脉传承。如果没有驺虞,我是不是真的会像林鸥那样变身?”
她三番两次截断他的话,阻止他出陶吾的名字,自己驺虞时唇侧却浮出微笑,中和了方才好似刀锋的眼神,显出一派轻松随意。
老陆寻常跟属下“呆头呆脑”的孩儿们交道,跟人类更简单,观心、观灵台、观气运线,喜怒哀乐爱憎怨,一目了然。哪能凭肉眼辨得出人类细微的情绪波动,况且是一个转瞬即逝的眼神。
他当自己看错了,胸膛大鼓敲了两下,自行恢复平常。
“那倒不会。”老陆,“你觉醒的契机是复仇,这个契机被化解了。你来天助镇,跟这位金先生起事端原是有可能觉醒。安姑娘拉了你一把,”
他用脚尖指向下方的墓碑,“现在他也不是问题。”
“那驺虞呢?”
“……驺虞没事,她入画了,渔儿。”老陆提着裤子站起来,神色不无怅惘,“她这次确实栽了个大跟头,得去画境休养一阵子。”
“去多久?”
“得亏有魔物垫肚子,这回入画要不了多久。”老陆掐指一算,“一甲子差不离。”
池渔默然颔首,眼神微一闪烁,“能出来就好。”
“我知道你可能舍不得。”老陆安慰道,“不过时间嘛,就是一眨眼。”
两人高低互换,池渔抬起头,声:“我能看看……那张画吗?”
她迎着光,仿佛不能直视升上中天的太阳,微微眯起眼,却也让眼中盈着的水光挂上眼睫。罕见地流露出几分柔软。
是个念情的姑娘。老陆心想。
陶吾入画那么大的事,帮她治好了伤,她却整天忙着自己的事,不见一丁点失落,端是铁石心肠。
实际上还是会难过。只是有些人迟钝些,藏得深些。
“陆伯伯……”见老陆没动作,池渔又叫他,目光中尽是恳切。
“等一下。”老陆转过身,将右手伸进左手衣袖。
他却没看到,就在转身刹那,池渔摩挲着裤子口袋突起的一块方形,随即,在某一点轻轻一按。
老陆刚从袖中抽出一尺来长的卷轴,忽听远处传来轰轰隆隆的破空声,他疑惑地看向四周。
“陆伯?”
“喏。”老陆回了神,把画轴递给池渔。
画展开了约有50公分宽,长不过20公分。虽然老陆是四分之一,边缘处却没有撕裂或者裁减的痕迹。
初展开,画幅上只见一片朦胧,细看,好像有斑点浮动。
“这是……”池渔看了看画,又看了眼地平线,意识到什么,把画往老陆手上一送,自己爬上更高的石墩,“让我再看一下。”
老陆举高手,再次把画卷交给她。
和肉眼看到的现实场景一样,画上的内容正是蒲昌海一隅。
池渔定睛凝视画上模模糊糊的地平线,她刚才又看到什么东西动了下。
不多时,那东西逐渐变大,或是逐渐离近。底色虽是素净的鹅黄,犹可见那东西白白的一团,拖着一条细长尾巴。
池渔目不转睛地看着牠。
白团子眨眼到跟前,后脚一蹬蹿向半空,地面上甚至投下惟妙惟肖的一点倒影。
池渔舒了口气,合上卷轴,“老陆啊。”
老陆正伸长脖子看到底是哪儿传来的隆隆声,“怎么啦?”
“你知道你们为什么这么惨吗?”
“惨?”老陆愣怔。
“还不惨,你们比老鼠好到哪儿去?自己画地为牢,以为不主动招惹人类,人类就会高抬贵手放过你们。可现实呢?你们一次退,两次退,退到现在连立足之地都找不到,这样生活有什么意思?
“我的哥哥姐姐们为什么针对我?纯粹的嫉妒?跟风?挑拨离间?也许一开始只是嫉妒。嫉妒为什么池亿城一百多个儿女,唯独我是正儿八经的亲生女。
“后来不是了。
“江女士从把我当成易碎品,以为能在老祖宗的庇佑下安安稳稳活下去就可以了,就不要惹事了。惹不起躲得起,她教我忍气吞声,教我最好把自己藏在角落。有用吗?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我太弱了。他们觉得欺负我特别有意思。就跟有些人逗猫狗一样。看猫狗越是急得团团转,越是开心。”
她变脸实在太快,话一句接一句,比风吹黄沙来得更生猛,老陆听懵了,一时将那越来越近的破空声也抛到脑后。
“你想什么?”
“我在怪你啊老陆,这都听不出来吗?”池渔接着往高处走,“你屈服于所谓天道法理,顺其自然,顺个鬼的自然。大自然让你委曲求全,让你送陶吾舍身取义?明明你能早点把这些事都告诉我。但是你以为自己扛得住,你以为自己是无所不能的守门神,凡事儿你还能兜着。再不济你还有画经,至少能保陶吾一条命活着,一甲子,你得可真轻松!”
几句话的功夫,直升机便飞到二人上方,抛下一道绳梯。
池渔抓住了。
“画,画还给我!”老陆一跳三尺高,难以置信死不承认他掉进了设计好的陷阱。
池渔一抓紧绳梯,直升机迅速攀升,她在猎猎风响中大声道:“上下没有八千年也有五千年了老陆,吃一堑长一智,你吃了那么多亏,净长脑门上了是吗?”
“你别乱来!”
“我从不乱来,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将要做什么。是你没搞清楚状况。”
直升机上的人开始收绳梯,螺旋桨的破空声吞没话音,池渔却不在乎,近似自言自语地道:“现在,知道血脉怎么传承的是我,知道怎么触发觉醒条件的是我,金珉钦留下来的转化装置也在我手里。”
她晃了晃卷轴,“还有它。”
她摸准了老陆不会在人类面前施法变身,老陆确实没有。
他呆呆地望着直升机远去,那怪模怪样的铁盒子飞得比他快多了。
作者有话要: 我也没想到这章有这么长,而且我写了好几遍_(:з」∠)_
中间提到的山川主及化境参见《望江遗谈》,后面绘制画境的画师参见《金陵图》(哦,这个我还没发,见预收)
因为大世界观上确实有关联,感觉还是交代一下比较好。
另,看到有朋友JMQ弱,因为他不是boss。
BOSS从来都是池总啊/蹲。
下卷标题:上九天(能get到剧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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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上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