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李立律番外
李立律是谁, 老太太胡秀花的丈夫, 李爱国的父亲, 更是李洪雪兄弟几个的爷爷。
身为一个有着好几百号人家族的长子, 李立律从就知道自己和弟弟他们是不一样的。
具体不一样在哪里,当然指的不是身份地位不一样, 而是身上所承担的责任不一样。
大中华文化传承五千多年, 嫡长子继承制也跟着传承了将近五千年。在这个由李氏氏族组成的村庄里, 身为长子的长子,李立律身上背负的是整个李氏一族的兴衰, 他根本就没有任性的权利。
在他还很的时候,父亲就把他送进了镇上落第秀才办的私塾。当时的他还没有祠堂祭祀用的供桌高,可是已经不得不独自步行两里多路,头晕眼花的听着夫子满口的之乎者也。
不得不,这个私塾在他童年的记忆里非常的深刻。倒不是因为年龄坐不住被夫子手心,而是因为令人印象深刻的一句话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因为这句话, 他倒不至于头悬梁锥刺股, 但也比平日里刻苦用工几分,总想着将来有一天自己也能有大出息, 不用像祖辈的先人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一辈子除了种地还是种地。
农村人, 或者是李氏家族,对读书这件事儿是非常推崇的。不仅是因为祖上曾经出过官,而且还关系到了自身贴切的利益-免税。
没错,只要考上秀才,家里的地就不用交税。而如果考中举人,那就更不用了,那就算是“吃皇粮的人”了。
他们村比之别村的人好像富裕很多,这也是李立律读书之后才发现的。
因为相比于他们村几乎每家都有一个读书人来,别村的人好像几乎都只有村长家的孩子才能读书,更不用他们家的父亲更是勒紧了裤腰带,一口气送他们兄弟几个全都进了私塾。
弟弟们进了私塾之后,李立律感觉自己身上的担子更重了。毕竟长兄如父,他得为弟弟们做个表率才对。
更何况如果他学的比弟弟们还不如,那他感觉自己还是找个坑把自己埋了才好,也省的出来丢人现眼了。
好在他还没有笨到要把自己埋了的程度,辅导弟弟们的功课倒还游刃有余,至少是把自己大哥的面子给保住了。
灾荒那一年,家里突然多出来一个眼睛很好看的黄毛丫头。那丫头瘦瘦的,的,干瘪的像根豆芽菜。家里老娘这是妹妹,可是村里还有谣言这是童养媳,他也没搞明白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反正他不讨厌就是了。
对这个名义上的妹妹,李立律心里还是有几分疼惜的。毕竟老李家是出了名的阳盛阴衰,他们家要想生出来个闺女,弄不好得等到猴年马月去。
所以如果家里的弟弟太过调皮,他总是要护一护这个姑娘的。
尤其是每当姑娘用那双很好看的、湿漉漉的大眼睛看着他的时候,他心里满满的都是激动。
虽然不太懂那种像是大夏天吃了一块凉西瓜的舒爽感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可是这不妨碍他下意识的对姑娘好。
当然了,为了维持住他长兄的威严,他即使是再疼爱姑娘,也总是板着一张脸就是了。大概也因为这个,比起几乎要黏在老娘身边相比,姑娘似乎对他也不是很亲近的样子。
他心里有些懊恼,可却是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
就这么一犹豫,就有遇到了清政府倒台的时候。
清政府倒台的事儿,也许对别的农民来可能抱有一种无所谓的态度。毕竟家里没有当官的,该交粮还是得交粮,只不过换个人罢了,干系不大。
可对于那些读书的人家,这可算得上是毁灭性的击了。
因为清政府倒了,所以科举制也跟着不存在了,这几乎是断绝了农村人唯一能够往上爬的路径。那几天,家里很是愁云惨淡了一阵子,他也没什么心情去挑逗妹妹了。
那是他一生中最迷惘的几天,因为不清楚自己该何去何从,更不知道上面到底又推出了什么政策,会对他们这些人有什么影响。
那是他第一次痛恨自己农村人的身份,因为这三个字在那个年代所代表的含义不是什么淳朴热情,只是愚昧无知罢了。
他躺在炕上,吃着弟弟送过来的饭菜,不无讽刺的想--这样的他,跟那些好吃懒做的蛀虫有什么两样。
从同学口中听到“大学”两个字的时候,李立律是激动地。像是找到了前进的方向,他兴奋的跑回家,强烈的表达出了自己的意愿。
当时他的父亲沉默了一个晚上,第二天还是点头同意了。
从父亲的眼睛里,他看到了一个农民对知识的渴望,也看到了一个农民对未来的迷惘。
或许跟别人的父亲一样,父亲对于上大学这个概念是模糊的,甚至不知道从大学里出来的学生会有一个什么样的未来。可是出于一个农民的期盼,他还是把他送进了大学。
李立律想,他一定要好好学习,将来一定要孝顺父母,让他们过上好日子。
不得不,这是李立律自认的,人生中走出的最美妙的一步棋。
贫穷不只是限制了一个人的眼界,它还限制了一个人的思想。来到岛城之后,他感觉到新世界的大门在对他开。
看到来来往往的那些红眉毛绿眼睛的外国人,他心里是激动的。可是看到那些人可是随意的处决生活在这片土地上五千多年的华夏人,像是拍死一只令人作呕的苍蝇,他的眼睛是红的。
那是他第一次意识到国人的地位究竟低到了一个什么样的程度。
洋人开汽车当街撞死了人,他们只会一句晦气,死了的人弄脏了他们的车子。
他不忿又有什么用,因为这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道。因为华夏弱,所以就像是一只待宰的猪猡,战战兢兢的等待着随时可能落下的杀猪刀。
他爱这片养育了四万万人民的土地,可是他又恨那个无所作为的政府。既然他们的命如此之贱,而洋人的命有事如此的高贵,那么就由他这个命贱之人,宰掉那个生而高贵之人吧。
他跟踪了那个洋人五天,找了一个最合适的机会,红刀子进白刀子出。当血溅在他身上的那一刻,他没有一丁点儿杀人时的惶恐。心里想的是,果然,人死的时候都是一样的。血流满地,比杀猪时还要难看的场景。
当然了,因为是头一次杀人,他还是被人盯上了。
盯上他的人不是欺软怕硬政府官员,而是一个土匪。
很有意思吧,因为杀掉一个洋人,他在政府眼里可能是一个恶魔,但是在这群土匪眼里,竟成了一个义薄云天的英雄。
他们妥善的替他处理好了后事,不得不,他还能安安稳稳的坐在窗明几净的教室里上课,全都是这群土匪的功劳。
还真是一群可爱的土匪呢!
但即使他们可爱,他也是敬谢不敏的。接受过最正统的儒学教育,虽然对政府充满了痛恨,即使是为了他的父母,他也不会想跟这群土匪有大牵扯的。
好在大当家的倒是挺痛快的,后来再没有找过他。后来他听到这大当家的是跟洋人有仇的,倒是也能理解了。
不过这世道,华夏人少有不跟洋人有仇的吧!
心思最偏激的时候,他跟着学校的同学们搞过□□。很不幸的是,第一次参加□□的他就被抓了。
一群人混关在一个牢狱里,他有幸认识到了党的革命战士,也是因为他,他坚定了自己参军的决心。
那个年代,如果没有实在是过不下去的理由,很少有人参军。
因为参军意味着着要仗,要流血,更可能会丢掉性命。
可是他在下这个决心的时候,心思异常的坚定。就像是,他生来合该如此,他天生就应该出现在战场上的。
被老父亲从监狱里捞出来的时候,他心里的千言万语,在看到父亲花白的头发时,忽然就再也不出来。
那一刻他忽然意识到,他的父亲,那个家里的顶梁柱,顶天立地的那个男人。
他,老了。
原本坚硬的心,因为父亲佝偻的背影和沧桑的眼神,忽然软如下来。
那一刻,他自暴自弃的想,就这样吧,听从父亲的安排,老老实实回家种地,再也不要管这些似是而非的事儿了。
回到家里,家里有担心的老母亲,还有一双亮晶晶的眼睛。
这些年,他也算是想明白了,他就是看上胡秀花这妮子了,倒没什么不好承认的。
妮子到了可以嫁人的年纪,长得如花似玉,是他眼里最美的姑娘。
而最幸福的就是,你喜欢的那个姑娘,心里想的也是你。
他还没来得及对父母秀花的事儿,这妮子就自己送上门来了。
于是他顺理成章的跟妮子成了婚,不到一年的时间就生了一个大胖子。每日田间地头的劳作,城里的那些事儿就像是一场热血沸腾的梦,被风一吹,便是烟消云散了。
--才怪!
有个词叫做“自命不凡”,家里的老娘曾经过,华夏没了你这个当兵的难道还会亡国不成?!
他想,如果全华夏的人都这么想,那他们都呆在家里等死好了。被人如脊地之泥一般践踏,被人踩着脊梁骨喝骂,这不是他想要过的日子,也不是一个有着澎湃激情华夏人该过的日子。
心里不忿,面上不显。平日里他该干活还是干活,只话越来越少,略有些郁郁寡欢罢了。
鬼子进村的那一天,从来都不抽烟的父亲破天荒的在院子里抽了一袋旱烟,只留给了他三个字“你去吧”,就蹒跚着脚步进了那扇破旧的老木门。直到他离开,都没有从那扇门里出来。
父亲未尝不爱这片土地,但是他更爱自己的儿子罢了。可是当自己儿子的尊严在他面前被践踏的时候,从听着水浒长大的汉子,终于选择,让他的儿子站着死,而不是跪着生。
最了解他的莫过于自己的枕边人,当天孩子他娘就给他收拾好了行李。她性子他知道,看着柔情似水,其实再倔强不过。可是这么要强的一个人,在那天晚上,哭的稀里哗啦、泪流满面。
美人香,英雄冢。他比不上唐明皇,可她也不是什么杨贵妃。或者是她从来就知道,她留不住他。
这个想要展翅高飞的雄鹰,的确不应该埋没在田间的地头上。
抛家舍业,不过如此。
他记得那天晚上的月亮,虽然被天狗狠狠地咬掉了一大块儿,可却是明晃晃的照亮了他前进的路。
炕上的儿子呼呼大睡,他心里甚是不舍。
月下的老母亲流着泪,只叮嘱他注意安全。别的,什么都没提,什么都没。
他包袱里装的是家里五成的积蓄,不多,可却是家里能凑到的全部财产。轻飘飘、沉甸甸的,压得他的肩膀有些疼。
到了岛城之后,听见有学生高颂伟人“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心里甚是羞愧。
比起这句话的赤诚之心,他读书还是过于功利了些。时候是为了让家里免税,长大后是为了让自己有一份好工作。即使是心里最纯粹的时候,也只是为了更好地认识这个世界。
这也更坚定了他投军的方向,他要加入的那个党派,果然如那人所,是个能让人心里快活的地方。
其实城边上的那群土匪,更确切的是一群义匪。至少从周边人的口风里知道,这些人从来没有抢过贫苦人家,反而劫富济贫,多有善举。
听到他要去参军,大当家的更是当场言明要跟他一起去。豪杰兄弟们称他是真汉子,更是送给他了一把枪。
最后他们是一起上路的,所以,这是一群可爱的人。要是没有生在这乱世,或许也只是老老实实种地的农民罢了。
来也是好笑,他第一次饿肚子竟然是在军队上。
有道是当兵吃粮、吃粮当兵,他这个当兵的,竟然在仗前都是吃的都是稀饭。
在炮灰连天的战场上,他还有闲心思想,早知道不把剩下的钱上交了,弄得现在搞不好就得当个饿死鬼。
也许就像他认为的那样,他合该就是战场上的人。
都战场上的子弹不长眼,到了他这儿反而全都长了眼,就跟怕了他似的,全都避着走。
最惨烈的一次,一个连的战士就剩了他一个,所以他就成了连长。当然了,就是个光杆司令。
回家顺便把几个弟弟也捎上了。家里的人的脾气他最是了解不过,鬼子日日压迫,老李家的汉子,但凡脾气火爆些的,早就想跟那些鬼子拼了。
他的回来似乎是一个契机,把村里所有不满的汉子都带走了。每家每户都只留了家里最的男丁继承香火,原本热闹的李家庄,多了很多守活寡的女人。
他曾经对家里的婆娘过,要是他死了,她可以改嫁。当然了,最好还是嫁给老李家的男人,这样儿子也不会遭人嫌弃。
可是即使她不,他也知道,她是不会改嫁的。她从在这个家里长大,跟老母亲的关系甚至比他还好,她舍不得离开这个家。
当兵这几年,官是越做越大,可为了贴补有困难的战士,却没往家里寄一分钱,反而总是收到家里寄来的东西。
上面还给她了欠条,是建国后就还,不是让她撕了就是让她烧了。
这败家娘们,虽他不至于逼组织还钱,可留着那些借条也是好的啊,万一以后再有用呢。毕竟老孟这么精明的人都提醒了,留着也不占地方不是?!
老爹老娘吊死的时候他在战,他是在爹娘死了七个月之后才知道的。那天他在月亮底下喝的酩酊大醉,想了些什么都记不得了,只知道明天还得继续跟那些鬼子耗,逼着自己强颜欢笑,当做什么事儿都没有发生过。
二弟死了,他面无表情的战;五弟投靠了异党,他面无表情的战;大当家的死了,他还是在名无表情的仗。
死的人实在是太多了,他的泪已经流不出来了。死了的人死了,活着的人却还得活着。
他往家里寄的第一笔钱,是建国后组织发的津贴。
还别,他的级别摆在那里,发的津贴什么的都不少,反正是够一家子的花销了。
不过才安稳了几年啊,又要出去仗了。
积极响应国家的号召,雄赳赳气昂昂的跨过了鸭绿江,差点儿把命儿丢在儿。
头顶着飞机,脚踩着大炮,TMD,这次的敌人是比鬼子更难缠的大头兵,对地形又不熟悉,仗的甚是艰难。
连主席的儿子都把命丢那儿了,没想到他的神话竟然没有破,还是完好无损的回来了。
来可惜,多少将领熬过了国内战争,竟然憋屈的死在了异国他乡,他果然命大得很呢。
虽然家里的崽子不争气,可他争气就行了。他胸前又多了一枚功勋章,能把人的眼睛给闪瞎了。
周围的战友忽然志同道合的换起了老婆,老夫少妻组合随处可见。撇去那些因为常年仗没有找媳妇的大龄单身男青年,那些把家里的黄脸婆扔掉、娶资本主义娇姐的,不会有好下场的。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他究竟杀了多少人,自己也是数不清的。胸前的功勋章有多少,就代表了他立了多少次功,也代表了他害了多少次人。
一将功成万骨枯,不外如是。
不过,他不曾后悔就是了。相信活下来的每一个战士,也是从来没有后悔的。
坐在火车上时,恍惚间听到有人在喊他,伸出头去,却没有看到半点影子,只看到了火车上那莫名熟悉的身子。
那个,是他的身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