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第96章
“今显地以神道设教,菲薇以为如何?”
慢条斯理检查着前日布置的“作业”,九十二岁高龄的老大人忽然出声,问向恭敬候在下方的青年。
青年沉思了少刻,有条不紊回答:“圣人以神道设教,天下服也。王者设教,教民事君,乃愚者之具,使人从之,驯而服之。
“天之神道,四时不忒。
“然,显人不思修本,假以鬼神祸福作‘神道’,自欺以欺人,以为可以动我大昱视听……
“佞神之举,劳民伤财。一国君臣却如病狂然,不念民疲、不恤边患,山河飘摇、百姓嗟怨,纵是无所降祸,岂可得天瑞?”
着着,声音了。
心里有些虚啊。
至于虚的缘由,一在于他作为“地官”,这些年在仲兄的策划下,没少“招摇撞骗”。
于众生间播洒劳什子“地府天国”的理念……好在,生死界限分明,总归是两个世界,人们哪怕信了“地府天国”的存在,心存敬畏反而谨言慎行,不至于真正影响到阳间的秩序。
哪里像一边跟大昱开仗,一边“以神道设教”的显国……
虚的第二个原因正在于此:
显国现在整天又是“祭神”、又是“献瑞”,一国天子抱着“天书”念念有词,一会儿“东封”、一会儿“西祀”,宫廷养着数百个神道道士……奇葩堪称荒唐的作为,其实一开始还是他出的点子,聂官家拍板决定,桢哥调动暗藏显国多年的棋子,没想到效果好得出奇,把显天子几乎给忽悠嗫了。
用的正是聂官家瞎扯的“神道教”名头。
鉴于阴阳有别、生死有序,鬼王大人感知天道,不宜直接插手阳间纷争;
但是想到“前世”,战事持续那么多年,无论昱国抑或显国,百姓饱受苦难……就想着有没有“捷径”,早些时日结束动乱。
灵光一闪,便是突发奇想——
何不以“传销”手段,搞个什么邪教,给显国君臣洗一洗脑?
想法很天真。
不过傅藏舟有“前世”的阅历,对显国新一任天子的昏庸愚昧,十分了解。
反正不信“神道教”,那位天子往后照样会沉迷扭曲版佛教……不如先下手为强,提前把人给忽悠了,不准就忽悠得人家“拱手让河山”呢?
——鬼王大人在提出这个点子时很甜地想到。
事实当然没那么顺利简单。
好在聂官家是重生的。
前世今生,就始终没放弃“收复”显地的决心,这么多年一直在积蓄着力量,以天下为棋盘作了周密细致可堪万全的布局;
同时宿桢的经历与“前世”截然不同了,大大减轻聂官家的负担不,看他“前世”差点把昱国给灭了,可知以其能耐,针对“收复”显国一事,自有一番谋划。
在显天子沉迷神道教的时候,昱国大军越过燕关,势如破竹,摧枯拉朽,短短三年多的时间,不仅强势收回熹宗时被占据的燕秦七州,趁机还一鼓作气直入显国腹地,攻下了十三州。
显天子终于慌了,急急派出使臣,试图与昱国订立和约,数十万大军才暂停攻势。
千载难逢一统天下的机会,昱国士气正是强盛,和谈什么当然不可能了。
不过是聂官家与宿桢布施迷阵……毕竟除了显国这个心腹大患,北戎与西夷一直都在虎视眈眈,据探子传讯,两地近一两年暗流涌动,隐约有异动。
于是前日传来了消息,道,宿桢即将班师回朝。
傅藏舟不由得走神。
自他家桢哥出征,如今过去了三年有余。
思念的同时难免牵挂担心。
万幸他能化身鸑鷟,一日飞行数千里,三不五时得一聚。
然而他不想让桢哥分心,也不甚喜欢战场的气氛,所以大多数时候还是待在京城;
修炼提升自己的同时,就像现在一样,每个月来宿老家上几次课。
每每听哪里有灵异传闻,或者跟随者人手不够了,生死簿出现异常时,他就去做一做任务。
每隔一段时间,还会飞去纳衣部落;
一方面是为预防怪病蔓延,另一方面试图从白垩山找到钥匙碎片的下落;
可惜……
以他如今修为,依然不敢深入白垩山,于是每每无功而返。
除此外,傅藏舟去过几回红莲教,尝试寻找“天神仙窟”所在,然而三年过去了,一直无所得。
快要拼全的“钥匙”,就差了那么两三块碎片。
只能按捺着心底的躁动。
忽闻老大人重重一声咳嗽:“老夫适才的,都听懂了?”
开差被抓包的鬼王大人立马敛回思绪,面上坦然,毫无异色,装模作样回答:“差不多懂了。”
所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何况过了三年多,距离他穿越到此间差不多也有五年,他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吴下阿蒙”啦。
为君之道、治政之策,也能随口扯个一圈大道理。
就是……
外公您刚刚的啥他一个字也没听入耳。
三年多的师生关系,让宿老显然对某人的秉性有所了解。
他不紧不慢问:“如此你一你的想法。”
傅藏舟:“……”
连问题是什么都不知道,他回答个啥子?
不方。他清了清嗓子,目光放空,若有似无飘到门口——门口是鬼形态的聂桓,聂桓对上他的眼神,无奈一笑,认命给他复述一遍老大人刚刚的言论。
于是一边听仲兄的复述,一边快速转动脑筋,组织语言。
少刻,洋洋洒洒,有理有据阐述了千余字。
老大人注视着青年的面容,直把心虚的某鬼王盯得忐忑不安,声音越来越弱,直到对方闭嘴,缓声开口:“算是长进了。”
头一回得到“外公”的肯定,鬼王大人难免心情飞扬。
下一刻,宿老丢一句:“望勿止于纸上谈兵。”语气一转,“下回再分心,休怪老夫戒尺无情了。”
罢了拂袖而去。
一如既往地“高贵冷艳”。
傅藏舟留在原地,尴尬地摸了摸鼻尖。
——不愧是桢哥的外公,太敏锐了……每回他走神,哪怕就一两秒的功夫,都会被发现。
听到一声轻笑:“藏舟刚刚在想阿保吗?”
是聂桓发问。
傅藏舟走出厅室,准备道回府,一边不忘回复仲兄的问题,道:“桢哥真的回来了?”
聂桓点头:“已经在回程的路上了。”
“显人那边……”鬼王大人有些疑惑,“不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只是阿保回来了,大军主力可没撤离。”聂桓,“况北戎……”轻嗤,语气意味不明,“想坐山观虎斗,也得看谁是螳螂与黄雀。”
“哦”了一声,知晓很快就能与桢哥团聚了,傅藏舟心情雀跃,没再追问更多。
——做鬼做久了,其实对阳世的这些纷争,偶尔感到……厌倦吧。
话锋一转,问:“仲兄找我可是有事?”
否则对方不会在他听宿老授课时,突然跑来扰的。
聂桓住话题,用奇异的目光,上上下下量着鬼王大人。
把人看得一头雾水:“仲兄?”
这是什么眼神?
仲兄揶揄道:“听显王‘封神’了,藏舟你可知你被封了什么?”
傅藏舟:“……”
显天子“封神”,跟他有劳什子干系?
哦,不对!
显天子现在沉迷“神道教”,他好好一个“地官”,之前被聂官家生拉硬扯弄了个“神道教”传人的名头,然后不知那些“传教”的怎么传的,莫名其妙他又从传人变成“神道教”的祖师了。
还好没用他的本名。
“菲薇”什么的,也就聂家兄姐们加上宿老偶尔唤唤。
聂桓乐不可支:“天姥娘娘。”
傅藏舟:???
没头没尾的,仲兄在啥?
笑够了,聂桓见他一脸懵逼,好心明:“许是菲薇的名字略显……阴柔,显王以为‘神道教’祖师乃女性,敬以‘天’,故而唤‘天姥’。”
可不就是“天姥娘娘”了吗?
黑线。
鬼王大人已然无力吐槽。
一会儿“地官”,一会儿“天姥”的……他可真是在封建迷信,宣传邪教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了。
虽然“神道教”什么,真的跟他没一毛钱关系,不过是在最开始提了个粗糙的点子罢了!
摇摇头,懒得追究。
也没法追究,总不能跑到人显天子跟前纠正吧?
却不知,随着显国信仰“神道教”的民众越来越多,加之“地官”的舆论效果越来越明显……忽有一日就有了个法,道“天姥娘娘”与“冥司大帝”乃一对夫妻。
天姥娘娘掌天、冥司大帝管地。
所谓“冥司大帝”,即是被民间越来越神话的“地官”了。
不过没过多少年,随着显国覆灭,神道教渐渐衰落,掌天的“天姥娘娘”就被“下野”了。
——毕竟男尊女卑,男性怎么能容忍女性成为“天”?
从此各路神仙齐登场,古已有之的、神话传的、今人创造的、外国舶来的……天上地下,满满当当都是神啊仙的,所谓正统、所谓歪门,诸多教派如百花盛放在九州之地。
扯远了。
聂桓取笑完了异姓弟弟,语气一换,总算起正事:“适才观善恶簿,苒州似有异常。”
傅藏舟微微一愣,随手召唤出一本“书”,随意翻了翻,果真发现了些许端倪。
在此稍作解释。
在这三年多的时间里,系统也好,跟随者的牙牌,阴间居民的路引,随着一次次“更新换代”,功能用法与之前大有变化……且不提。
只生死簿,傅藏舟以术法分离出了“分册”,即善恶簿。
现在跟随者们接的任务,其实都是从善恶簿分发下去的。
善恶簿的掌管者,正是聂桓……
别以为是鬼王大人“徇私”,尽管聂桓魂体不够强大,鬼力不如许多跟随者,但每每在跟随者的“升迁考核”中,总分一直是最高的那个。
加之其心思细密,智谋难得,可谓“运筹帷幄”,善恶簿交由他掌管,傅藏舟不要太放心了……可是大大减轻了他的工作量。
傅藏舟喃喃道:“苒州……桢哥的队伍是不是得经过那边?”
聂桓点头:“按日子推算,阿保很可能正好就在苒州。”顿了顿,又道,“长风早一步去了那边,反馈消息,那里疫症肆掠,早先朝廷派去数十医官,皆无能为力。”
傅藏舟闻言提起了心:“疫症?可是鬼魅作祟?长风有什么发现?”
一般而言,哪怕疫症可怕,会死很多人,生死簿(善恶簿)不会显示异常……疫症死人,也是正常。
除非有不符合“规矩”,或者违逆阴阳秩序的存在。
傅藏舟担心的是万一经过那里的桢哥。
尽管桢哥现已开始修炼了,到底此间灵气不足,正正经经修行大道,速度是十分缓慢。
神鬼可防,疫症莫测,便是宿桢有护身之物,难免不会被传染……住!
胡思乱想个甚么呢!
听仲兄叹了一声,:“正是因为长风没发现什么,对那里的情况束手无策,我才来找藏舟你的。”
于公于私,苒州的疫症难免让他牵肠挂肚。
傅藏舟垂目,少刻,对聂桓道:“我这便去一趟苒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