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李言恹恹地躺在榻上,将手挡在眼睑上。
李澜接了乐意递过来的汤药,尝了尝就吐着舌头,皱着眉头轻声:"苦。"
他要着就要把药还给乐意,乐意苦着脸不知该什么,倒是李言伸出了手来。李澜看了犹豫了一会儿,低声劝他:"父皇,苦,澜儿叫他们换个好吃的方子……"
李言抬起眼看着帐顶,两眼有些空茫茫的,他忽然道:"澜儿,你先去旁边玩一会儿。"
李澜当然是不依的:"父皇病着……澜儿该守着的……都是李泾不好!他自己,自己做得不对,父皇罚他,他还要这样的话气父皇,他实在是--"
"澜儿。"李言出言断了他,撑起身来接过他手里的药碗,含了一口在舌尖细细品着。他又想起方才听人回禀的李泾的遗言,心口压抑地抽痛,竟对这个儿子生出了几分怜惜。
他的长子,竟会对着一壶鸩酒出"本王长到这么大,父皇只单独赐给我这么一样东西,我怎么能不受呢?"这样的话来……他待自己的儿子,果真如此寡恩薄情么?
更可怕的是他听到那句鳏寡孤独,气得一口气堵在心口,闷得发昏的时候,他竟无端端地想起了父亲昌平帝来。
李言已经不记得自己的父亲的样子了,那个藏在青色帘幔和白茫茫缭绕盈室的香烟之后的影子单薄得像是将散的雾。他竭尽全力,回想起的也只有玉磬香炉,道士丹药。
比起父亲昌平帝,总是站在帘幕前面目可憎的皇叔李楠都叫他印象更深刻些。
做儿子的难得能见父亲一面,见到了还要忍受无尽的猜忌和刻薄--自己那时候,是不是也曾腹诽,也曾怀怨?
不知不觉这么多年过去,原来自己在自己的儿子心目中,也不过是一样不堪的父亲。
久违的自厌臌胀起来,充斥了胸臆,李言开始后悔,后悔没有听谢别的劝,在气急攻心的时候下诏赐死了李泾。
他有过六个儿子,现在只有两个了。
皇帝仰起颈子将碗中的苦药一饮而尽,李澜忽然像是觉察到了什么似的,猛地抱住他的手,连声叫他:"父皇,父皇……父皇不要再想他们了,父皇有澜儿啊。父皇有澜儿,还不够吗?澜儿会一直陪着父皇,一直对父皇好的,父皇不要再为他们伤心了好不好……"
李言伸手抱住李澜,低头埋在了儿子怀里。李澜如今的肩膀已经比他更宽阔,他便伸手环住了李澜的腰,腰身也是有力的,隔着衣物透出热度来。
李言贪婪地嗅着李澜身上淡淡的桂花香,鬼使神差地,甚至想要向李澜讨个亲吻,最好能被李澜压着亲到昏天黑地喘不过气,然后就可以什么都不用想。
恨不能什么都不要想。
大抵过了一炷香甚至更长的时间,李言才慢慢地抬起头来,李澜捧住他的挽起衣袖,用里衣的袖角心翼翼地擦尽了他面上的泪痕。李言垂着眼由他擦,声音有些发哑:"去把子念召来。"
乐意心翼翼地抬起脸来,道:"谢丞相……谢丞相……不在宫里。"
皇帝现在情绪不稳,谢别私自去追诏书的事,按是不能告诉皇帝的。乐意尚且斟酌着要不要,不成想李言像是知道什么似的,退而求其次道:"把孟惟叫来也可。"
乐意躬身应是。
但没过多久他便急匆匆地回报道:"陛下,孟舍人……也不在宫里。他听--听是谢丞相昏过去了,相府来人报给孟舍人,孟舍人立刻就赶回去了。"
李言听了一愣,他忙从李澜怀里挣起来问:"怎么回事?子念怎么会……"
这一回便瞒不过去了。乐意垂下眼道:"谢丞相是……是追着圣旨出去的。本来想把……赐死魏王的诏书追回来,没成想迟了一步。"
他把身子伏低下去,声道:"魏王是……当着丞相的面,仰药自尽的……听是,喷了谢丞相一头一脸的血。"
"您也知道,谢相儿起就是一点血都见不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