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三章 孟谢番外前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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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1

    窗外的雪好些日子都没化,天寒至此,其实不宜出门。谢别怕冷,身上的白狐裘细密暖实,是李言亲自为他挑选的。

    他站在已故同年略显逼仄的院里,看着对他送来的财物千恩万谢的同窗遗孀,温柔亲切地叫她保重与她寒暄。

    心里漫不经心想的却是当下种种谋划将成,快要可以收网了--这天下终将是属于他的六殿下李言的。

    眼角余光瞥见那妇人身侧站着的男孩儿,看起来和他自家的儿子差不多大,清秀俊朗,戴着孝,眨巴着眼睛看着他。

    谢别忽然觉得无端恻隐,恻隐于他其实也是很可笑的事情了,但既来之则安之,对一个失去了父亲的孩子觉得恻隐,本就是人之常情。

    即便是他,偶尔也会有些人之常情的。

    他心血来潮地想为同窗的遗孤做点什么,便向袖里摸了摸,倒摸到了一枚梅花金锞子。

    那梅花锞子精美巧,背面还铸了他的花押,这是特地造了给府上辈压胜的,这一枚是今年才铸了送到他手中,让他看看花样份量的。

    他俯**问:"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儿看着他,:"子孟惟,见过谢叔叔。"

    谢别点了点头,漫不经心地赞许:"惟,凡思也,好名字。"

    伸出手想揉揉他的头,最终还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将那枚梅花锞子递给他,:"这个收好了,别推辞,是谢叔叔给你过年压胜的。"

    他并没有想过,以后还会同这个孩子有什么交集。

    02

    孟惟放下笔的时候手腕已经酸痛得不行,心地吹干了眼前经卷上泥金的楷,细细端详着这一卷妙法莲华经,片刻后他揉了揉疼痛的双眼又活动了一下筋骨,站起身来走出禅房。

    沙弥明心正在清扫,看到他施了个礼:"孟施主。"

    他双手合十还了一礼:"明心师傅,十卷妙法莲华经已经抄好了,回头去我房里拿就是。"

    明心点了点头:"阿弥陀佛,施主功德无量,僧记得了。"

    天气已经很冷了,可孟惟没什么钱添冬衣。抄经得来的钱钞大半要抵付寺中供给他的食宿,仅剩的一些要存起来买书,没有半点留给冬衣的余裕。

    自从母亲因操劳过度,贫病交加而过世之后,他一直寓居在寺庙之中,靠着一手家传的好字为寺中抄写经书过活。孟惟遵照着母亲之前的教诲,认真读书,这大相国寺中多有贫寒士子寓居,互相借书论学也方便些,寺中所藏碑帖他也时有参习,主要还图了一个不必自己每日砍柴挑水操持杂务的便利,寺中又会因为抄书供给他笔墨字纸,省了许多费用。

    他用力地搓了搓指尖,明心又向他行了一礼,道:"对了孟施主,空见师叔叫僧告知各位寓居寺中的施主,今日寺中有贵人到访,还请诸位心冲撞到贵人。"

    孟惟寓居大相国寺,见多了来进香的贵人,闻言习以为常地问: "贵人?是哪家的女眷怕人冲撞?"

    明心笑了一下,老老实实地答道:"不是女眷,是谢丞相。"

    孟惟愣了愣。

    他忍不住抬手去摸自己脖子里那块精巧的梅花金锞子,背面錾的花押被他摸过太多次,比十二年前平了许多。

    是一个字体极别致的别字。

    孟惟到底没忍住,悄悄去了方丈待客的禅室前。

    正看见方丈送了当朝丞相出来。

    那个男人还是他印象里的样子,十几年过去了,竟半点都不见老,仍旧是一副温温柔柔的模样,寒冬腊月里也能叫人想起三月初三的兰亭春水。

    就像当日那样,谢别披着一件绒毳密实的白狐裘,从头到脚都透着雍容高华,比当年越发多了一身贵气,容色却不曾稍改。

    当朝丞相深得帝心,当国十余年,权势无两,谦谦君子芝兰玉树,温和隽雅广有令名……

    孟惟整颗心都在发热,热到滚烫,几乎煮沸他一身热血。

    这正是他一直以来梦寐所望。

    孟惟用指尖摩挲着金锞子上谢别的花押,毅然决然地扭头回房温书。

    今科科举,他志在必得。

    03

    谢别轻轻拨着腕上的念珠。世人皆知谢丞相乐善好施,常在名寺丛林往来,却鲜少有人知道他并不信神佛。

    做下的孽障就是做下的,做什么都不可能消减,他亦怡然不惧。那些人活着的时候尚且不是他的对手,死更何惧?他不过是秉承了亡妻遗愿,也乐得把自己造地更温柔无害些。

    盂兰盆节这日到大相国寺布施是他年年都会做的事,往年都是直接走了的,今年得了一把极好的乌木扇骨,便想着要配一副扇面。按这点事是不值一个当朝丞相亲自去办的,但既然兴之所至,他便领着随从往大相国寺的后门行去。

    这样的节日里,大相国寺的前门便是庙会集市,后门则更多是卖书画珍玩的摊子。谢别其实没有真的想要找到可意的字画,只是随意看看,之所以动了心思未向名家求作,是因为新科进来的那一榜进士里有一个姓孟的翰林,一笔字写得极好。

    进士新进没能得官外任的,多为翰林编修的,因为都是文学之选,常是被派去编修国史。谢别身为丞相,按例会兼任国史总撰,他并不常去史馆,但每个月也会看一看史馆那边的进度。

    一来二去,自然就留意到了那个新科进士的字。

    不过这样的新科进士尚还不足以叫他挂心,身为一国丞相,上至军国大事,下至皇帝的家事他都要操心,的翰林编修,过问名姓已经是天大的青睐了。

    此时闲庭信步,心下还在操心着国本传承和新推行的均税法,走马观花地看过两旁的字画,都并不觉得很好。

    行走间脚步忽然一顿,谢别站在一处字画摊前,仔细看着张挂着的一卷心经。摊主是个笑得一团圆融的中年人,见状便上前来,先是仔细端详了一番,见来人年纪虽然不大,但一身衣着很是华贵,通身气派更非凡俗,便将腰身更压低了三分:"这位官人好眼光,这幅字可不寻常,写这幅字的年轻人可是--"

    "可是进士出身,对不对?"谢别轻轻笑了笑,温柔得叫那摊主都觉得像是春风拂面,愣了愣才:"是,正是新科的进士,现在都拜了翰林了呢!这样的字买回去,挂在贵公子的书房里,是能昌文运的。"

    着想起什么来,扭头叫道:"孟,孟,你过来,来把你的官印拿出来给人家官人看看。"

    谢别听了那句挂在儿子书房里便忍不住莞尔,他的独子谢琚比孟惟还要早一科中进士,家里也没有第二个孩子要昌文运了,但听孟惟不仅在卖字画,本人还就在这里,便忍不住挑了挑眉。

    叫御史知道了,定是要参他一个有失官仪的。

    应声过来的年轻人超乎谢别想象的挺拔俊朗,他笑着对摊子老板:"张二叔,您可别趣我了。"

    他看见了谢别,便是一愣。

    谢别料想他是认出了自己,虽然并不记得自己和这个翰林照过面,但是被认出来了也不觉得奇怪,身为当朝丞相,天下谁人不识我的霸气总还是有的。

    孟惟反应过来,连忙行礼道:"下官孟惟,拜见--"

    谢别伸手扶他,却对着那老板笑:"我与孟翰林也算是同僚了,居然在这里碰见,不知孟翰林可愿意让我叨扰一杯清茶么?"

    孟惟十分有眼色地没有再他的身份,只是稍有些为难地道:"就怕寒舍简陋……"

    谢别仍旧是淡淡笑着,温柔得如微雨落花沾衣欲湿,只道了一声:"无妨。"

    04

    谢别不过是一时兴起,没想到孟惟的寒舍真的这么贫寒。

    新科翰林赁居的宅邸偏远简陋,简简单单的两进院子,院落逼仄,竟无一个使唤的人。

    孟惟去倒茶的时候,谢别便低头端详着那老旧的桌椅,侍从绷着脸要拿袖子去擦,他阻了阻,平静地拂衣坐下。

    孟惟这才端了茶来,奉给他。

    谢别是世家名门娇生惯养的贵公子,茶端了起来只为客套,本来没想沾唇,闻到茶香了却是一愣:"这是雨前的狮峰龙井,当年的新茶,本相不谙柴米琐务,但知道这茶叶必不便宜。你贫寒至此,鬻字寒居,不该在这上面这样讲究。"

    他话的语气仍旧是一贯的温柔和煦,只是多了三分郑重和师长特有的劝诫。孟惟恭恭敬敬拜了一拜,不卑不亢地道:"这是下官为同僚写了一本《金刚经》,他道同僚之间钱银往来未免俗套,便用这一罐茶叶抵了润笔。也不怕谢相笑话,今日若不是谢相大驾来此,下官明日就要将这茶叶折价转手卖给茶肆了。"

    谢别笑了笑,紧接着就叹气,轻声问他:"堂堂一榜进士,如何就拮据至此?"

    孟惟仍旧坦荡而不卑不亢:"家贫无资,薪俸微薄。下官自丧母后因年少无依,原先与母亲一道赁居的房子退了租后,原本是寓居在大相国寺的,为寺中抄写经文抵过食宿文墨之费,这才侥幸考了个进士。可为官之后自然不能再寓居僧院,京中地贵,租赁这一处寒舍都叫下官宦囊羞涩了,何况总要点穿着,不敢失了朝廷体面,自然过的困窘些。"

    着还叹了口气:"前两日同僚弄璋之喜,少不得还要随礼,这才斗胆在盂兰盆会上鬻字,不想被谢相撞见,实在是羞惭万分。"

    谢别低头喝了一口茶,抬头时仍旧温和,他:"本相亡妻下月要做冥寿,按要由亲子抄写十遍《金刚经》作祭的。可犬子如今在外为官,不在京中。不知可否有劳孟翰林为犬子写十份《金刚经》,谢别这厢先谢过了。 "

    孟惟怔在那里。

    谢别站起身来,看着他身上单薄粗糙,尚且洗旧了的常服,温温柔柔地道:"润资即日奉上,请勿推辞。"

    着又稍稍压低了声音,轻声嘱咐他:"回头做两件好些的衣裳,家中也该雇两个老实妥帖的人上下理才好。"

    谢别回到自己府中,坐到书房里时,仍旧先是将手头的政务处置了,这才吩咐下人,送了银五十两,织锦两匹,到孟惟那里去。

    又写了两封信后,忽然想起了什么,叫书童将那大相国寺的主持送他,他却从未翻开过的经书找了出来。

    展开一看,果然十有**,都是孟惟的手笔。

    05

    因为均税法推行的事,中书的台官有些忙不过来,承旨学士来找谢丞相叫苦的时候,谢别点了点头:"新科进士不都在史馆修书么,找两个才学人品都好的,暂且到中书去历练历练也好。"

    这样的人事安排尚且不用惊动天子,谢别接了名单来,朱笔连勾,就圈了几个名字。孟惟的也在里面。

    当时只是无心之举,但后来便时常有人对他,新科的孟翰林,待人接物做事都十分的妥帖,是个能干又妥当的,不免又多留意了几分。

    后来政事堂缺人,直接调了孟惟来,仍旧以翰林编修的官位,叫他代行检正之职。

    正逢均税法有所成,谢别做东在嘉福楼请了政事堂下属三省的台官们吃酒,孟惟因为勤恳能干的缘故,很得他赏识,又提了几个很有见地的疏议,谢别破例叫他坐在了自己身边。

    他本意是想要显示亲近,日后也好对这个年轻人加以任用,可孟惟却尽职尽责地为他挡起酒来。偏偏这个年轻人的酒量并不像是谢别以为的那样好,很快就醉倒过去,幸而众人见把他弄醉了,便也不再闹谢别。

    散席的时候,谢别想了想,也不知道孟惟到底有没有听话的请几个仆役,就叫府上侍从将孟惟搬到了自己车上,准备先把他带回去,另外发了人去孟惟府上报信。

    孟惟醉后也怪讨喜的,安安静静的睡着,一点都不闹,只是不住向旁边倒。

    谢别笑着扶正了他,看见孟惟脖子里的红绳上坠着的物事往外一掉,想帮他掖回去,到手里一看,竟是金子做的,不由纳罕。

    孟惟穷得家徒四壁,居然还藏了一块金子?料想应是亲长遗物罢。

    他本不该多看,却觉得那被红绳五花大绑的梅花形的金饰实在眼熟,怎么看都像是……他府上过年时候给孩子压胜的金锞子。

    谢别心里一动,将那梅花锞子翻过来,果然在红绳的罅隙里看到了自己的花押。

    谢丞相抚着额角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当年确实曾经给过一个叫孟惟的少年这么一个金锞子,是他不幸早逝的同年的遗孤。

    他知道孟惟的名姓,晓得他父母双亡自幼寒苦,但从未将眼前的青年和记忆里那个模糊的少年联系起来过,孟惟也从不曾向他提过。

    更没想到,他自母亲过世后困窘至此,竟都还一直将这块颇有价值的金锞子贴身存放,不曾典卖。

    谢别的表情不免柔和了一些,将那梅花锞子心的帮他掖回衣襟里。

    06

    孟惟醒来的时候看见如自己时常梦见的一样的罗帐华宇,雕梁锦衾,第一反应就是自己尚在梦中不曾睡醒。

    按照往日的美梦,片刻后便会有二八芳华的俏佳人来,捧着紫衣金带,请他穿上。

    他自嘲地笑了一笑,却惊讶地看到真有二八芳华的俏丽佳人近前来,向他盈盈下拜:"孟翰林醒了,请洗漱沐浴更衣,我家相爷在书房等您。"

    孟惟猛地坐起来,揉着宿醉后抽痛的太阳穴问:"你家相爷……可是谢相府上?"

    那颜色明媚的少女掩唇一笑:"自然就是我家相爷,不然还有哪个相爷。"

    孟惟被她笑得有些脸热,下意识地去摸脖颈上悬着的金锞子,眼神一瞬灼热,又很快复归平和。

    谢别正在书案前写东西,见他来便摆了摆手,示意他先坐一会儿。自有下人流水似的端上茶水果子,孟惟心地端起那浑如玉色薄胎瓷盏,抿了一口茶水,心下不由咂舌。那日谢别还他用来待客的茶叶太好太奢侈,相府上的茶却又不知道好了多少。

    转念一想,谢子念出身名门,从龙佐命,富贵显于当世,自己当然是比不得的。

    少顷谢别写完了手头的文书,便抬起眼来。孟惟一直偷偷瞄着他,见他搁笔就已经放下了手中的茶盏,端正地做好。

    谢别仔细地端详了他一阵,轻叹道:"当初同榜同年里,孟年兄的字是最好的,可惜天妒英才……我早该想到的,凡思,你的表字是谁起的?"

    孟惟微微欠身道:"家母过世的时候,尚且年幼,表字是侄自己起的……也可以算是谢叔叔起的。当年一面,谢叔叔馈赠之恩,侄母子一直记着。"

    见谢别终于想起来了当年旧事,他便也顺势换了称呼。

    谢别看着他,眼神又柔和了一些,温柔得恨不能叫人错觉出多情来:"惟,凡思也。你是个念旧的好孩子。只是先前遇见的时候,怎么不你就是当年孟年兄的遗孤--你们母子没多久就搬走了,我本还想周济,却苦于找不到你们。"

    孟惟只是摇了摇头:"家父一去,自然要俭省钱银。家母不欲靠人周济,带我去了城北另寻居处……侄见谢叔叔没有认出我,自然也就不敢觍颜攀什么亲故。"

    谢别叹了口气,轻轻抚了抚额角:"我近来也不比年轻的时候,记不得许多人事,昨日偶然见到了你脖子里那个金坠子落出来,想给你塞回去的时候,才看到后头竟是我自己的花押……虽然是个物件,但得精致,又是足金,你拿去典当,也能换几个银钱的。怎么还一直留着?"

    孟惟闻言,神色闪动,下意识地抬手按向胸口,摸着衣下那个的梅花形状的凸起,低垂下了目光:"谢叔叔容禀,父亲去后,侄母子一直过得清贫。后来母亲去了,侄年幼力弱,几乎无以为生,好几次都想要去寻个事做,不再读书。只是父亲生前便希望我能光耀门第,母亲亦是叮咛恳切,叫我不能忘了要光宗耀祖,到底还是咬牙坚持下来,没有放下学业。留着这金锞子,一是为了时刻感念谢叔叔的恩德,二也是为了激励自己。侄想有朝一日要是真的支撑不下去,连谢叔叔赠我的金锞子都要典卖,就明我实在与功名无缘,也注定不能面见谢相再道一次谢……那我便典卖了它,不读书了,自去寻个行当谋生。"

    谢别站起身走过来,执起孟惟的手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凡思,你是个很好的孩子。"

    孟惟感受着当朝丞相修长的手指,那上面没有一点茧子,细腻柔软,摸起来就是没做过半点重活的。

    这个认知让他觉得有那么一点嫉妒,他想起自己的母亲因为过于操劳而病死的时候,原本白嫩的柔荑已经因为常年操劳而变得通红粗糙,遍布茧子和开裂的伤口。

    他只差一点点,也就会变成那个样子。

    孟惟觉得很庆幸,庆幸之后是更炽烈的憧憬,心里仿佛有一把火焰在烧灼着,煎熬得他期冀仿佛成了焦渴。

    若非手被谢别握着,他一定会端起茶水来,仰起脖子喝上三盏。

    07

    谢丞相一贯如春风春水般待人和煦,对上对下都是一视同仁的温柔平和,其实并没有同谁格外亲近些。他拜相的时候年轻得骇人听闻,是以从未做过主考,自然也没有什么门生亲故。这次破天荒将一个新科进士收入门墙,便连天子都惊动了。

    孟惟恭恭敬敬地站在谢别身后,微微欠身叫他:"师相。"

    谢别坐在榻上应了一声,指了指身侧空着的榻面示意他坐下,眼睛仍旧望着堂中正作霓裳舞的俏丽女郎。

    堂中舞乐歌吹俱是上乘,谢丞相好蓄伎乐声名在外,相府中的歌舞自是一绝。

    孟惟谢过之后便傍着他坐下,仍旧是恭恭敬敬的模样,甚至视线略微下垂,并不敢多看他恩师的爱宠。

    谢别看他一眼,莞尔一笑,倒也不他太拘谨,只道:"你赁居的那处简陋姑且不论。也太偏僻。翰林编修没有多少俸禄,你既然是我世侄,如今又是我的门生,更未成家,不如就到我府上暂住。我叫他们给你收拾一个院子出来,上朝放衙也方便。"

    孟惟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指根处的茧子,有些为难地道:"这……"

    谢别向后靠了靠,有些疏懒地道:"无妨的。等过两年,你攒些积蓄,成了家的时候,再另寻一处好一点的宅邸就是。或者更争气些,得了天子赐第,再搬出去也还不迟。"

    孟惟听得成家,下意识地抬眼看了他的师相一眼。

    谢别长得很好,虽然不及当朝天子那样风流俊美得近乎夺目,但五官也都是上乘的,肤色极白皙,束起的长发却是漆黑的,看起来要远比实际的年纪更年轻些,一身从容优雅的贵气更远非常人可比。

    孟惟忽然不敢再看,连忙又低下了头,道:"那学生就多谢师相了。"

    谢别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腿,感觉到身边的年轻人绷得更紧了,不由莞尔失笑:"这么拘谨做什么,可是秋娘的舞跳得不好么?还是跳得太好了,你怕唐突了佳人?无妨的,你若是喜欢,晚上叫她去你房里服侍就是。"

    孟惟又不能叫他全身紧绷不敢唐突的不是秋娘的舞,而是师相的手,只得连声推拒,又直言自己并没有这个意思,谢别才不再作弄他。

    08

    谢别提拔他不遗余力,短短三年,新科进士就做到了中书舍人,需知此时同榜的状元郎还未有幸涉足中枢,谢别的亲生儿子亦还在外郡为官,孟舍人以丞相门生朝中新贵的身份变得大名鼎鼎,便是宫中哪位传奇人物楚王李澜,他也是得上话。

    据闻其上殿面君时,就连天子都惊异于他的年轻和资历浅薄。

    同僚们更是纷纷奉承,道他假以时日,未尝不可一望宰执。孟惟笑着谦逊推辞,心中对那个位置却是早就存了势在必得之心。

    昔年有多贫寒孤苦衣食无着,这几年出入丞相府就见识到了多少玉堂金马富贵风流。他对权势的渴慕根深蒂固,而这般风流富贵权势熏天在他心里又结成了一个鲜明的意象,从很的时候就深深扎根在那里,早长成了参天大树。

    正是谢别。

    与其是渴慕憧憬,不如是执念深重。

    所以当年一贯沉稳谨慎不卑不亢的孟舍人,才会在眼看着楚王李澜将他心心念念的那截指尖含入口中时失态。

    可师相的反应又算是什么呢?

    孟惟时常会想,自己对师相的心思倘若连心智分明异于常人的楚王李澜都能轻易窥见,一向从容沉静智珠在握的师相又岂会真的毫无所觉呢?

    总文武大政,辅君王社稷的谢别并不是一个多威严端肃的人,相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有一副非常温柔的面相,会让人想起春风春水,不算多么惊艳俊美,却耐看得很容易动人心。

    他长得这么柔软温和,与其煊赫权位半点都不相符合,毫无威慑力,但这一点都不会有损他的权威,反而叫人觉得他风度出众,又深不可测。

    孟惟在谢别身边越久,越觉得其人智珠在握算无遗策,而越是如此,便越不敢相信师相对自己的爱慕一无所知。

    但如果他真的瞧出了端倪,就不该视若无睹……至少也不该将自己再放在身边。

    除非。

    孟惟想着那个除非,一颗心陡然雀跃了起来,直腾到九天之上,飞在云端下不去。

    他酝酿许久,终于找到了一个机会。

    中秋夜里,他陪着谢别对月酌。

    孟惟酒量并不算好,至于谢别的酒量他更是无从得知,只知道他的师相是很少喝酒的,喝了也从不上面,喝多喝少似乎于他并无区别。

    他陪着谢别一边着均税法的推行,一边殷勤劝酒,谢别垂着眼来者不拒,喝了不少的酒,便倦了,兀自支颐,闭上了眼睛。

    孟惟本该去叫人服侍谢别休息。但他喝多了酒,浑身都是滚烫的,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凑到谢别耳边轻声叫:"师相?"

    谢别没睁开眼。

    孟惟看了他一会,轻声道:"师相,学生……我喜欢你啊。"

    他的口吻真挚,手指却紧张地恨不得把自己结着茧子的掌心抠出个伤口来。

    谢别像是真的睡着了,呼吸平稳,一动不动,闭着眼睛的样子比平日里的优雅从容还更温柔无害。

    孟惟细细地端详着他,连呼吸都渐渐急促起来。他慢慢地凑了过去,心翼翼地亲了亲他师相的嘴唇。

    远比他想的要更柔软一些。

    这样的接触并不能弥平长久以来的焦渴,反而叫那种焦渴愈演愈烈,孟惟只觉心魂一漾,忍不住伸出舌尖,在他唇上轻轻地舔了舔。

    谢别的眼睫剧烈颤动起来,但终究没有睁开。

    孟惟喘息着退开了些,看着他颤抖的眼睫,什么都没,握着胸前挂着的金锞子很是平复了一会呼吸后退了出去,轻声唤了侍女过来侍奉。

    09

    翌日清早,谢别仍旧是一副温柔得好似杏花春雨烟柳拂堤的模样,笑着自己不胜酒力。

    孟惟也仍旧是恭恭敬敬审慎谦逊的模样,告罪自己不该频频劝酒。

    他向来是搭谢别的马车同往宫里,两人并肩坐着,谢别大概是有些头疼,一直闭着眼。孟惟吸了一口气,轻轻将手伸过去,虚握住了他的手。

    谢别的手指微微一僵。

    但没有挣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