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国篇 第10章:辩论

A+A-

    道家将亡,顾名思义。

    而庄周不树,则是蒙仲指称庄周没有树立至德。

    树,即树立,在当代指竖立至德。

    就比如庄子,他亦曾在自己的著作中,感慨过宋荣子犹有未树,就跟他评价惠子一样,纵使是宋子、惠子这等被世人所崇敬的圣贤,但庄子仍然觉得他们还有不够出色的地方,认为他二人其实能够做的更好。

    然而,恐怕庄子万万也没有想到,有朝一日竟然会有人指责他不树,更要紧的是,这个狂妄的子还抛出了道家将亡这另外一个炸弹,并且有意将‘道家将亡’的罪过,强行归罪于他‘庄周不树’。

    道家将亡、庄周不树,蒙仲在一句话中抛出两个炸弹,纵使是庄子,此事亦无法做到淡然处之,毕竟往严重了,蒙仲已经是在中伤庄子,败坏他名誉了。

    倘若换做旁人,恐怕这会儿多半已暴跳如雷,大骂竖子狂妄、子放肆之类的话,但庄子终归是道家讲究道法自然、清静无为的圣贤,总算是还能控制自己的情绪。

    当然了,更主要的原因在于庄子不能开口,或者不想开口。

    在庄子所著徐无鬼中,可作为解释。

    据徐无鬼内所写,当年庄子的知己惠子(惠施)过世之后,庄子前往送葬,在经过惠子的墓地后,他回过头来对跟随的人:“昔日楚国郢地有一名匠人,他与同伴石一同给人造房子时,鼻尖上溅到一滴如蝇翼般大的污泥,便请同伴石替他削掉,于是匠人石便挥动斧头,随劈下去,把那滴的泥点完全削除,且鼻子没有受到丝毫损伤。从始至终那名郢人站着面不改色。

    后来宋国君主(宋元君)听这件事,把将那名叫做石叫来,要求表演一番。然而石却,我以前能削,只因为的同伴,但是我的同伴早已经死了!”

    庄子借这则寓言,表达了自从惠子离开了人世,我便没有可以匹敌的对!也没有可以与之论辩的人了!的感慨,并且在惠子过世至今的二十年内,闭门谢客,从此再不开口话。

    长达近二十年的闭口不语,今日会因为蒙仲的一句话而破戒么?

    想到这里,在院内角落偷偷旁观的众人,一时竟也忘了蒙仲方才的惊世之言,皆目不转睛地盯着庄子,想看看庄子是否会因为蒙仲一句话而‘破功’——倘若庄子当真被蒙仲激得开了口,那蒙仲不定会立刻名扬天下。

    但遗憾的是,庄子似乎并没有开口的意思,他只是拄着拐杖直视着蒙仲,带着几分审视的味道。

    而蒙仲,则毫不畏惧地回视庄子,丝毫没有退缩。

    “眼下该怎么办?”

    在一旁的角落,向缭抬用袖子擦了擦脑门的冷汗,语气哆嗦地询问在旁的同伴。

    不得不,他亦对自己的‘胆怯’而感到羞耻——明明是那个蒙仲胆大包天羞辱了庄子,何以对方面不改色,反而他这个在旁围观的不相干者,却是吓得汗如浆涌呢?

    直到他瞧见华虎、穆武、乐进、乐续几人尽皆面色发白后,他这才稍稍放宽心:被吓到的,远不止他一个。

    “我不知。”

    乐进咽了咽唾沫,摇摇头声回答了向缭,旋即下意识地将目光转向了蒙遂。

    此时尚能做到冷静的,除了在屋内睡大觉的武婴外,就只有蒙遂了——虽然蒙遂脸上亦有诸般担忧,但比起向缭等人来,他的面色显然要好看许多。

    因此向缭与乐进怀疑,今日之事,可能是那蒙仲‘蓄谋已久’的。

    在旁围观的主人犹如此紧张,更何况是作为当事人的蒙仲呢?

    别看蒙仲此刻竭尽全力试图摆出风轻云淡的表情,甚至还竭力想要那一丝淡淡笑容中加上几丝讥讽的意味在继续撩拨庄子的怒意,但始终被庄子闭口不言的审视着,这亦让他承受了莫大的心理压力。

    他会怎么做?是一脸愤怒拂袖而去,亦或是用那根拐杖来敲我的脑袋?

    看似冷静的蒙仲,心中忍不住胡思乱想,猜测着庄子有可能出现的反应。

    至于用拐杖来敲他的脑袋,这可不是他乱想,毕竟在当代,长者有资格教训不尊敬自己的辈——蒙虎就经常被他的祖父蒙羑用拐杖敲打脑门。

    但有些出乎蒙仲意料的是,此后近十几息,庄子毫无异动,只是单纯审视着蒙仲。

    啊庄子不愧是道家的圣贤啊,听到那句话竟然还仍忍住,闭口不言,这下该怎么办呢?

    蒙仲暗暗感觉有点头疼。

    毕竟庄子不开口,他后续的话就不好接下去了——难不成他自言自语向庄子解释出那句话的原因?这也太丢脸了。

    然而蒙仲不知情的是,此刻庄子亦感到有些棘。

    正如蒙仲所判断的那样,鉴于他锲而不舍,一次又一次地向庄子请教,虽然庄子每回都无视了他,但次数一多,庄子心中自然也‘记住’了这个烦人的子。

    而今日,这个烦人的子变本加厉,居然敢对他道家将亡、皆因庄周不树这样的狂言——这子咒道家亡有没有?直呼他名讳有没有?指责他‘不树’有没有?

    实在可恶!

    按照往常的路数,庄周得先问问那蒙仲为何得出那样的‘判断’,如果蒙仲毫无根据,只是信口开河,那么,他再教训此子——这才是合乎道理的,叫人心悦诚服。

    但问题就在于,他无法开口。

    难道真要为这子破了自己持续近二十年的闭口戒?

    仔细想想,庄周又觉得这事不太值得——他不觉得眼前那个叫做蒙仲的子,值得他那样做。

    更要紧的是,他不希望成为这个可恶子成名的‘踏脚石’——一旦他此时开口,此子必定立刻名声大涨,日后世人提到子就会联想到:这是一个让庄子都忍不住开口的人物!

    是的,他庄周没有理由那样做。

    可是,接下来该怎么办呢?难道他堂堂庄周,就这么跟一个半大子站在这里大眼瞪眼?

    而就在这时,院内忽然响起了庄伯的呵斥:“蒙仲!”

    听到庄伯的声音,庄子与蒙仲不约而同地暗自松了口气:总算是能继续下去了。

    在二人暗自松气之后,就瞧见庄伯从远处疾步走到庄子身边,目视着蒙仲气愤地道:“蒙仲,你太无礼了!你岂敢对夫子这般无礼?”

    虽然被庄伯厉声指责,但在心底,蒙仲却暗暗感激庄伯的及时出现,因为他发现,自己的那句‘惊世之言’不足以逼庄子开口与他理论,倘若庄伯不出现,那么此番中途就只能僵持下来,朝着庄子与他二人彼此大眼瞪眼的诡异景象演变。

    至于庄伯对他的指责,他倒不是很在意,毕竟他早已想好了措辞。

    只见他朝着庄伯拱了拱,正色道:“庄伯此言差矣。仁义礼德,乃是儒家的思想,此地乃庄夫子之居,而夫子乃道家圣贤,是故子以为,这里应当讲先道理,再论礼数。夫子以为呢?”他反问庄周。

    听闻此言,庄伯无法反驳,于是便转过头询问庄子的意思。

    同样,庄周亦听到了蒙仲这句话,眼眸中闪过一丝惊讶。

    因为蒙仲得没错,道家推崇道德、道理,而儒家才讲究仁义礼数,在这座庄院内,蒙仲先论道理、再论礼数,这话没错。

    于是他微微闭目,点了点头。

    得到庄子的首肯,庄伯亦点了点头,转回头仍带着强烈的不满对蒙仲道:“好,那就先你的道理,你何以敢,道家将亡、皆因庄庄子不树?”

    只见蒙仲拱拱,正色道:“道家思想,源于泰古而大成于老子,老子集古先贤之大智慧,总结了道家精化,遂形成无为而无不为的道家理论,相信定能成为日后至尊宝术,传承后人、泽被后世,然而,庄夫子虽被誉为老子之后道家第一人,却只顾自身遁世脱俗,不肯传授解惑道家思想,长此以往,道家失了传承,又岂会不亡?如道家因此而亡,其罪过是不是皆在庄周?既然罪过皆在庄周,子直言庄周不树,又何来过错呢?”

    “这”

    庄伯被得哑口无言,遂下意识看向庄周,向后者请示。

    只见庄周在深深看了一眼蒙仲后,面朝庄伯举起右指了指自己的嘴,又指指天空,旋即摇了摇头。紧接着,他再次指了指天空,又指指自己的耳朵,然后第二次摇头。

    这一番动作,无论是蒙仲还是在旁围观的诸人都感到很迷惑,然而,庄伯不愧是在庄子跟前侍奉了几十年的老人,唯有他看懂了庄子的意思,对蒙仲道:“由老朽来转达夫子之意,夫子言,道无问、问无应。”

    道无问、问无应?

    蒙仲皱着细细琢磨这几个字,越想越感觉深奥。

    但不管怎样,此时他无论如何都不能退缩,今日若不能得庄子、庄伯二人哑口无言,他或许会被驱逐回家族也不定。

    而他的优势就在于,庄子自顾身份,仍不想开口与他辩论,只用动作来指点庄伯代为与他辩论。

    在这种情况下,蒙仲认为自己能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