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竹马(完)
天快亮了。
他翻了个身,三秒后掀开被子坐起来,眼里并没有刚睡醒的惺忪朦胧,看起来反而像是一直未睡,只眉眼间擒着一抹疲意。
下楼洗漱,做好早餐,看早间新闻。
做完这一切后,又闷着头进了一楼最里边的房间。
房间很昏暗,窗帘拉的很严实,窗户也被彻底封死,只在角落开了一个不大不的通风口。
一切都很静,似乎连空气都没有任何波动。
男人轻轻扣上门锁,转身过来的一刹那,神色立马变了。
“早安。”
沉缓舒哑的嗓音缓缓响起,在这个静谧的房间里格外清晰,也格外的——缠绵。
他路过一排排木质画架,心的不让自己碰到它们,最后停在了角落里空出来的地方。
伸手按下开关,房间彻底大亮。
四面墙壁都挂满了各式各样的画框,从进门那里开始,不的空间里立了足有二三十个画架,每一个画架都被一匹上好的丝绢遮盖着,让人无从窥探。
男人把椅子拿过来放好,好像生怕惊动了什么,从进门到坐下,动作都轻缓得几乎没有声音。
他抬头环视了一圈墙壁上的画像,眼里温柔乍现。
面前的这匹布帛被一双指骨分明,甚至有些苍白枯瘦的手揭开,男人抽出一张画纸夹好,指尖隔着一道空气在心地描绘着什么。
看起来像是一个人的轮廓。
描绘完后,指尖停住,从一旁的笔筒里抽出一支素描笔,男人开始作画了。
他的表情专注而认真,肉白色的唇瓣紧紧抿起,眼底隐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光亮,手上的动作细致而又温柔。
不多时,泛白的纸张随着笔尖的移动缓缓显出一张脸。
那是一张,女人的脸。
男人没有急着给她描上五官,反而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她的轮廓与头发上。
像是对待深爱的人一般,他画着画着就有些狂热,眼里的异色也越发明显。
笔尖落在发梢,随后彻底停下,男人这才将笔收回。
“你今天也很美。”他笑着跟画像。
“待会儿家里会有人来拜访,你放心,我不会让他们吵到你。”
顿了顿,男人有些迟疑地开口,“我们再试一次好不好?兴许今天……”
还没完他又开始拿起笔,这一次对比之前多了几分紧张,连呼吸都不敢加重。
甚至,连眼睛都不敢眨。
笔尖掠过,那张只有轮廓的脸被加上了五官。
颜色淡宜的细眉。
黑白分明,瞳色清透的杏眼。
圆润精巧的鼻头。
饱满润泽的嘴唇。
男人缓缓放下手,屏住呼吸眨也不眨地盯着画像上的脸看,这时——
女人的五官突然从嘴唇开始消失。
好看的线条一点一点在消融。
男人精心描绘的脸,终于又只剩下了不辨人色的灰败轮廓。
“我知道的,你总是会消失,我无论如何也留不住你。”
他的声音瞬间低暗起来,声线里透着再也遮掩不住的落寞,和寂寥。
“哪怕只一次也好,让我留下你一次,以后,我都不会贪心了。”
他眼里的光明明灭灭的交错着,仿若濒死之人般紧紧握住画架边缘,心里的一点期翼致使他手上加力,纸张边缘被捏皱,连带着女人的轮廓也跟着变了形。
“对……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男人慌慌张张地去抚平褶皱,动作轻柔地仿佛在给爱人轻拭着伤口。
于是,纸张平整了,可被主人精心画好的人,已经彻底模糊成一片灰色。
挫败地瘫回高凳上,男人捂着自己泛红的眼睛,声地呜咽出声:
“我只是想留住你,我什么也不做了,只要你留下,只要你能留下……”
“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我喜欢你啊……”
十二年前她从他眼前消失,他亲眼看见她的身体逐渐变得透明,等他冲过去想要死命抓住她的时候,她就彻底不见了。
摸不到她,抓不住她,也感受不到她。
分明前一刻他们还曾陷入那样的温存之中,可如果时间能倒回,什么欲,什么念,他都不要了,只要她还在,一直都还在。
她果然是骗子,他不该相信她的。
等整理好自己的情绪,他面无表情的站起来,一把扯下画板上的纸张紧紧团在手心。
“我暂时离开一会儿,你别怕,我很快就来陪你。”
按下开关,房间霎时暗下来,重新恢复到来时的样子。
男人开房门,视线往旁边一瞥,直直的对上了墙壁上挂着的另一张没有五官的脸。
他将自己记忆深处的脸庞印刻在上面,再凝眸时,隐约看见画像上的脸对着他笑了下。
男人冰冷的眉眼逐渐被温柔削弱,他回视了她一眼,轻轻拉上房门就出去了。
“喀嚓”声响起,门已经从外面落了锁。
*
别墅外。
一对保养尚好的中年夫妻站在门口,女人望望自己的丈夫,迟疑地伸出手去按门铃。
几声刺耳的门铃声响完,大门内突然传来悉悉索索的声响,紧接着,门就被人从里面拉开。
穿着灰色居家服的男人冲二人一点头,便侧开身子示意他们进来。
“坐。”男人将他们引进客厅,坐进了对面的沙发里。
“你今天看起来还不错。”两鬓如霜的佐鸣凝神道。
紧挨着他的白莺也量着儿子,“是精神了点。”
就是太瘦了,几乎已经瘦脱了形。
“我很好,”佐乐漫不经心地抬眼看他们,“爸妈今天过来有事?”
白莺很生气,“怎么,父母老了想看看自己儿子都不行?”
“当然可以。”
“不过,若是还像之前那样来些无所谓的话,你们可以道回府了。”
佐鸣按下妻子的腿,示意她别冲动。
“我们只是关心你。”他端起桌上的水杯抿了一口,“你妈妈这些日子睡得很不好,常常做噩梦,我们商量了一下想重新搬回来住。”
衣袖下的手倏然紧握,佐乐嘴唇翕动,“随你们。”
“我还有事,你们自便。”
“你给我站住!”白莺气冲冲的呵斥,“你已经是三十岁的人了,到底还要我们操心多久?!”
“这么多年由着你耍疯还不够吗?!我们已经老了,也许过个几年,也许明天我们就撒手走了,到时候你一个人要怎么过?!”
“让你放弃你那劳什子画画你不愿意,让你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你当成耳边风,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白莺扶着佐鸣不停的大喘气,看着面前这个不听话的儿子忍不住就红了眼,“我们没有别的心愿了,你不愿意结婚我们有强迫过你吗?当年你一声不响就收拾行李准备满世界去找那个人,结果呢?!要不是你爸派人跟着你,你怕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死在哪个犄角旮旯了!”
“佐乐,你是我们唯一的孩子,我们的心愿只是想让你活的快活一点,而不是像现在这种……这种行尸走肉一般的日子。”
她缓了缓语气,慢慢走上前,“再和我们去看一次心理医生好不好?”完就试探的去抓他的胳膊,却被他迅速避开,看着她的眼里也是明晃晃的拒绝之意。
“你们总是这样。”佐乐往后退了一步,“当年她出状况时你们就想着让她看心理医生,好像我们的不正常在你们看来都是病。”
“反反复复用同一种办法来胁迫我就范,她还在的话一定不会这样。”
她会护着他,会用自己的办法服他们。
会在保护了他的同时,也能让愁容满面的父母重新露出笑颜。
“……你们为什么要忘记她?”
他不断往后退,直到碰到了木质椅子,才恍恍惚惚地坐下来,抬起一张苍白到不正常的脸望着像是被他的话伤到的二人。
“她是你们的女儿,你们那么爱她,为什么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忘了她?”
只有他一个人记得的话,他偶尔从梦中惊醒,对着空荡荡的房间,甚至也会产生自己是不是真的病了这种念头。
“我只是很想她,可我找不到她……”
“她答应过要永远陪着我,可她不见了……”
她不要他了。
儿子坐在离他们很远的地方,中间好像隔了一道巨大的鸿沟,他们每靠近一次,鸿沟就更宽一点。
白莺含着一双迷蒙的泪眼,心里因为他这番话生出了剧烈的刺痛。
她也想记起来啊。
她和佐鸣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都觉得心里空空荡荡,好像丢失了最心爱的东西一般。
可记忆里,又分明没有这个人。
十二年前的那个夜晚,是噩梦也不为过。
他们的儿子疯了一样满屋子到处找人,一边找一边喊着一个女孩子的名字。
他还叫她姐姐。
可在他们现有的记忆里,他是他们唯一的孩子。
即便是再想要女儿,可她已经生不了了。
他们看着他飞快冲进自己房里,抱着一摞相册朝他们走来,眼里覆满了破碎的期翼。
然后,他就彻底疯了。
照片上没有那个名为“寻欢”的女孩子。
他所传达给他们的叙述,记忆里通通只有他一个人。
从五岁到十八岁,包括前一天拍毕业照的相机里,从始至终都只有他们三个人的身影。
看着满脸灰败不敢置信的儿子,他们却以为这一切都是他的臆想,以为他只是做了一个长长的噩梦。
来了又走的心理医生,绝食抗议的顽固儿子,他们在短短两个月的时间里,几乎愁白了头。
当时他也像现在这样对着他们低吼,眼里的控诉和痛意分毫也没减少。
不,其实已经不太一样了。
白莺凝视着他渐渐恢复平静的脸,和越来越暗淡的双眼。
当年还是少年模样的他,在丢了她以后经常哭。
深更半夜里,总是听到他的房间里传来压抑而又沉闷的哭声。
过了六岁以后,他们基本上就再也没见他哭过。
可他在那之后的无数个夜晚,都会缩在角落里抱着脑袋低泣,嘴里不住地交替着“寻欢”和“姐姐”这两个称谓。
他们一边替他心痛试图让他好起来,可等他彻底沉寂下来,整个人平静的如同一滩死水后,他们的心情丝毫也没有得到缓解。
有什么开始破裂了。
他埋怨他们擅自忘记她,偷偷改了志愿去学了画画,这样才是他唯一能留住她的方式。
上大学的四年里一次也没有回来过,若不是在他毕业前他们夫妻二人一直守在学校边缘,他恐怕现在也不愿意回家。
他们也曾想过搬走,换个环境帮他调理身体。
可那一次却遭到了激烈的反抗。
他开始整夜整夜不睡觉,把自己关进一楼的画室里画画,偶然一次,他没关好门时她悄悄溜进去看了一眼后——
他彻底爆发了。
白莺退回沙发坐好,视线从走廊尽头的房间里转了一圈又收回,想到房间里那些没有五官的人脸,心里突的一抽,汹涌的泪意袭来,几乎要把她淹没。
她也想记得她,那个被她忘记了多年,她曾捧在掌心深深疼爱着的孩子。
她的女儿,她的寻欢。
他们后来离开这个家回到老宅,一方面是如了他的意,另一方面,也是因为那个房子带来的熟悉感,让他们无时无刻都在陷入未知的痛苦里。
这个家有一个崩溃的人就够了。
佐鸣看着兀自陷入自己世界的儿子,心情沉重又繁杂。
他从朝气蓬勃的少年人逐渐过渡到了现在的模样,安安静静坐在那里,浑身散发着令人压抑的深沉感和阴郁感,短暂的情绪波动后恢复的如同一个迟暮老人。
也许从那个女孩子消失的那天起,他内里的东西就已经彻底死去了。
长长的叹了口气,佐鸣轻轻拍拍妻子的肩。
到今天为止,花了十多年的时间,他才彻底看清儿子对那个孩子产生的执念。
他们是时候该放弃了。
“这是最后一次了,作为你的父母,以后我们不会再逼迫你,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他轻拭着爱人眼角的泪痕,忽略着心里的怅然道:“我们想让他过得开心,目前最好的方式就是放任他。”
这是他同他们努力抗争多年的所求,既然他想要,他们放手。
佐乐看了他们一眼,起身慢慢往楼上走。
脚步忽然停住,他站在楼梯口背对着他们,微微侧过脸,“她很爱你们,为了不让她失望,我会努力活着。”
活在你们的脚步后面。
儿子形销骨立的灰色背影慢慢远去,白莺看着看着,突然捂着脸再次声啜泣。
佐鸣轻声安慰着悲痛难掩的妻子,“你不要怪他,他只是,过得太苦了……”
苦到他设身处地的幻想一下,心里就泛起强烈的恐慌。
失去深爱的人,他一点也不能承受。
佐乐没有理会楼下的动静,路过隔壁的房门时他脚步一转,定定的站了一会儿,才从衣兜里摸出钥匙把它开。
房间里的摆设还和十多年前一模一样。
米色的窗帘,她偏爱的格子拼接床单,她习惯性放在左手边的英文读本,包括很多细碎的东西,全部都在。
他固执地将它们换成她喜欢的模样,再置身这个房间时,仿佛还能感受到她曾遗留下的气息。
佐乐回身锁上房门,步伐轻缓地走到床边,开始一件一件地脱自己的衣服。
脱到只剩一条四角裤时,他低头看了看,随即神色阴暗地躺上床,掀开被子将自己深深地埋进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把被子拉到脖颈处,转过脸看向一旁空出来的枕头。
用手在上面按下一个深窝,他把身体也转过去,脑袋面向着慢慢反弹起来的凹陷,胳膊伸到空荡荡的另一边,终于放下心阖上了眼眸。
意识逐渐远去,那夜的情景在梦里再度回溯。
*
又是新的一天。
床上的身影在闹钟响起前就睁开了眼。
把蒙在头上的被子扯下去,露出了一张布满褶皱,干枯而苍老的脸。
他颤颤巍巍地撑着柜沿起身,像一只快要走到尽头的老乌龟一般,一步,一步,缓慢而执拗的走到洗漱台边。
镜子里那张脸,再也不复光泽与康健。
有的只是油尽灯枯,将死之人的青灰。
老人逃避一般低下头,伸出一只皮包骨的手去拧开关。
水哗啦啦流下,他接了一捧浇在脸上,迷成浆糊的脑袋好似清醒了些。
转回卧室换了一身衣服,明明看上去能让人精神些的服装,他佝偻瘦弱的身体被包裹在里面,却更显不适与诡异。
扶着楼梯扶手一步一个台阶下了楼,他今天却没有完成例行公事。
带着满身急切,老人步履匆匆地往阴影深处走去。
从胸口的衣兜里掏出钥匙,尖端插‖进锁孔,门开了。
还是那个画室,还是一如当年的陈设。
老人眼里早已沉寂多年的光好似找到了一个闸口,他沿着墙角一路摸索过去,最后停在了角落盖着一匹白布的画架前。
费力的深呼吸了下,老人抱着满心期待揭开了它。
她回来了。
那张无法磨灭,一直在记忆深处不断徘徊却怎么也留不住的脸,如同昨晚梦境中的画面那样,回来了。
她迟到了整整四十年。
老人无法抑制地跪在地上,抱着画架木腿大声哭了出来。
他的哭声里,有着令人心颤满心绝望的哀切,又好像充满了爱人于他迟暮归来的无尽喜悦。
他不停地抽噎,不停地捂住心口低咳,再抬眼看画像时,嘴边已经渗出了血色。
“姐姐,我好想你。”
我好想你。
“我就要走啦,我去寻你好不好?”
这一次,不要丢掉我,好不好?
“你不愿陪我,换我来陪你。”
我们要永远,永远在一起。
房间彻底安静下来,抱着一卷画像的老人蜷缩在地上,面上布满了失而复得后的喜悦与安然。
他将画像往心口揣了揣,露出一个她曾经最爱的笑容,满足的闭上了眼。
*
在老人呼吸骤停的那一刹那,整个画室开始模糊扭曲,一道刺眼的白光突然从老人怀里的画像里射‖出,瞬间就将他整个人包裹住。
不过一眨眼,地上的人已然没了踪影。
这时,白光慢慢消失,墙壁上悬挂着的每幅画像,通通变成了一张张白纸。
连轮廓也没有留下。
唯一证明她存在的人不见了,就连曾经拼命保留这些存在的无脸画像,也跟着消失了。
那道白光将老人的身形缩成一个泛着光晕的白球,带着他进入了黑暗空间里。
“去吧。”
一声幽幽的轻叹过后,钳制住光球的力量逐渐消失,任由他冲到大床里正酣然沉睡的人身边。
光球绕着她不停旋转,时不时碰碰她的脸,碰碰她的嘴,激动过后,又企图用自己的力量去唤醒她。
“没用的。”
光球在空中僵硬了一秒,立刻四处弹上弹下,似在表示自己的不满。
“你愿意,为她献出灵魂吗?”那道声音诱惑他。
光球想也不想的上下晃晃,落在床上后努力去蹭她柔软的指尖。
“你很好。”
声音夸完他顿了一下,“看见她手腕的印记了吗?钻进那片黑色花瓣中。”
光球刚想钻进去,想了想又从她指间蹦出来,留恋的在她脸上蹭蹭,随后漂浮着落在她唇畔,停留了几秒才毫不犹豫地钻进花瓣里。
“吾主,下个世界已开启。”
“在您想起来一切之前,吾将陷入永久的沉睡中。”
恶魇的声音在空间里环绕了一圈,亲眼看见主人在那抹魂力之下身体开始不断变幻,这才彻底隐匿。
*
身后有几个孩子在追她,寻欢懊恼地砸吧砸吧嘴,加快了脚下逃跑的速度。
她变成了一只猫。
一只约摸三个月大,身形瘦弱的黑猫。
她刚在草丛中醒来,眼前所有的东西都被放大,摇摇晃晃地支起身体往前迈了一步,脚下不同以往的触感惊地她叫了一声。
随后就是奶猫与熊孩子的斗争。
歪歪扭扭的逃跑时,路过玻璃橱柜她回头看了自己一眼,里面那个煤球团子被刺激地炸了毛,脊背也高高拱起。
这明显是攻击的动作。
肚子里的饥饿感和身体承受不住的疲惫,以及刚来到这个世界还无法迅速消化的迷茫期,都让她想要快点脱离熊孩子们的视线,找个地方好好梳理一番。
可身后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显然不给她这个机会。
越过公园和树丛,视线越来越广泛。
利用身形几个跳跃躲藏,她喘着气来到了一片巨大的草坪上。
回头一看,高高的栅栏外并没有那几个孩子的身影,想来是被自己甩开了。
寻欢无意识晃晃尾巴,蹲在地上抬起肉垫就准备舔上去。
“……”难以下口。
这是惯性,这是猫的惯性,寻欢这么催眠自己。
又渴又饿,体力隐隐被自己透支,寻欢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到一颗大树下,挑了最不扎人的一块草皮慢慢躺下,准备恢复恢复再去找些吃的。
的胃部突然抽搐了下,寻欢仿佛能听到肚子里传来的咕咕声。
……真的好饿啊。
第一次被饿到想哭。
舔舔湿漉漉的鼻尖,寻欢摊着两只短的前肢,把头搁在了上面。
正闭目养神中,头顶突然覆下了一道阴影。
陌生人的气味萦绕在侧,寻欢黑色的耳尖动了动,鼻翼微翕,在一片有些好闻的气息中睁开了眼。
“喵~”是谁?
奶猫虚弱的叫声仿佛蚊蚋,响在来人耳边,心口也多了丝痒痒的感觉。
轻笑了声,那道阴影顺势蹲下,伸出一指去摸她恹恹的脑袋。
“没见过你,是迷路了吗?”
声音很好听。
寻欢被摸的很舒服,喉咙里咕噜一声,忍不住用脑袋去蹭他的手指。
可还是很饿,不想起来。
圆溜溜水灵灵的大眼睛盯着面前介于少年与男人之间的脸看了看,寻欢放大的黑色瞳孔慢慢缩,最终竖成细细的一条嵌在眼底。
阴影和光尘同时落下,那双琥珀色的猫眼里好像多了些什么,男人定神看了看,几乎要将心神都陷入那一片清澈水润中。
“你很有灵气。”男人感到惊奇。
他一直摸她,摸完了脑袋摸尾巴,还时而翻翻她的爪子,寻欢有些气闷。
虽然很舒服,可猫咪要怎么表达自己对食物的渴望?
“喵~”想吃好吃的。
寻欢半卧着身子,却由于太掌握不好,反而滑稽地瘫倒在一边。
头顶的笑声再次响起,寻欢怒了。
“喵!”
一爪子按住他摸自己尾巴的手,寻欢试探着伸展肉垫,隐藏在毛发中的利爪慢慢凸出,稳稳地按压在对方的手背上。
“喵。”再摸挠你。
面前的煤球看起来非常狼狈,毛发凌乱,肚子干瘪,刚翻过的粉色肉垫上似乎还有星星点点的红。
怕是在哪里受伤了。
尤怀把手上的书本合起来放在一边,沉思了片刻才道:“愿意跟我回去吗?”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这只意外来到他生命中的奶猫,似乎听得懂人话。
看着她盈润透亮的猫眼,他朝她伸出一只手,“来,跟我回家,我养你。”
他并没有多少时间,但在那个时刻到来前,他会负责这个生命的育养工作。
煤球开心地摇摇尾巴,爬上了主动示好的男人手中。
尾巴尖扫了扫,寻欢坐在他手心冲他轻叫,“喵~”饿死了。
尤怀莫名的就看懂了她的渴望,脸上的神色越来越柔和,衬着头顶的大片阳光,看起来温柔的不可思议。
他一定是个非常棒的主人,寻欢偷偷的想。
她端坐在他手心,像一个主人般居高临下地巡视着即将属于自己的城堡。
“喵!”那里有吃的!
寻欢轻巧地跳下来,却由于没有立稳立马倒在一旁。
重新站起来抖抖身子,她快速地朝食物来源走去。
太高了。
低头看看自己短的四肢,寻欢往后退了两步,后肢一蹬,却只划过了高凳边缘,更别桌子上香气扑鼻的牛排了。
尤怀完电话过来,就看到刚捡来的黑团子急慌慌地在桌角绕来绕去,时不时蹦一会儿,却怎么也蹦不到椅子上。
好笑的摇摇头,他走过去把桌上没吃完的牛排端走。
煤球炸了。
“喵!”那是我的!
寻欢跑着跟上他,企图用自己的奶牙去扯他的裤脚。
“喵!”我的我的!
见他根本不为所动径直往厨房的位置走,寻欢一个箭步冲到他面前,准备来个惊天怒吼。
然而——
舔舔自己摔痛的嘴巴,寻欢满脸都是委屈。
“乖,”尤怀低头看她,“这个你不能吃,我已经过电话了,你能吃的食物十分钟后就会有人送过来,再忍忍,嗯?”
眼睁睁看着他把食物倒进了垃圾桶里,为了防止她去捞起来吃,他把口袋扎紧,盖子也放了下来。
寻欢有点绝望。
她怎么就忘记了,自己现在是个吃猫粮都要清水泡的奶猫了呢。
牛排这种东西,对猫来,不存在的。
冰冷的地板让她一颗为了食物而火热的心凉的透透的,有气无力的趴在厨房门口,任凭身后的人怎么呼唤也不回头。
想到一会儿要吃的食物,寻欢有一瞬间觉得自己都不饿了。
一只温热的手把地上的煤球捧起来,安慰的摸摸她不断抖动的耳朵,“不能生气就不理人啊,等下就有好吃的了,我保证。”
两只手把它捧到眼前,两个大拇指的位置刚好搁在她胸前,想到自己的体力问题,寻欢在脑子里挣扎了一会儿也就放弃了。
爱咋咋吧,反正她现在什么也做不了。
“居然是个姑娘。”尤怀挠挠她的下巴。
“喵~”废话。
“咦?”尤怀惊呼,“原来是胎记吗?我还以为你受伤了。”
揉揉右前腿的肉垫,上面的点点灰尘被他用拇指蹭掉,露出了一朵好看的花瓣印记。
只不过,尤怀疑惑地眯眯眼,“这里好像缺了一瓣,你这个胎记很稀有啊。”
稀有不为过,他还是第一次知道猫身上也有胎记这一。
而这个胎记看起来是如此特别。
“让我数数。”把她放在两腿间,捏着她的前爪仔细地数着,“九片。”
“中间还有个白点。”
头顶的声音在寻欢听来非常让人舒适,温柔而舒缓,隐隐牵动着她迟来的汹涌睡意。
象征性地挣扎了下,伴着耳边的轻声絮语,黑色的毛球就沉沉的躺在主人怀里睡过去了。
“看起来很累啊。”尤怀把她轻轻放在棉质沙发上,眼里隐含着柔光。
煤球刚一接触到软垫,闭着眼睛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尾巴尖儿也跟着颤动。
几秒后,看着四肢摊开大睡特睡的家伙,尤怀再度捏捏她手感颇好的肉垫就走开了。
这是一个独栋别墅,看起来也只有他一个人生活,不过,现在多了一只奶猫。
奶猫躺在沙发上睡得正沉,后腿时不时抽动一下,粉嫩嫩的舌头也偶尔探出来舔舔唇瓣,好像在梦里吃了什么美味佳肴。
寻欢确实是在吃东西,在她的梦里。
她的记忆还停留在上个世界全家一起去聚餐那里,她一口接一口,不停地吃着桌上的饭菜。
吃完了,坐在一旁的少年继续给她布菜,饭碗里似乎一直没空下来过。
直到她吃得肚子鼓鼓,才满足的放下了碗筷。
究竟是谁?
身边的少年,和对面面目熟悉的一男一女,他们是谁?
面前好像有一层拨不开的迷雾,她越是想要拨开它们去辨别对方的真面目,那片迷雾就越是要聚在他们脸上,任她无论怎么努力,总是差一点。
“姐,你喝醉了。”
少年带着热度的嗓音在迷雾中响起,寻欢捂着自己突然加速的心跳,焉的睁大了眼。
她忘记了。
收养了她的人,陪伴了她整整十二年的人,她居然忘记了。
现实与幻境互相交错,寻欢脑子一疼,“喵”的一声坐起身,抚着酸痛的心口不断喘气。
她怎么能忘记呢。
哪怕是做好了要离开的准备,可这一刻突然到来时,原来她是如此不舍。
看着眼前毛绒绒的黑色爪子,寻欢再次闭上眼睛,任由自己陷入黑暗中。
她需要再好好理一理。
恶魇只过时机一到她就会到达下一个世界,却并没有她会短暂的失忆。
不管那是什么样的记忆,总归是她好好走完的第一个世界,她可以将它放在心底,可并不想失去。
听见一声凄厉的猫叫,尤怀把手里的东西放下,担忧的上前摸她的头,“怎么了?”
“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完了又自言自语地,“应该先去检查一下的。”
面前的男人不知道为什么会对一只流浪猫这么好,寻欢睁着眼睛定定的望着他,不吵也不闹。
看着她的瞳孔放大又缩,缩又放大,尤怀抱着她就往门外走,路过一个箱子时还差点一脚踢翻它。
“别怕,我们马上去医院。”
正胡思乱想的寻欢一听到医院两个字立马僵直了身子,瞳孔已经张到了最大,黑色将琥珀色整个覆盖住,看起来黑压压一片。
“喵~”心翼翼地舔了舔他的手指,寻欢讨好的摇摇尾巴。
“喵~”不去医院。